只不过,他那时,确有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意兴索然,乃至于那样命悬一线的时候,走了神,受了伤。

  自他想通这出,便也尽力开解自己,边关九镇,皆治于他麾下,庶务繁杂,即便各处设官,他也不得空闲,一忙起来,倒也不去想那些了。

  但这些话,他自不会同陆则讲,如今听他这些关切话语,心中确得了莫大的安慰。

  永嘉与他之间,留下的到底不全然是坏的,与他,陆则这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想必于永嘉,大抵也是如他一般的。

  这般想,竟也给自己寻了安慰了。

  陆勤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到底是没有笑的,只颔首,语气和缓下来,“你说的这些,为父知道。你在京中,无需惦念北地,有我,自保北地太平。另有一事,我知你爱重你那妻子,也不愿催促于你,她亦年幼,但子嗣一事,你既是打定主意不肯纳妾的,就还需得上心。这世上之事,并非事事能如你所愿,我是你父亲,自是盼你万事遂心,平生无憾,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愿逼迫施压。我总归是盼你们夫妻能好好的。”

  他与永嘉多年夫妻,落到如今境地。但总盼着,他与永嘉的儿子,不要步他们的后尘。

  说罢,陆勤便抬手,拍了拍儿子宽阔的肩,声音难得温和了一回,“走吧。替我照顾好陆家,照顾好你祖母,”顿了顿,语气平静地接着道,“……照顾好你母亲。她生你不易,你多孝顺她。”

  话毕,父子于里亭处分道,一个朝北,回宣府,一个朝南,往保定府的方向去。

  而此时的京中,惶惶了数月的朝堂,难得地和缓了下来。

  前有西山塌山、保定地动,后有疫病和秀才状告太子奸淫其妻一案,这接连不断的事情,已经令一向因有卫国公镇守北地而安于一隅的朝廷官员们,人心惶惶了,即便是不喜管事的宣帝,都焦头烂额,一改往日做派,日日夙兴夜寐,动不动就诏人议事。

  直到数日前,一封来自宣府的奏本,几乎以日行千里的速度,被送进京城,局势才骤然缓和了下来。

  宣帝看过奏本,长吁一口气,甚至喜得站起身,不住地道,“甚好!朕就知晓,既明善战,朕把三大营交给他,果是没看走眼!”

  说罢,也不管还在的官员,叫了身边的高长海,“去,派个人,去跟永嘉公主传个信。既明离京这样久,她定是担惊受怕许久了。”

  高长海自是跟着笑,这么久,可算是见着皇帝龙颜大悦了。立马应下,“奴才这就派人去,这就派人去。”

  宣帝又坐下,看那奏本。近来虽是多事之秋,但实际上,真正令他日夜难安的,只有一桩,那便是来自蒙古铁骑南下的威胁。

  说难听些,城郊的时疫,轻易传不到宫里来,对他而言,不算威胁,至多是那些遭疫的百姓,但在亡国的威胁前,这都是小事。

  至于太子,他的确对太子大失所望,民间的议论,也一度让皇室蒙羞,但他已经命都察院和大理寺彻查。况且,他尚是春秋鼎盛的年岁,太子行迹荒唐,他有的是时间教导他,再不济,太子当真无药可救,另立又是什么难事?

  他后宫之中,不正有正为他怀着子嗣的后妃?

  比起亡国,这些都不值一提。宣帝数月的烦恼一扫而空,大抵是好事成双的缘故,原先糟心事一件件来,如今却是倒着来了。

  城郊的疫病遏制住了。

  ……

  江晚芙是在抄经的时候,被老夫人派来的人,给请过去的。

  她最近除了管着府里的中馈外,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抄经上。她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有用的,拜菩萨有用的话,那世间哪来的疾苦,不人人都事事顺心了,但什么都不做,心里又止不住的空,权当求个心安了。

  她到了福寿堂。除了老夫人,江晚芙的婆母,永嘉公主也在。两人听到她进门的声音,都抬眼看过来,倒把江晚芙看得心里猛地一跳。

  实在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了,闹得她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陆老夫人招手叫她过去。

  江晚芙应了一声,走过去的时候,看了看祖母和永嘉公主的神情,见二人神色,一个慈眉善目含着笑,一个眸色中带着些许柔和,并不像出了什么事,倒像是……像是有什么喜事?

  “好孩子,”陆老夫人拉过阿芙的手,哄孩子般拍了拍,笑着道,“刚才宫里来消息,国公爷跟二郎在宣府打了胜仗,陛下已经打算诏他回京了。还有你阿弟,时疫已经控制住了,再过几日,他便可以回府了。”

  “……这两个月,真是叫你担惊受怕了……”

  陆老夫人还在说着什么,但江晚芙却好像没听清了。她在长辈面前,一贯恭谨耐心,尤其是对陆老夫人,旁人觉得烦闷无趣的,她都坐得住,听得进。

  她脑子里只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转。

  陆则要回来了。阿弟能回来了。

  她感觉自己有点想哭,鼻子酸得厉害,一时控制不住,眼角泛了点泪意,但心里却不像之前那样空落落了,悬了两个月的心,扑通一声,终于落地了。

第129章 “否极泰来”

  三日后,江晚芙在府邸外,见到了一个多月未见的阿弟。

  入夏有些时日了,江容庭穿着江晚芙给他做的竹青色长衫,人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睛却是明亮,露出温暖的笑容,笑着喊了声,“阿姐。”

  江晚芙还没说什么,倒是惠娘几个先哭上了。

  几人都是自小跟着姐弟俩的,感情深自是不用说了。说的功利些,先夫人没了,老爷是指望不上的,能支应门庭、光耀门楣的,唯有江容庭一人了。若小郎君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家娘子日后,真是连个娘家也没有了。

  江容庭学问做得好,但哄人的法子,是没几个的。江晚芙管他管得严,也不许他屋里有什么通房丫头。他脸上又是愧疚,又是不知所措。

  “好了。”还是江晚芙开口,劝众人别哭,温和道,“先进屋吧。”

  主仆一行人进了府。江容庭刚回来,第一时间先去给陆老夫人磕头,给老人家报平安。

  说起来,他是给国公府添了麻烦的,在城郊的时候,知府刘大人和那位带着刀、一脸厉色的魏大人,都对他十分照顾,虽不到嘘寒问暖的程度,但隔三差五都会派人来问一句缺什么。他不过国子监一个学生,怎么也不值得他们这般青眼,定是借了国公府和姐夫的光。

  更何况,一开始是他自己非要跟着去施粥的,他若是不去,自然就没这一出,也不用国公府大费周折替他转圜。

  江容庭语气诚恳请罪,陆老夫人听了他的话,道,“你这孩子,何须自责,你去施粥,原是一番好意。时疫是天灾,谁都算不到。既碰着了,只能说你命里有此一劫,京城有此一劫,迟早要经的。难得你小小年纪,却稳重聪慧,遇上这样大的事,也不慌不乱,还主动请缨留在城外,这般义举,哪来的罪?”

  说着,还看向一旁的江晚芙,特意笑着道,“要我说啊,你这阿弟,遇事不慌,心怀庶民,日后必有大成。这回的事,怪不到他一个孩子身上,你回去了,也不许说他,可记住了?”

  陆老夫人这话,明摆着是给江容庭这回的事情定性了。连江晚芙这个当姐姐的,都不许她训斥了,旁人自然更不能说了。

  江晚芙也明白祖母的好意,心中感激,站起身来,屈膝替自家阿弟道,“多谢祖母。”

  从福寿堂出去,姐弟二人又去了明嘉堂和二房、三房。这段时日,永嘉公主自不必说,亲自写信入宫请旨,其余几房也诸多照拂。他们是晚辈,自然要登门道谢。

  到三房的时候,恰好碰上陆三爷回来,身后跟着几个灰衣随从。陆三爷看见他们,就从庑廊上走过来。

  江晚芙屈膝跟他见礼,“三叔。”

  陆三爷点头,虚抬手叫姐弟俩免礼,很守礼地将视线从江晚芙身上挪开,转头看向江容庭,打量他一番,点头道,“看着倒比之前还精神些。今日刚回来的?”

  见陆三爷问话,且问的是自己,江容庭忙答,“是,刚回来不久。晚辈想着,这次给府中诸位长辈,添了不少麻烦,也带累阿姐,害她跟着担惊受怕,实在很是不该,应当登门道谢同道歉才是。”

  陆三爷听了,就摇头,语气很宽容地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多看多学多经事的时候,自责甚么?我似你这个年纪,正是不知深浅的时候,不知惹了多少祸。道谢无妨,道歉便不必了。”

  一番话,说得江容庭心里暖暖的,便是江晚芙在旁听着,也觉得三叔这番话说得既贴心又周全。她是侄媳妇,跟叔叔打交道的机会实在不多,往日就是跟三房有来往,也是和三婶赵氏,还是上次处置三房下人的时候,才见识到这位三叔的手段。

  不留情面,快刀斩乱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说是雷霆手段也不过分了。

  如今仿佛又看到了陆三爷的另一面了,长辈似的宽容温和。

  陆三爷倒是不知江晚芙心里这番想法,说完话,伸手从随从手里接过个油纸包,递给赵氏派出来迎他们的嬷嬷,温和对江晚芙道,“方才回来路上,碰见卖莲子糕的,你婶婶倒是爱这一口。等会儿你也尝尝……容庭就随我去前院吧,四郎也在。”

  江晚芙自是没什么意见,朝阿弟点点头,叮嘱了一句,便放他跟陆孝走了。

  看二人走远,江晚芙才带着惠娘,随那嬷嬷进了屋。赵氏还是老样子,气色不怎么好,人也怏怏的,江晚芙同她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关切地问她身体。

  赵氏眼皮垂着,人显得有气无力的,随口道,“也还是老样子。”

  这时,方才给江晚芙带路的嬷嬷开口了,把手里的油纸露出来,脸上笑着跟赵氏说话,“……太太,方才老爷过来了,还给您带了莲子糕,说记得您爱吃这个。”

  赵氏垂着的眼皮,轻轻地颤了颤,脸上仿佛有什么一晃而过。但江晚芙看得不是很清楚,赵氏面对着她坐,背后是扇窗户,今日日头好,外头很亮,就显得屋里暗了。尤其是赵氏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越显得模糊。

  但她听到赵氏的声音了。

  赵氏道,“……他一贯是好记性的,也难得他上心了。端上来吧,再添壶茶。”

  嬷嬷应声下去。

  不一会儿,茶水和几样糕点就送上来了。糕点样子很好看,其中就有一碟子莲子糕。软糯的皮,裹着浅绿的莲子馅泥。

  赵氏实在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她是个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人。永嘉公主的话也不多,但江晚芙觉得,两人给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永嘉公主只是因为身份尊贵,不善于或不习惯于用言辞表达。但赵氏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对什么都不上心,所以什么也说不出。

  同这样的人交谈,很要些精力。

  江晚芙不算擅长交际的人,但也琢磨出些窍门。如她同阿瑜这般亲如姐妹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无需刻意找话题。但倘是不那么亲近的,年龄相仿的,如她同大嫂,便谈些莳花弄草、得了什么茶、学了什么新绣法之类的闲话,另外大嫂有孕,这个也是可以聊的。倘年龄差了些的,就谈孩子、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总归就是找对方感兴趣的说。

  但跟赵氏,她过去的这些经验,就全用不上了。

  江晚芙也聊得很吃力,等到要走的时候,她也是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赵氏居然起了身,对她道,“我送送你。”

  江晚芙是晚辈,自不好叫她送,忙道,“三婶不要客气,我……”

  “走吧。”赵氏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很轻地说道。她的嬷嬷见状,赶忙给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不等江晚芙推辞,赵氏就走了出去。

  江晚芙只好跟上她。

  送到三房的月门口。三房附近种的最多的,是黄榆叶梅,这种花又叫棣棠花,青枝秀丽,开的花是金灿灿的。

  江晚芙看那些花,觉得开得很好看,三房看上去很冷清,但这些棣棠花却开得很好,给人一种热热闹闹的感觉。

  赵氏停下步子。江晚芙轻轻屈膝,柔声同她告别,想了想,还是道,“眼下时疫已消,京中也多半太平了,三婶若是得空,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看书上也说,人就跟鸟一样,闷久了,会不舒服,得出去看看走走,心情舒畅了,身上也能舒服些。”

  赵氏倒一愣,她抬起眼,一直垂着的眼皮,也抬了起来。她看着面前的江晚芙,看见她的脸,拢在夏日的阳光里,眼睛是乌黑的,像宝珠般晶莹。纤细脖颈处,有几根碎发贴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的肌肤下,隐约可见流淌着血液的血管。

  真年轻啊……

  赵氏也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茫然地没有回话。

  江晚芙却以为她是嫌自己多事,她倒也不后悔说了这话,既是一番好意,说了就说了,赵氏不领情,那是她的事情。她却不能因为她不领情,就不说了。她抿抿唇,轻声道,“那我就回去了,三婶。”

  赵氏听了这话,下意识点头。看人渐渐走远了,她也没动,还是嬷嬷看她一直站着,怕她受凉,上来叫了句太太。

  赵氏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

  江晚芙这边,刚才陆三爷的随从来传话,三爷要留阿弟吃饭,陆机也在,况且又是在府里,江晚芙倒并不担心什么,点头答应了。如今回去的时候,便只剩她跟惠娘两人了。

  两人走得不快不慢,慢慢说着话,倒是这两个月以来前所未有的惬意和心安。

  惠娘道,“先前府里事多,奴婢便一直没跟您提。刘管事他来跟奴婢打听纤云,听他的意思,是替他儿子相……”

  自江晚芙接手中馈后,底下管事几乎没怎么动,一来像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就是个下人,做到管事的位置上,也是很有些本事的,二来她并无私心,没打算从中公捞钱,既然没这个心思,那管事是不是她的人,就无关紧要的。只要活不出错,她便容得下他们几个。

  也因着她这做法,几个管事摸清她的态度后,做事反倒比以前更积极了,隔三差五都来找她汇报,毕竟,倘若她扶一个自己人上位,那唇亡齿寒,其他几个管事,为了自己的利益,私下肯定会联合起来,怕她夺他们手里的权。但她大公无私了,几个管事里,没有谁是她的“自己人”,那便人人都想做这个“自己人”了。

  几个管事态度的转变,江晚芙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比起她去费力拉拢他们,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表现给她看。她只需端坐钓鱼台,便可掌控全局。

  这也算是她琢磨出来的御下之道了。

  江晚芙想了想,“纤云自己怎么想的,你可问过她了?”

  纤云跟菱枝跟了她这么久,她定是要给她们找个好归宿的。国公府的管事,走出去也是很体面的了,想必家底不会少。且刘管事是个聪明人,既然开这个口,就说明有这个底气在。

  除去几个管事之间的明争暗斗,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惠娘见她问了,摇头,“还不曾问。”顿了顿,迟疑道,“……您不是说,对几个管事要一视同仁,要是把纤云嫁过去,这不就有了远近亲疏了,旁的管事心里……”

  比起纤云跟菱枝,惠娘心里,到底是把自家娘子的利益,看得更重的。她怕自己跟纤云一提,纤云也动了心思,那自家娘子不答应,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她也一直憋着没说,眼看着府里太平了,才提了这事。

  江晚芙却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牺牲身边人。真这样做了,身边人又怎么肯跟着她,这世上哪来无怨无悔的忠仆,就说惠娘,情谊自然是有的,且也是深的,这一点,江晚芙一点都不怀疑。

  但她重用陈叔,把惠娘的儿子放在阿弟身边,这些将他们姐弟的利益和惠娘一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才会牢不可破。

  对纤云和菱枝,自然也是如此。

  江晚芙只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惠娘见她心里有数,也松了口气,不再提这事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离明思堂不远的庑廊上了。

  这时,一人从矮桥对面走过来,看见主仆二人,愣了愣。

  江晚芙看见来人,屈膝跟他见礼。惠娘也忙行礼,“大爷。”

  陆致像是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就看着江晚芙,眼睛里像是攒动着什么。

  江晚芙不解,但等她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面前的陆致,又是往日那个温和儒雅的郎君了。她想了想,主动开口,“听大嫂说,您去了趟宛平,是今日回来的吗?”

  陆致垂下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温和地道,“嗯,是今日刚回。”

  江晚芙一愣,他这样笑,仿佛叫她看见了一年之前,那个在渡口撑着伞,朝她走来的儒雅郎君,好似他们之间先前那隐隐的隔阂与龃龉,消失得杳无踪迹一般。

  同住一个府里,她自然是不想与人为恶的,虽不明白陆致为何忽然不再计较从前之事了,但对她而言,毕竟也是一件好事。

  江晚芙感觉,自从陆则胜仗的消息后,一直是好事接踵而至,这大约便是应了那句“否极泰来”了。

  她心中亦松快不少,面上不自觉带了笑容,柔声同陆致告别。

第130章 废储

  回到立雪堂,手下的管事来了一趟,送了下半年放籍离府的名单过来,给江晚芙过目。

  国公府是高门,对下人一贯不算苛刻,每年主动离府的情况很少见,基本也只有两种。一是到了年限的丫鬟,家里给说了亲事了,便自请放籍出去嫁人。第二种便是上了年纪的,家里有儿子儿媳给养老的,领一笔遣散费,自请离去的。

  这都是有旧可循的,没什么特别的。

  江晚芙翻开看,京城府邸减三十五人……宛平减一十九人,大兴……大通……

  她看得快,她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也是管着自己和阿弟的院子的,虽不大,但也被她管得井然有序,连继母都插不进手。现在做的,跟以前比起来,也就是事情多了些,管得人多了,经手的银钱多了。

  管事看她没说什么,也就退下去了。江晚芙把名册给惠娘,叮嘱她跟上半年送来的放在一处,又让她叫纤云过来。

  纤云就在院里,很快就推门进来了。

  江晚芙跟自己人,自然是有话直说的,三两句把刘管事儿子的事说了,道,“你和菱枝,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比起后来的,我自是看你们更重些的。刘家也跟惠娘提了几回,从态度上看,是诚心诚意的,端看你自己如何想了。”

  纤云虽比菱枝年长个半岁,也比她沉稳许多,在立雪堂也被小丫鬟们一口一个“纤云姐姐”的喊着,但小女儿家家的,提起婚事,总归还是有几分羞赧的。但脸红归脸红,她并没支支吾吾,只声音比往常轻了些。

  “这事,刘娘子也托人跟奴婢提过一次,当时府里正乱着,奴婢怕您忧心,便也没跟您提。”纤云轻轻地道。

  江晚芙听着颔首。刘管事既然跟惠娘提了,那刘娘子托人再跟纤云本人提,也就不奇怪了。只是到底做得太急躁了些。

  倘若惠娘真就把这事给瞒下了,或者她没跟纤云提,就替她拒了,而纤云恰恰对刘家有意,那她同纤云主仆之间,真就有了嫌隙了。还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纤云摇摇头道,“不过,奴婢已经回绝刘娘子了。奴婢还不想这么早离开娘子呢……”

  江晚芙听了,失笑道,“这算什么理由。刘家你不喜欢,那便算了,我叫惠娘替你回了便是,刘管事一家也是要脸面的,想必不会再说什么。至于婚事,你迟早是要嫁人的,我也不舍得耽误你,你先自己挑,有相中的,便来同我说。若迟迟相不中,那就我替你看了。”

  纤云笑眯眯点头,“我都听娘子的。”

  她又不是傻子。她一个孤女,背后又没娘家,这国公府随便挑个家丫鬟,都比她关系硬。刘家看中她,无非是想借她讨好娘子。她同娘子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娘子这个人心好,又极为念旧,只要她不作死,她跟菱枝在娘子心里是独一份的,后来的丫鬟再贴心再厉害,也越不过她们。

  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苦要给自己找个婆家,公婆可比娘子难伺候多了。就是要嫁,那也得是她自己愿意去受那个罪。

  不过这样的人,她大抵是碰不到的。

  江晚芙同纤云聊过,知道她心中所想后,惠娘再过来的时候,她就叫她去回了刘家了。

  江容庭被陆三爷留下吃饭,宴上有果酒,特意给他们小郎君准备的,他喝了几杯,有些上脸,陆机便不放心,偏要送他回去。仆妇看两个小郎君红着脸回来,赶忙来跟江晚芙说,江晚芙便也匆匆赶过去了。

  陆机刚扶江容庭躺下,回头就看见一道青绿的身影,下意识抬眼看,见来人是谁,忙站直了身子,恭敬有礼地给江晚芙见礼,“二嫂。”

  江晚芙进门,微微笑了一下,“多谢你送阿庭回来。”

  陆机垂下眼,他站得很直,回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的乖巧,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晚辈,他摇摇头,“二嫂客气了。我同阿庭兴趣相投,私下也以兄弟相称,都是相互照料的。先前在国子监的时候,阿庭也帮了我不少的。”

  说罢,他又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江晚芙。

  他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到了知人事的时候了。之前嫡母还说要给他一个丫鬟做通房,被父亲拦住了,那丫鬟的模样他都忘了,只记得叫什么蓉。不知道是哪个蓉,芙蓉花的蓉,还是容易的容。

  陆机感觉自己想得有点远了,忙回过神来,看二嫂的脸。她是笑着的,眼睛也微微带着点弯弯的弧度,很好看,但好看之外,还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像她送去的衣裳一样,看着很好看,摸上去,里面就有一层细细的绒,很暖和的那种。

  “听阿庭说,”江晚芙看他不说话,就主动道,“过几日国子监就要复课了?”

  陆机忙点头,乖巧答话道,“嗯,定在初九。”

  江晚芙只是听阿弟说了一句,倒不知道具体的日子,如今晓得了,便觉得要提前叫惠娘和纤云他们先准备着了。国子监课业一向安排得很紧,这次时疫耽误了近两个月的课业,加上秋闱在即,这回学子们去,轻易怕是不放他们出来了。

  心里盘算着,面上倒是含笑点头,轻声道,“听祖母说,这次秋闱,小叔打算下场试一试,那我就预祝你榜上有名了。”

  国子监的学子,可以直接参加秋闱,这也算是入国子监的一大好处了。但像陆机这个年纪的,基本也就是下场练练手的程度,连家里都不报什么期望的。所以,江晚芙也不会说什么一举夺魁,显得太假了。

  陆机不妨她说起这个,耳根慢慢地红了。其实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学问,还早得很,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想叫她看轻自己,便只道,“多谢二嫂,我会尽力的。”

  江晚芙看他一脸正色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怕是给他太大压力了,忙点头柔声道,“尽力就好,不是有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小叔年纪尚小,也不着急的。”

  陆机点点头,跟她告辞出去了。

  江晚芙看他走了,到床边看了眼自家阿弟,他倒是睡得很死。惠娘也端了热水过来,拧了帕子递给她,边道,“小郎君睡得真沉……”

  江晚芙接过帕子,试了试温,觉得不烫了,才俯身给小郎君擦脸,边轻声道,“怕也是累坏了。跟婆子说一声,叫人晚上看着些,别叫他吐了。醒酒汤温着,明早起来,叫他灌一碗。”

  惠娘应下,出去吩咐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日,宣帝已经正式下了旨意,诏陆则携京师三大营回京。

  消息一出,国公府俨然更炙手可热了。本来打了胜仗,就要论功行赏,以往卫国公府打了胜仗,也没有这等火热,那是因为朝臣们都知道,皇室对国公府有忌惮,且陆勤于武将官职上,已经官至大都督,升无可升了,但陆则不一样。

  他尚年轻,前途不可估量。且帝王如此信重于他。

  也有人私下里担忧,这岂不是第二个胡庸了。话刚说出口,就被身旁同僚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胡庸之流,如何能与卫世子相比?”

  胡庸仗着帝王宠信上位,素日只溜须拍马,逢迎讨巧,并无实在功绩,不过一谄媚小人,于任上时横行霸道,敛财卖官,可算得上无恶不作。若非帝王还念旧情,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陆则呢,他背景干净,长公主与卫国公之子,身上既有战功,虽不比祖上赫赫,但比起京中的名门郎君,却是绰绰有余的。在刑部时,也素有好名声。就连年轻郎君最容易栽跟头的女色上,也没什么风流名声,私德干净。

  没人真心觉得,陆则就是第二个胡庸了,就连说这话的人,也改了口,“是我言错,是我言错。”

  但比起国公府,朝堂之上议论得最多的,却是太子刘兆。

  都察院和大理寺这次是下足了功夫,不到半个月,东宫的职官、属官、监官,已经被审了三轮了。其实案子很好查,刘兆以往欺男霸女的行径,桩桩件件,比比皆是。

  都察院谢纪和大理寺卿是一路人,都是那种恪守公正道义的直臣,从当初谢纪带头死谏就可见一斑。换了旁人,如最开始接手案子的顺天府同知,大抵查来查去,差个囫囵便也罢了,连罪名都含糊地一带而过。

  但谢纪和大理寺卿不同,不到半个月,案情已经明朗。案情奏本,也直接落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印,递到了内阁。

  早朝,谢纪出列,他没看奏本,可见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微臣与大理寺卿受命审太子一案,……确有此事……太子分别于去岁三月、六月、八月、十月,至女子家中,行奸淫一事。于四月、五月……另有数案并查,证人证词,皆过三审……”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奏本,他张口就来,没有一丝停顿。朝堂之上,除去谢纪的声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面色凝重得可怕。

  “……太子所为,已尽失民心,乃至上天降灾于我大梁,百姓受其苦,庶民承其难。太祖有言,祖宗宏业,断不可托付无德之辈,宁取贤,不取亲。”

  谢纪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最后那个“亲”字上,他停了下来。

  死寂的朝堂,猛地一震,像是有一个无声的声音,嗡地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慌张地看向身旁人。

  谢纪居然想要废黜太子?

  他疯了不成……

  已经有朝臣慌张出列,开口道,“纵太子有错,也不到废黜的地步。东宫皇储,事关根本,岂能轻易废黜!?”

  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局面,大理寺、都察院一力要求废太子,六部四寺之中,除刑部和避嫌的吏部,其余大多数都或多或少替太子说了话。至于以张元为首的内阁,对废储一事,却从头到尾保持了缄默。

  宣帝居高临下,俯瞰朝堂,沉默良久,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废储一事,一早上自然是没讨论出结果的,但这消息,却已经传到后宫。

第131章 天家父子

  宣帝一下早朝,孙皇后便匆匆赶过来了。

  正宫皇后来,高长海自然不敢叫手底下几个小太监接待,亲自出去相迎。

  孙皇后虽心中焦灼,面上却对高长海很客气。

  大梁皇后的家世都不如何,她这些年尽力帮衬娘家,孙家也只算得上新贵,同卫国公府这种高门,更是没法相提并论。且她兄长前段时间,才因为教子不严,被免了职。眼下乍一得知朝臣请旨要废黜储君,自是焦急万分,对身为御前管事太监的高长海,也不由得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客气谨慎。

  “高公公,陛下可在?”

  孙皇后客气,高长海却不敢自恃身份,客客气气地道,“回娘娘,陛下刚下早朝。”

  “那高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就说本宫有事同陛下商议。”孙皇后扯了个笑容,开口说罢,看高长海躬身转身进殿,她没理会宫人请她去偏殿稍作的话,眼睛牢牢盯着殿门,一看高长海出来,便迫不及待应了上去。

  “陛下如何说?”

  高长海面上小心翼翼笑着,心里却暗自叫苦,口上还只能硬着头皮传话,“回娘娘,陛下身子疲乏,娘娘若是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这摆明就是借口了。虽说是天家夫妻,但也是夫妻,哪有丈夫身子疲乏,就把妻子拒之门外的。孙皇后心里哪能不明白,宣帝这是知道她要做什么,索性不见她了,思及此,心头一颤,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颔首道,“陛下既累了,本宫就不打扰了。”说着,朝身旁示意。

  她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捧出手中红木金漆承盘,是一个不大的白瓷盅。

  高长海看了一眼,便见孙皇后温声道,“这几日朝政繁忙,陛下亦是操劳,这是本宫着太医院开的补汤,还劳公公带进去,等陛下醒了再喝。”

  高长海自是应下,叫身旁太监接过去,跟皇后行过礼,才带人进了内殿。

  求见皇帝未果,孙皇后没有半分耽搁,带人回了永安宫,一进门,便立即叫了心腹嬷嬷过来,正色叮嘱,“去,叫人跟兆儿传话,让他立刻去正德殿外跪着,向陛下请罪。便是陛下不肯见他,也得跪着!”

  那心腹嬷嬷不敢耽搁,立马出去了。另一个嬷嬷看皇后脸色不好,轻轻替她摇扇,低声安慰,“……娘娘息怒,陛下膝下,唯有太子一子,以往也是百般爱重的,这次大约也是被那些大臣的话给气着了。太子服个软,等陛下消了气,就好了,娘娘别急坏了身子才是。”

  孙皇后没作声,闭上了眼,平复着情绪。

  要是在以前,她是真不怕。可这次不一样,玉泉宫那个贱妇,有了身孕。她不知道,宣帝是不是因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才动了废储的心思。

  是的,宣帝动了这个心思。多年夫妻,就算恩宠不在,她也总能猜出宣帝几分心思的。他要是没这个心思,她去求见,他定会见她。

  “陛下这次,当真是怒极了。”孙皇后紧紧皱眉,“本宫虽是皇后,但手中又有几分权力?孙家如今是说不上话了,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不过那寥寥数人。内阁已经避而不见,长公主……长公主素来与本宫不甚亲密,疏于往来,想必也是不肯帮忙。要是……”

  要是玉泉宫那个孩子,没了……孙皇后忍不住想,但很快摇头,不行,她要是早知有今日,早就该动手,但现在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只会适得其反,更加激怒皇帝。

  为今之计,只有用情打动皇帝,赌陛下会心软。舐犊之情,总还是有几分。

  皇帝就是不顾及父子之情,对孙女,总有几分怜惜之情。

  孙皇后沉默片刻,忽的开口,“去,请太子妃来一趟。”

  太子妃居于东宫,如今东宫消息闭塞,她并不知道前朝发生了什么,皇后召见,她便叮嘱嬷嬷看好女儿,打扮一番,匆匆赶来了永安宫,她踏过永安宫高高的门槛,只瞥见宫廷院内一株石榴树。火红似朝霞般的花朵到了晚期,几见枯萎之状,其下已经结了很小的浆果,但大抵是幼果太多,枝头压得很低,上林苑监派人来裁去了些枝丫,用棉布包裹着断口,莫名看得太子妃有些触目惊心。

  “太子妃?”嬷嬷轻声叫了她一声,太子妃回过神,忙抬头,朝上首的皇后看了一眼,行跪拜礼,“娘娘。”

  孙皇后盯着太子妃看了一眼,示意嬷嬷退下。

  嬷嬷后退到门槛外,俯身轻轻关上门,随着那渐渐合上的缝隙,看见孙皇后面上露出笑容,抬手招了招,似乎是在唤太子妃到近前说话的样子。

  门合上了。

  过了良久,那门内才有动静。嬷嬷忙叫宫女上前开门,正准备上前迎太子妃,却见往日一贯对她们这些永安宫宫人,以礼相待的太子妃,像是没看见她一样,直直地迈过门槛,越过他们,走了出去。

  嬷嬷心里诧异,但转念一想,倒也理解了,大抵是皇后同太子妃说了朝臣请旨废储的事,太子妃到底年轻,没见过这样的大事,被吓得一事失了分寸吧。

  皇后诏见儿媳的事情,并未惊动宣帝,他倒是真的睡了一觉,醒来后,见屋内灯火憧憧,闭了闭眼。

  “高长海。”

  高长海听见宣帝的声音,立马小步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宣帝坐起来,靠着枕,闷声问了句。

  高长海端来水,服侍皇帝润口,边回话道,“陛下,快戌时了。”

  宣帝“嗯”了一声,道,“朕许久都没听许天师说经了,去问问许天师歇下没,若是没歇,请他过来吧。”

  高长海应了声,却迟疑了一下,这轻微的迟疑,立马引起了宣帝的注意力,“怎么了?”

  高长海忙跪下,“回陛下,您睡下后,太子就在外跪着了,现在也还没走,您看……”

  这父子俩闹别扭,苦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太子跪在外头,外头伺候的太监、侍卫,都跟着跪着,总不能储君跪着,他们站着吧,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宣帝“哦”了一声,没说见,也没说不见。高长海不敢揣度圣意,只好起身,低头退下去,到殿外,瞥见干儿子高思云也老老实实跪着,父子俩交换了个眼神,高思云便爬起来,跟他绕到宫殿另一侧的隐秘角落。

  高长海到底心疼干儿子,看他一眼,“你小子,跪疼了吧?”

  高思云倒是勾唇一笑,也不说话。是疼,但他命贱,早就跪习惯了,以前学规矩的时候,一跪就是一整夜,膝盖都跪烂了,也就是被卫世子从东宫救出来,到了御前,认了干爹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但刘兆不是啊,堂堂太子,什么时候像这样跪过啊,能看刘兆跪,就是疼,也值啊。

  “干爹,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高长海点头,“嗯,陛下让去请许天师。正好叫你小子起来松快松快,别老实巴交一直跪着。今晚怕是没完的。”

  高思云应了声,看了眼不远处刘兆跪着的庭院,灯火憧憧的,心头一动,便低声问,“干爹,陛下真的打算……”

  他不说,高长海也能明白他的未尽之语,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这谁知道呢。”

  夏天闷热,高思云感觉后背出了一层汗,粘腻着,外袍贴着皮肉,让他想到自己被刘兆按在藤椅上,他惊慌失措求饶,却挡不住那只手狎弄地握住他那残缺的部位,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和现在有种诡异的相似。

  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庭院的方向,朝干爹低声说了句,走开去传话了。

  许天师来给宣帝说经,戌时一刻钟进殿,一直到亥时才踏出来。高长海躬身送许天师出来,叮嘱高思云送许天师走。

  “天师慢走,夜深路黑,且小心些。”

  许天师对高长海的态度倒不错,并不因他是残缺之人而轻视他,还朝他颔首。待二人走远,高长海回殿,看见蜡烛有些暗了,上前想拿出去换一支,却惊动了合眼的宣帝。

  皇帝睁开眼睛,忽的道,“让他进来吧。”

  高长海一愣,又看了眼皇帝,立马应下,“是。”

  刘兆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起来时还一个踉跄,被高长海一把扶住,“太子爷小心些——”

  刘兆精神恍惚之间,也没有跟高长海说什么,只是跟着他进了殿,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父皇,直到高长海退出去关门时一声轻响,他才一个激灵,整个人惊醒过来。他回过神,赶忙跪了下去,“父……父皇。”

  宣帝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很淡漠,“你来做什么?”

  刘兆愣了一下,道,“儿臣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