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杨嬷嬷并不想问,她巴不得公主多住些日子,最好不回去了,可又怕误了主子的事,便还是替护卫开了口。

  永嘉听得一怔,垂眸。

  那日二郎信中,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他打算亲征,彻底平定北地边陲,为此准备了整整一年多,但朝中朝臣不愿意打仗,更不可能轻易同意他出征宣府。父子二人商议之后,便布下了这个局。蒙古派军骚扰宣府确有其事,不过只是小打小闹,打算和从前那样过来烧杀掳掠一番。陆勤借此机会,设计了这一切。生父身死,二郎身为人子,怒而亲征,哪怕是朝臣也没理由阻拦。

  二郎登基后,便暗中部署北伐,积蓄力量。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朝中定会尽全力支援后方,父子二人合力,此战胜的几率远大于败。

  时至今日,永嘉才真正地意识到,当初宣帝为何要选二郎做皇帝。他没有子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只有镇守边关九镇的国公与皇室一条心,才可能真正灭了边境这巨大的威胁。大梁皇室数代都没有做成的事,父子二人要去做了。

  永嘉轻轻抬眼,道,“过几日便动身。”

  她是大梁的公主,她要看着他们完成她先祖的夙愿。更何况,二郎不在,她更要帮他照看着他的妻儿。

  公主不能披甲上阵,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舍弃责任,自顾自地游山玩水。

  她要回去。

  永嘉到京城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陆则已经御驾亲征,朝中政务由内阁与陆三爷及他背后的陆家一族代为处理。陆家如今是皇亲国戚,陆三爷从前不大起眼,如今被陆则提拔起来,慢慢地便显出本事来了。

  他是那种温文儒雅的性子,为人并不强势,四平八稳,却岿然不动。朝中近一年还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笑面虎”的诨称。

  但恰恰是他这样的性子,陆氏一族在他的带领下,倒是能与内阁和平相处,诸事都有商有量的,即便偶有争执,也很快被他和张元压下。

  永嘉离京前,多次拒绝儿子儿媳邀她入宫的请求,但这一次,她自己主动住进了宫里。二郎的后宫就阿芙一个皇后,倒也很清静,永嘉每日便陪孙儿玩,小家伙长大了些,逗起来格外的有趣。

  前线的消息时时才传回,这和以前截然不同,从前卫国公府与皇室有嫌隙,卫国公府觉得皇室什么都不给,只想着如何消耗他们的力量,皇室则觉得卫国公府好战自大,是个极大的威胁,两方彼此不对付,消息也姗姗来迟,甚至有故意隐瞒拖延的时候。

  如今却不一样了,上下一心。

  随着一个个喜讯的传回,朝中的气氛也逐渐变了。从前朝臣觉得与蒙古斗了多年,都没个结果,何必浪费力气去攻打,劳民伤财,何苦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可现在竟真有大胜的趋势,便都跟着激动起来了。

  谁不恨这群虎视眈眈想要踏足中原大地、时不时在边境烧杀掳掠的鞑虏?

  这一次北伐,从初春打到秋末,初冬的时候,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城。

  帝王之师,一路打到了漠北,蒙古人的老巢,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可汗等人被生擒。陆则并未在漠北逗留太久,命人留下处理相关事宜,便班师回朝了。他毕竟是皇帝,离京太久始终不利于稳定。

  皇帝从漠北动身,帝王之师入宣府边境,还有十几里远的地方,便有百姓前来迎接。从前他们畏惧鞑子,从不敢迈过边境,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会越过边境,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的粮食、欺辱他们的女人。夜里听到马蹄声,都会猛地惊醒。

  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的皇帝御驾亲征,生擒了蒙古人的皇帝,那些鞑子犹如丧家之犬,朝更北的地方逃了,他们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不用打仗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儿女、他们的男人、他们的女人,都不用死了。

  百姓一路送到很远,呼声震天,闻者无不落泪。就连那些跟着皇帝从京中来的将士,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行军队伍一辆不起眼的蓝色马车里,陆勤便一身常服地团坐其中,听着外面的喧哗和欢呼声,他并未挑起帘子去看。

  这世上已经没有卫国公了。

  这边关九镇的百姓,也不再需要卫国公了。

  陆勤闭上眼,靠着车厢,在马车轻轻的晃动中,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压在他肩上的责任,边陲的太平、百姓的期许、家族的安危,一切一切压得他日日夜夜不敢稍有松懈的担子,终于消失了。

  耳边欢呼声渐渐模糊,陆勤浑身乏得没有一丝力气,他太累了,不是身体,是心里,以至于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下,他渐渐地睡着了。

  入睡前,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女子在桃树下抚琴。

  她被他的声音惊动,惊慌失措的回头,小鹿似的清澈眼眸有些慌乱,她踟蹰地站起来,轻声问他,“你是谁?”

  他回她,“我是陆勤。”

  女子似乎听过他的名字,面上的慌乱淡去了些。她似乎觉得堂堂公主这般模样有些失态,微微端了面色,便立即像个身份高贵的公主了,只是耳垂面颊还残留一丝微红,她轻轻点头,“陆勤……我听说过你,你是卫世子。你随你父亲出征宣府,才打了胜仗回来。父皇一定会嘉赏你的。”

  嘉赏?陆勤听得有些想笑,皇帝巴不得他死在宣府,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嘉赏。可看着她,他那些讽刺的话,便又说不出了。

  他明明最厌恶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室中人,可对着她望着他的眼睛,那些难听讽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

  年前,皇帝终于回了京城。张元本想着,皇帝刚刚回宫,怕是立即就要召见他的,正等着人来传话,都快坐得睡着了,也没见皇帝派人来,终于按捺不住去问。

  高思云满心无奈,皇帝一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寻皇后了,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倒显得皇帝多么昏庸好色一般,只一脸正色地道,“陛下行军数月,身子疲乏,已经歇下了。要奴才替您通传一声吗?陛下刚歇下不久,怕也没有睡沉。”

  张元听了这话,不由得反思。实在是皇帝平日里生龙活虎,连御驾亲征都敢,他都忘了皇帝也有累的时候,还有些愧疚,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陛下是该好生歇息一番,是我疏忽了。”

  殊不知此时他心里英明神武的皇帝,正在太和宫抱着皇后腻歪,连儿子都被皇帝丢去祖母永嘉公主处了。

  永嘉抱着孙儿,颠了颠孩子,忍不住笑道,“元哥儿今夜怕是要和祖母睡了……”

  元哥儿倒是不闹,乖乖地喊祖母,小脸板着,声音却糯糯的,把永嘉一颗心都叫软了。

  翌日,皇帝携皇后过来给她请安,一夜未见母亲的元哥儿很快朝母亲伸手,阿芙接过孩子,留母子二人说话。

  陆则抬手屏退下人,看母亲面色柔和,关切地问他是否受伤,他一一答了,沉默片刻,才道,“母亲,您想见见他吗?”

  永嘉沉默了很久,缓缓地摇头,“不必了。”

  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平添烦忧罢了。她知道他还活着,她替他高兴,却不会再想见他了。

  陆则临走时,永嘉叫住了他,轻声道,“你若见到他,便替我带句话。我感激他为大梁这数十年的付出,望他日后诸事顺遂……好好活着。”

  永嘉没有在京城久留,过了年,她再一次离开了京城,这一次,她仍旧朝南走。一年多的时间,她去过贵州的思南府,跟着当地农户摘荔枝,也去了云南的临安府和大理府……走过的地方多了,自也有遇到危险的时候,一次跟着农户穿山越岭的时候,遇上了瘴气,险些死在那崇山峻岭中。护卫拼死将她背出来,杨嬷嬷抱着她哭得眼睛都红了,只很无奈地答应杨嬷嬷,“我再不去这样危险的地方了。”

  杨嬷嬷才止住了泪,擦干泪给她喂药。

  永嘉吃着药,想起背自己出来的那护卫,瘴气太浓,她并未看清背她的是哪个护卫,只能问杨嬷嬷,“那个救我出来的护卫怎么样了?”

  杨嬷嬷道,“奴婢急坏了,还真没瞧见。奴婢去问问。”

  杨嬷嬷去问了后,带了一个护卫进来。是她眼生的,永嘉重赏了他,她怕耽误了这些护卫,几乎每年都换新的,原来的那些就让他们回京。

  护卫谢过她,便转身出去了。永嘉低头的时候,护卫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只永嘉心里却莫名有些怪异,但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奇怪,过几日,便也把这事给忘了。

  这事终究还是叫二郎夫妇知晓了,帝后二人写信来,苦劝她不要在南边了。恰好永嘉也把南边逛了个遍了,也不想叫人担心她,便回信答应下来,打算朝北走。

  原本的目的地不是边陲,行至半途,遇见同行的商人去太白山附近采买山珍,那商人出门竟带着妻子,那妇人笑眯眯与永嘉聊天,说起太白山,便道,“从前此处附近遭鞑子侵扰,虽知那里的东西好,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也是不敢去的。如今却不一样了,那鞑子的皇帝都被咱们陛下捉了,哪还敢放肆……且朝廷也鼓励商人朝北走,那边人日子不好过麽,都想着多攒点银子……”

  永嘉听那妇人说了许多,如今太白山附近已经浑然变了模样,从前的穷苦之地,如今也日益繁华了。她想了一整夜,第二日便决定去太白山了。

  到时正是冬天,太白山一年有九个月是积雪的。商人习以为常,带上妻子动身,永嘉自是跟着他们同行,有熟悉的人带路,自是最好的。

  哪知马车刚走到半途,忽的地动山摇,马车倾斜,永嘉从马车中爬出来,就听那商人朝众人大喊,“赶上雪流沙了,快找树抱住,越粗越好,抱死了,千万别松开!”

  话音刚落,便见山上不断有厚厚的雪块砸下来,众人很快被砸得四处散开,永嘉想起方才那商人的话,朝旁边的大树跑,没跑两步,身后便有厚重的雪块压下来,她来不及反应,被一股力量拉了出去,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她被带着往旁边滚。

  永嘉抬头,茫茫的雪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能用力抱住他的腰,怕被雪冲散。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若是只有她一人,就是侥幸没被雪压死了,也走不出这雪山的,多一个人,至少能彼此帮衬着。

  四周雪泥四溅,永嘉大声朝男人道,“找树!不能被冲下去!”

  男人没有作声,永嘉还以为他没听见,正想再喊一遍,却见男人看准了一处,猛地用力,一只手臂死死抓住了树干,那树干太粗,手掌握不住,他便死死扣进树干,浑身猛地一个施力,她便被他带着来到了那松树边。

  永嘉忙牢牢抱住那树,男人一手抱树,一手死死掐着她的腰,把她牢牢固定在他的怀里。雪块还在往下砸,砸下来的雪,则如泥沙一样,汹涌朝下,恨不能把人冲进悬崖下,吞噬这世间万物一样。

  永嘉在外几年,都未曾真正遇到过这样的危险,哪怕是上次在岭南遇到瘴气,也只是昏迷过去,并未真正目睹危险这样近在咫尺。

  世间万物仿佛都被吞噬了一般,永嘉不由得有些害怕,她不自觉地想要依靠身旁人,男人用下巴抵着她的头,声音沙哑,“别怕,我在。”

  不知为何,永嘉竟真的没那样怕了。

  她闭上眼睛,等待这场灾难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奔涌而下的雪浪终于结束了。四周一切变得寂静,远处传来护卫寻她的声音。

  陆勤很不想松手,可也知道自己不得不松手,永嘉不想见他。他低头,唇轻轻地拂过怀里的发,很轻的一个吻,手便松开了,他既希望永嘉睁眼看他,又怕她睁眼,可永嘉也并未抬头。

  陆勤松手,朝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狠心要走,却听到永嘉的声音。

  “陆勤。”

  陆勤浑身僵住,猛地回头。

  一片狼藉的雪山里,永嘉站在松树下,如当年初见时站在桃树下那样,叫了他的名字。

  最开始的公主和世子,后来的长公主与卫国公,到如今,这世上只有陆勤和永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完结了。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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