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外甥女的性子不像姐姐。于是他立刻应下,此番离京便要坐快船前往蜀地。

  短暂相聚之后,便要别离。

  她送舅舅出京的时候,听舅舅说过最近船上走私猖獗,朝廷要下死力气整治这些目无王法的,他们两江水军也都接了上峰指示,要彻查那些私贩子的分销渠道。只怕今年黑市上的香料也会少很多。

  胡雪松知道落云开铺子做生意,再三叮咛,入原料时,一定要看清商家的是否有榷易院的准供牌子,千万不要贪图便宜,入了走私贩子的货,留下后患。

  落云点头应下,又拿了自己亲手做的一床长绒棉被子给舅舅。两江靠水,夜里寒风阵阵,舅舅要保重好身体,容得日后甥舅再次团聚。

  待舅舅走后,苏落云便一心扑在了铺子里,另外的大部分时间则都用在了香料行市上。

  魏朝的香料大货,一年里会有一次集中销售的时候。只要能入大货,不光价钱公道,品种也甚是齐全。

  做香料生意的,若无别的门路,一定要珍惜这次集中选买的机会。

  这年会一般都集中在年初发散。位置就在靠近京城的云津渡口那。等到香料大集开市时,商家在海外运来各种香料货物,拿了榷易院的准供牌子,就可以直接卸货叫卖了。

  之后大大小小的船只,再将这些舶来品们分装打包,行销到各处去。

  只不过去那选货的都是男子,而且以满脸胡须的年老者居多。

  毕竟香料与药材一样,都考验人的经验与资历。落云虽然戴了挂了厚纱的帷帽,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挤在熙熙攘攘的摊位前,还是引得各路商贩侧目。

  起初卖香料的人不信这样一个女子会是来批香料的。尤其看她一直要靠身边的侍女搀扶,摸索前行,很明显就是个盲人啊!

  谁家的瞎子,跑到这里凑什么热闹!

第24章

  一时间,各种嗤笑声也时不时传来,谁也没有太在意这个棒槌。

  可待她大手笔地论箱买了乌沉香和檀香后,商贩子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位真的是来进货的,而且是不缺钱银的大主顾啊!

  什么时候香料行当里又添了这么一位生手?

  那些香料贩子们也都注意上了这位女客。

  在挑选香料时,落云虽然看不见,可靠触觉,还有鼻子便可辨别好坏。

  她撩起面纱嗅闻香料成色时,有些商贩也看清了这盲姑娘这么年轻,也看到了她茫然没有焦距的眼。

  哎呦,大姑娘俊是俊,可真的是个盲女啊!哪家的店铺这么敢玩,居然派出这么一位来买大货?

  须知这集市上卖的都是大货,普通的香料行来这么一次,备齐的是一整年的料。若是看走眼,入错了货,那么这一年可就不好熬度了。

  看见这难得的肥羊,一时间也有想浑水摸鱼,以次充好的奸商主动迎去。

  “这位女东家,你想不想买些丁香?我这都是上好的,你若要得多,我可以便宜些卖你!”

  这不,发现这位女客接下来挑选了几家丁香摊位后,一个粗胖的商贩殷切地捧了一把丁香干过去。

  苏落云仔细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确定了这把丁香确是上品,正好用来提炼花油。

  而且这商家给的价格奇低,若是初入集市的新人,很难不心动。

  周围有些懂行的,当初听了报价就直摇头,觉得这是赔钱赚吆喝,里面肯定有猫腻。

  可惜这大买主是个新手,还是个瞎子,看来只能花钱买教训了!

  谈好了价钱之后,落云又去了那胖子的摊位,开了几袋大货,确定品质的确不错后,毫不犹豫便定了一百袋。

  那商贩见走货了,兴奋得高声叫道:“京城瘦香斋,走丁香一百!”

  这时,有伙计用木推车将一袋袋的香料送到船上,再运往京城。

  苏落云并没有急着离开,一直站在库房门口,在伙计运货时随机抽了两车,让田妈妈用剪子挑开小口,验了验,确定无误后,再让他们继续装车。

  那商贩掌柜也笑吟吟在一旁看着,待苏落云不再验看后,便朝着一旁的伙计使了眼色。

  那伙计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布置去了。

  可过了一会,又有几辆推车鱼贯而出时,苏落云却抽动了鼻子,突然扬声喊:“且慢!”

  然后她在香草的搀扶下,来到了中间的小车近前,只低头嗅闻了一下那袋子,又摸了摸麻袋的表面,感觉到指尖的潮气后,便道:“掌柜的,这几车的货色与大货不对版,这般做生意,有些不地道吧?”

  那掌柜的听了这话,拉长了脸:“这位东家,怎么说话呢?您刚才不是说我的丁香好,才买的吗?大货您也验了两车了,怎么突然污蔑起人来了?”

  苏落云抽了抽鼻子,确凿无疑后,都懒得开袋子了,冷冷道:“尊下是不是欺我是眼盲的女流之辈,竟然行起了调包的勾当。前几车的货,的确很好,可是这车,还有下面几辆车上的,都是受潮的陈年老货,闻着那腌臜味儿,至少是存了三年以上的陈货!”

  那掌柜方才偷偷调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女瞎子竟然这么不好糊弄!她连袋子都没开,居然如此准确地说出陈货的年头来!

  有不少等在一旁准备跟大主顾拉拢生意的商贩子在一旁看热闹,见此情形,也觉得邪门,纷纷起哄立刻开袋检验。

  田妈妈不待落云吩咐,推开伙计走过去,利索地拿验货的剪刀剪开麻袋,抓出一大把的丁香给大姑娘,还有周围围观的商贩子看。

  待商贩们抓上手:可不就是受潮了吗,有些都发霉了!这样的丁香花干,就算晒干了再蒸馏,也提纯不出好的丁香油来了。

  这下子周围的人可都信服了,一个个手指着稳立在前的那位盲小姐啧啧称奇。

  她只站在那,任着推车从身旁经过,却能准确辨别哪些是好货,哪些是受潮的陈年旧货。

  这样嗅觉可真神了!

  瘦香斋?虽是名不见经传的新铺子,这位女东家可不是凡人啊!

  待有人提了提她好像是守味斋苏家的大女儿,自己出来开个新铺子时,众人才恍然——原来是老字号的千金觉得无聊,出来开店消磨时光来了!

  这类香料行当,最敬重能人。苏落云露了这么一手,再也没有人因为她是女流之辈,又是盲者,而糊弄她了。

  至于那位卖丁香的店家,原本还十分豪横,摆出一副既然买了,就得认了的架势。

  可待有人说她是榷易院香药库使苏鸿蒙的大女儿时,奸商满脸的横肉丝顿时松弛了不少,只满脸赔笑,推说是手下的伙计搞错了大货,又重新给苏落云补了好的丁香。

  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店家不能以次充好,又要按着原先的贱价来卖,实际倒赔了不少。

  可就是这样,奸商也只能咬牙忍着,不然得罪了苏库使,他以后在这码头集市上也难混下去了。

  这次算是他瞎了眼,啃到了块鸡肋。守味斋的大千金,他得罪不起!

  落云不动声色,心里却松了一口气。顶着苏鸿蒙的名头,倒是可以狐假虎威一番,就算她年轻经验不足,总算是有些底气靠山,免了这些江湖混子耍横。

  落云这次来,除了买些常备的用料外,其实最想买入的是上好的乳香和灵香草。

  其中乳香珠最不好买。

  它是阿比国乳香树的树脂,收集之后凝成蜡黄色的珠子,其味道独特,既有木之甘醇,又兼备果的甜芳。

  这种香料虽好,可量少价高,都被宫中,还有极少的顶级大香料铺子垄断。

  苏落云想要买一两上乘的乳香,着实要花费些功夫。

  最后在这一年一度的香料大集上,她也只能寻到一两个售卖此物的商人。

  那两个商人先前听了苏家大小姐的名号,态度甚是客气殷勤,直说让苏落云挑拣,看上哪家的都成,选好了上秤即可。

  苏落云表示不必挑了,有多少,她都包了。

  可就在苏落云跟两位掌柜要成交的时候,守味斋的两个老师傅在丁夫人的带领下上门了。

  丁佩此来,也是替守味斋入货的。

  不过以往守味斋的货都是走的榷易院的特供,还有常年合作的供货商行,压根不必像小商人一样来挤这大集市。

  丁氏这次来,与其说是卖香料,倒不如说是故意跟苏落云撞个正着。

  丁佩向来会做表面功夫,先是笑着跟落云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借口谈事情叫走了那两个商人。

  待那两个商人再出来时,笑容有些尴尬了,只搓着手对苏落云道:“大姑娘,您看,实在不巧,我们的这点乳香都被守味斋给包圆了。您也知这些金贵香料一般专供大内,流到民间的本来就不多……不过好在你也是苏家人,你母亲买了,跟你买了没什么区别,一家子互相通融着用就是了……”

  看来这两位商人经过丁氏的一番敲打,也醒悟到了苏家的家事复杂,干脆全都推到丁氏的头上,争取两边都不得罪。

  苏落云表情慢慢变得清冷,转头侧耳听着丁氏走出来的脚步声,朗声道:“大夫人有心了,放着妹妹的嫁妆不置办,特意跑到这儿来搅我的局。”

  丁氏故作不解,做出吃惊的样子:“落云,你这话从何说起?好好一家人,我为何要搅你的局?你许久不看你父亲,自然也不知铺子上的事儿,宰相夫人也要嫁女,正好在我们守味斋定了一批熏香,其中需要用到大量的乳香珠,我们铺上的库存不够,我这才急急带人来买……要不是这宰相千金的陪嫁等不得,我说什么也要留一些给你……”

  说到这,丁氏目光流转,看看渐渐聚拢归来的人群,又提高音量,长长叹息:“咳,你这孩子也是,闹着要开铺子时,口气那么冲,气到了你父亲,他到现在还生你的气,我怎么敢背着他再帮衬你?要不然,你收了铺子,别再胡闹,回去跟你父亲认错就是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再次恍然:难怪好好的富家小姐要自己抛头露面,一样样地进货。原来是跟父亲吵翻了,自己出来自立门户。

  如此一来,父女不和,若帮衬了苏家大小姐,苏老爷那边不但不能领情,还会记恨上呢!

  丁氏说完这些,垂眸斜眼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便知自己要的效果已经出来了。

  她满意一笑,带着长辈的亲切,嘱托落云常回去看看苏大老爷,便带着人,拎着所有的乳香珠子得胜归去。

  等她走了以后,接下来的采购中,落云几乎买不到什么价钱适中的好货了。

  那些香料商们都不愿意得罪苏家,看见落云问价,都将价格抬得高高的。苏落云知道,她的假虎皮算是被抖落了下来,再也不好用了。

  好在最要紧的几样原料,她已经买好,既然再买不到什么,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田妈妈最见不得丁氏的虚伪德行,又担心大姑娘方才动了真气。等回到马车里时,田妈妈忍不住像姑娘小时候那样,安慰地轻轻拍了拍落云的后背。

  落云知道田妈妈在担心自己,却只勾着嘴角笑,轻声道:“田妈妈,我没事。”

  她不是在安慰田妈妈,是真的不太生气。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她总算明白:只有不能反击的人,才会觉得憋闷生气,而能出拳抗争,做咬人的恶犬,不必狂吠壮胆,也能亮起獠牙扯碎一切挑衅!

  落云以前总是脾气外露,其实就是绝望得无力而已。

  可是现在她为了弟弟,也要磨尖牙齿,学会无情反击。

  她之前特意拜托舅舅去查查丁佩的往事,就是为了给自己装一副尖牙。

  且让那丁氏耀武扬威,好好得意一会吧。她大约不知,有一场祸事正等着她呢!

  就在前两天,她收到了舅舅的书信。他受了落云的委托,去蜀地打探丁佩的陈年往事。

  恰好有舅舅的一位昔日同袍做了蜀地的小吏,查起来也方便很多。

  最后,这二人托人一路打听,竟然找到了当初给丁佩第一胎接生的稳婆,那稳婆记得清楚,彩笺出生时,恰好稳婆的大孙子也在一日发动出生。

  所以,她笃定了彩笺那丫头的年岁是十七,而非丁氏告知旁人的十五岁。

  也就是说,彩笺这个所谓的婚生小姐,其实比苏归雁还大了一岁,真真切切是丁佩没嫁进来时就生了的。

  而这丁佩跟苏鸿蒙的初识更是离奇。

  丁佩当年寄居叔叔家中,最后那叔叔缺钱,受了叔母的撺掇,将丁佩卖入红云巷子,强迫着按下了手印,落下贱籍贯。

  丁佩当时想逃跑,哭喊救命时,才认识了来此寻欢的父亲。

  妓院里也有人回忆起的确有位叫丁佩的姑娘被卖进来,还没带上两个时辰就被个香料商人赎身。从此这位清倌儿便金屋藏娇做起了外室。

  舅舅随后,还得了当年落籍的名册子,丁佩的名字正在上面,旁边还有她叔叔同意卖了死契的画押呢!

  看来这位丁夫人除了她长吹嘘的十八代大儒后代身份,还有更加让人大吃一惊的履历。

  丁氏当年被赎身的急匆匆,后续的手续也没有来补办。

  她生了孩子后,又急着跟苏鸿蒙回京,接替了早亡胡氏的位置,大约就称心如意,自觉高枕无忧。

  以后十几年里,她也再没回蜀地,应该也没想到自己在川蜀还留着脏污的陈年底子。

  现在稳婆画押的证词,还有丁佩当年落入红云巷时,在贱籍名册子都被舅舅收集到手,并驿马传递过来。

  落云原本并不想急着泄了丁佩的底儿,只想捏着些她的短处防身。

  可是舅舅却不能等。他在回信里也一并给落云表明,他已经想法子将这事透给了陆家。

  不怪胡雪松如此自作主张。

  在调查丁氏和苏鸿蒙当年的勾搭时,胡雪松的肺子都要气炸了!

  想起姐姐那时的郁郁寡欢,姐夫去蜀地经商迟迟不归,一切都有了答案!

  别的倒无所谓,姐姐身体不好,婚后生育甚晚,苏鸿蒙若有心纳妾,愿意娶个娼姐儿,那是他乐意!但能让个私养女儿顶着嫡女的名头入门,还压了嫡子一头,真是恶心透顶!

  苏鸿蒙的良心真他妈的让狗吃了!

  胡雪松再想到当初是苏彩笺推倒了落云,害得她摔伤了脑子得了眼疾,真恨不得杀入京城,手撕了那对母女!

  那个蠢丫头以为害了落云就能如愿嫁到陆家?落云念及着姐妹之情,他这个当舅舅的却不答应!

  恰好陆家有个同族的叔公在蜀地经营分店。舅舅的同僚便想了个绝妙的注意,邀了那叔公去酒楼饮酒,借着红云巷老鸨的嘴,跟叔公透露了丁佩当初卖身红云巷的往事。

  那叔公听得眼睛都直了,酒也顾不得喝,连忙回去提笔就给陆家老爷写了书信。

  陆夫人向来看中自己的儿子。等看了信,犹如五雷轰顶,连忙又派人去蜀地查。

  京城离得蜀地不近,但也不算远。往返十多日也能查出个大概了。

  还有什么比自己亲自查来的更叫人可信的?

  胡雪松做了这一切后,才给落云写信挑明,只说自己将那浪蜂野狐狸的巢给捅干净了!

  苏落云见舅舅自作主张挑了此事,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倒不是可怜丁佩,而是为彩笺的姻缘之梦空落而有些叹息。

  不过若舅舅所查之事若都是真的,这般挑破了也好,不然陆誓以后的前途也要蒙上乌云。

  今日之果,都是昨日之因。

  尤其是今日看着丁佩又领着人故意来搅她的局,苏落云觉得舅舅这般倒是快刀剪乱麻,一了百了。

  有一个这样工于心计的母亲,彩笺迟早都要受了她的牵连。

  但愿父亲机灵一些,若是跟陆家大闹,只怕对彩笺的名声也有大阻碍,他可别拎不清楚,因小失大了。

  这天从集市回来后,苏落云听着窗外乍响的惊雷,心知风雨来袭,苏家和陆家……就要大乱一场了。

  十天后,苏家的宅院果然闹腾开了。

  原因无他,就在两家准备停当,都要准备过礼的时候,陆家突然毫无预兆地悔婚,表示儿子陆誓不会娶苏家的姑娘了。

  这背信弃义,丢的可是两家的脸儿啊!丁佩当然不干,只让彩笺先别哭天抹泪。

  她收拾停当后,带着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跟苏老爷一起去了陆家,要问个明白。

  据苏家的家仆后来说,两家大人起先吵闹了一番,苏老爷的气性大了些,入门就砸摔了不少茶杯子。

  不过陆老爷开口将厅子里的下人轰撵出去后,便闭门密谈了。

  那苏鸿蒙与丁佩原本是气势汹汹而来,等密谈之后再开门出去的时候,似乎都有些失魂落魄。

  尤其是那丁氏,也不知在想什么,出陆家大门时,脚下一空,竟然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脚脖子当时青肿一片了。

  一向疼爱娇妻的苏老爷竟然头也不回,甩下她径自拂袖而去。

第25章

  原本应该闹得沸沸扬扬的退婚事件,就这样结束得悄无声息。

  两家迅速达成共识,以八字不合为由,了结婚事。苏家甚至没要陆家赔偿,任由陆家将聘礼尽数抬了回去。

  苏落云听到这些时,心里明镜一般。

  看来,那位陆老爷做事还算厚道了,并没有将苏家夫人曾为娼为外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也大约拿了这事儿做要挟,迫得父亲同意低调退婚。

  毕竟跟这样的人家结过亲,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陆家老爷也爱惜名声,而且陆苏两家在公事和生意上还有些往来,若能低调解决,那是最好了。

  陆家遂了心愿,可苏家却没法平心静气。那苏彩笺最夹杂不清,眼看着父母毫无去陆家说和的意思,竟然哭唧唧跑来了甜水巷,求苏落云出面去劝劝陆公子。

  “姐姐,我知道陆公子最听你的,你若劝他,他必定肯听……”

  苏落云却无动于衷地继续拨拉算盘子,冷冷道:“我若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初受伤看不见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撕了跟你的婚约,然后摔在你的脸上!”

  彩笺的哭声顿止,一心只想嫁人的脑子终于开了些缝隙,想起落云的眼睛究竟是为何而瞎的。

  “姐姐,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提……”

  她当初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推了一下,谁想到姐姐就赶巧摔在了石头上。

  落云再次叹了一口气。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让彩笺欢天喜地准备嫁入陆家。

  可见做了坏事,最要紧的便是说服自己,只要心安理得,杀人放火也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自欺欺人这方面,她还得跟彩笺多学习一下。

  只是眼下,彩笺的浆糊脑子似乎没有拎清楚,她若是彩笺,可没心思跑出来哭天抹泪做些无用的蠢事,而是应该去问问她的娘亲,究竟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被人攥住了。

  她试探问了问彩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彩笺哪里知道,只说丁家舅舅被母亲叫来了府上。

  然后她和父亲关起门来跟丁家舅舅密谈,再然后就是踹桌子摔碗的动静。

  一向喜欢斯文行事的父亲,居然气得青筋蹦起老高,拿着踹下来的桌腿子满院子追打舅舅。

  彩笺当然不知道父亲勃然大怒的原因。

  原来当年丁氏被赎身之后,心里也惦记着自己曾经在红云巷子落户的事情。

  她处处刻意奉承苏鸿蒙,自然不好给他添麻烦。于是便叫来了已经成家的兄长,给了他银子,让他代为斡旋,将她的贱籍料理干净。

  这事儿原也简单,不过就是使银子的流程。可是那丁家舅舅却是个没眼界的,骤然见了这么多的银子,一时起了贪念。

  他跟人打听过后,知道个囫囵样子,听说只要赎身收了身契就可以了,至于除户销名,费时费力,妹妹给的他这些银子还不够上下打点的呢。

  既然苏鸿蒙给妹妹赎身了,何必再废气力去除了贱籍的章页?

  至此,他便阳奉阴违,装样子走了一遭后,便回去跟丁佩说解决干净了。

  丁佩当时也是年轻,竟然也信了,此后也没再想过这事儿。

  如今陆家将她的丑事抖落出来,丁佩才想起了前尘,忙不迭将兄长找来,询问他当初是如何办事的。

  那丁家兄长还不认账,死撑着说了几句后,立刻被苏鸿蒙听出了破绽,接连追问下,这才知道他当年私吞了那几两银子的事情。

  这下子,丁佩气得浑身乱颤,痛哭不止。而苏鸿蒙更是踹碎了桌子后,追打这不成事的市井无赖!

  苏大爷现如今初入榷易院,刚跟陆老爷平起平坐,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就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以后看见陆老爷的时候,苏鸿蒙也会心里发堵,有底裤不剩的心虚感。

  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事儿坏在了大舅子的身上,那日若不是丁佩最后阻拦,好悬打出个人命官司来。

  至于丁佩,她这些年正室做得风生水起,都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了。现在突然被人揭了老底,也是方寸大乱。

  知道是哥哥闯下的祸事后,她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了一场,却还得派哥哥回蜀地打探一下,看看风声是怎么走漏了,再想法子收买了那稳婆,堵住她的嘴。

  不过落云不担心舅舅做事留下什么痕迹。

  他在江湖朋友众多,那位同袍听了舅舅讲述外甥女的际遇也义愤填膺,答应守口如瓶,最妙的是,这位同袍已经高升调任千里之外的燕州去了,就算丁佩想查也寻不到人。

  等丁佩听闻自己的贱籍名册子被人扯走了,而稳婆又曾经做证词画押的话,大约又要惶惶不可终日,琢磨着自己的把柄到底落入谁的手中了。

  就像落云预料的那般,不过十多天的功夫,苏府家里家外都乱成一锅粥。除了安抚哭闹不已的女儿彩笺,派兄长去蜀地打听消息外,丁佩还要受着夫君的言语冷落。

  苏鸿蒙虽然偏爱这小十岁的娇妻,但那也是在她八面玲珑,温柔小意,锦上添花的基础上。

  他从来也没想到,年轻时本以为无人知晓的荒唐,竟然这般毫无遮掩地显露人前。

  虽然丁佩当年并未卖身给旁人,可他总不能挨个跟人解释,他的娇妻当年落难被及时救下,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啊!

  恼羞成怒下,苏大爷便一股脑地埋怨丁佩拖拽了他的后腿——当年他本是要纳丁氏为妾的。可她一味哭闹,坚决不做小。

  自己那时也是年轻不懂事,压根没想过自己日后会高升一步,就这么耳根子发软,将个出身不洁的女子扶正。

  如今,落得被陆老爷奚落得没法反驳的下场,连累得儿女姻缘受挫。

  若陆老爷肯守口如瓶还好,不然这风声一旦走漏出去,丁氏生的三个孩子也要名声尽毁了!

  苏鸿蒙如今再回想当年丁佩与他私下生情的种种甜蜜,全成了悔不当初的一步错,步步错。

  想到这,苏鸿蒙自然也是找茬生闷气,发一发邪火,严令丁佩这些日子守在家里,不可再出去招摇。

  丁佩也是能忍,一味小意奉承,指望着苏鸿蒙早些过劲儿。

  受此打击,苏大爷的官瘾大减,短了去榷易院的次数,反而总往码头跑,查看香料进货的情况,不甚愿意回家。

  苏落云算准了时间,带着大大的食盒,踩着午饭时候,去河埠码头给苏鸿蒙送饭。

  她知道父亲的口味,这些饭菜也是去了高价食肆请掌厨订做的。

  苏鸿蒙不想回去看丁氏哀怨讨好的脸。见大女儿刻意讨好送餐,虽然也不爱跟大女儿说话,却也冷脸吃了饭菜。

  他起初还是冷言冷语,但是苏落云也不顶嘴,只殷勤给他夹菜。

  看落云似乎有悔改的意思,苏鸿蒙便也冷哼着接受了。

  几次下来,来往码头的香料商人们都看见了守味斋的东家跟他那个眼瞎大女儿一起坐在码头工棚下进餐的场景。

  远远看过去,可真是父慈女孝,共享天伦啊!

  做女儿的虽然看不见,可是夹菜敬酒,样样恭谨,不像是忤逆的孩子。

  也对,父女哪有隔夜的仇?看来苏大爷这是跟他那个另起炉灶单干的大女儿重归于好了!

  就在几天之后,曾经将乳香珠卖给丁氏的两个商人先后找上门来,说了些让苏大姑娘莫要介意的话后,又分别拿了些细碎乳香出来,说这些是库存的剩余,问大姑娘还收不收了。

  看来他们听到了风声,觉得不能得罪守味斋的千金,便又来补救一下关系。

  毕竟苏鸿蒙现在在榷易院,正管着他们呢。

  苏落云送了这么多天的饭,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们肯卖,她当然肯要。

  这乳香是那些金贵香品必不可少的,而这两个商人又都有榷易院的准供牌照,是正经来路。他们有多少,她就收多少。

  只是这乳香珠都是些细碎小珠,勉强够了渔阳公主预定的香品。若是以后有大笔贵人订单,根本不够用,若寻了机会,还要多买些。

  不管怎么样,迈出了这第一步,落云心里干劲十足。

  魏朝崇尚盛世香气。京城里稍微讲究些的人家,如厕须得熏香,衣物也得熏香,出门要香来驱散蚊虫,弄墨写文时,更离不得香。

  若是香料铺子的货好,整年的流水不断,别说供弟弟读书了,就是赚个富甲一方也是有的。

  等瘦香斋名声大振时,她就再不必来挤集市,自有顶好的香料主动送上门来。

  等回去后,落云将几个新招的小伙计叫来,一点点教他们如何蒸洗花干,提炼花油。

  香料铺子想要经营长久,就得多养出几个熟手的师傅来。这些小伙计的手脚都很勤快,看着也机灵,虽然比不得守味斋的老师傅们,时间长了,也指日可期。

  不过落云因为方子失窃的事情,倒是长了心眼,这些伙计在跟店铺签订长契前,一律不准入配香料的内房,一旦发现,便要轰撵出铺子。

  他们虽然都是有人作保,周围村落好人家的孩子,但是人心隔肚皮,刚刚录用也不知都是什么样的人品。

  那些香料要紧,可不能被人做了手脚。如此立下了规矩,也好管束他们。

  伙计们也都一一记下,不越雷池半步。

  有了伙计,却还是缺少了一个能撑起场子的熟手老师傅。

  苏落云寻思了半天,便让人偷偷请来了守味斋的那位李师傅。

  这李师傅便是上次香草被算计后,偷偷将迷药包纸递送出来的那位。他是个懂得感恩之人,为人比另一位肖师傅正气多了。

  只是这么这正气的人,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上次守味斋里有人将香草迷晕的隐秘泄露出去后,丁氏来店里旁敲侧击了许多次。

  虽然没有什么把柄,可是肖师傅背地里递小话,言语挤兑着李师傅吃里扒外。丁氏多会拿捏人!于是给李师傅穿小鞋也穿得阴招不断。

  现在李师傅虽然还在守味斋上工,可是工钱照比以前少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心里总是不踏实,甚至后悔当初多管闲事,帮衬了苏大姑娘。

  现在听闻落云小姐有意让他来做。他有些迟疑。

  不是他不想挪挪地方,而是怕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娘,生意做不长。

  他在香料行当里浸染了这么久,知道这里的门道多着呢!想在京城根儿下端稳了饭碗,可不是靠着一两个贵人垂青,就能立稳脚跟的。

  若苏大姑娘的买卖黄了,她自可安然继续做苏家大小姐。可是他得罪了守味斋,也便入了香料行会的黑名册子,哪里都不会要他这样的反骨师傅了。

  落云听李师傅半天不作声,便猜出了他心里的迟疑。

  其实他顾虑的这些,她一早也想到了。于是便让香草拿出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二十亩地契,跟李师傅说,若他肯过来,她便愿意立下字据。

  若是瘦香斋经营得好,她会跟李师傅二分利的干股,除了月银,李师傅还要年年吃红。

  可若店铺经营不善,倒闭了,除了遣散的工钱,她还愿意赔偿李师傅二十亩田地,绝不叫他落空。

  落云知道想请能人出山,总不能凭借着一张嘴忽悠。人家也是一家老小等着吃喝,她不能害了人家。

  这等条件,就是个敞亮大气的男人都不一定能说出来。李师傅都听直眼了,刚想问大姑娘是不是在随便诓他,这边苏落云已经开始落笔写字画押了。

  那等毫不迟疑,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李师傅这才笃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小姐如此豪气,李师傅也不再犹豫。只是他回去后,起初跟老东家提出辞工时,有些张不开嘴。

  毕竟是多年的老伙计,心里难免有些惭愧,若是东家出言挽留,他也许还要犹豫一下。

  可惜守味斋不但不劝人留下,那代为管铺子的丁氏还阴阳怪气地奚落着他,

  她直言李师傅千万不要太拿自己的本事当回事,若是出了守味斋的门,就是要饭,都没人给他剩饭吃。

  李师傅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干脆半年的工钱都不要了,直接卷了行李便转投了瘦香斋。

  这李师傅是守味斋的老师傅,为人踏实仔细,其实以前守味斋里蒸制揉搓,还有捶打这样的精细活,都得过他的手。

  可惜老话怎么讲的:会做的不如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