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谂之起初看到这位皇族晚辈,倒是审视打量,细细琢磨了一阵子。

  虽然存了试探之心,可很快六皇子就放弃了。毕竟对着一个言之无物,而又头脑空荡荡的草包,说多了会叫人心生些轻鄙之情。

  有时候跟仇敌争吵,也比跟个蠢物闲聊来得有趣!

  韩临风的头脑太空荡,以至于韩谂之总是挥不去心头的疑虑——赵驸马口里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当真是眼前这个纨绔公子?

  今日也是如此,起初六皇子还算谈兴甚浓,跟他谈的是北地曹盛反贼的事情。

  韩谂之不无惋惜道:“当日羁押那反贼的将军里,有我的几位家臣,原本可以一举平定北方乱事,可惜被劫狱的贼子调虎离山,让那贼人跳脱了……不过,那劫匪的肩膀倒中了一刀,就算好了也要留下疤痕。”

  韩临风听得兴浓,笑道:“那岂不是找到了,验看肩膀便知……”

  韩谂之挑眉笑道:“这个法子虽好,可茫茫人海也不易寻……听我那家臣说,反贼逃脱之后,他们沿江搜寻,正在下游湖畔看到世子你跟人在画舫游玩,不知当时,你可曾在周遭发现什么不妥?”

  问这话时,六皇子含笑看着他,不知道是闲聊还是试探。

第28章

  听了六皇子的问,韩临风先是一愣,费力回忆一下,眼睛微微一亮,饶有兴致道:“当真有大大不妥,恒山王,您若在便好了!那日我们准备了三艘船,原本要绕湖三日,没想到却被突然而至的官兵冲散了兴致。其中一个花魁被突然上船的官兵吓到了,竟然啊呀一声,拽着郭世子一起掉入湖中!啧啧,那薄衫沾水,曲线迷离……甚是不妥啊!”

  韩谂之绷着脸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韩世子接下来的荒诞之词,同时又觉得脑壳微微发紧。

  他今日来找这个蠢物东拉西扯,可不是吃饱撑的,而是有件正经事要跟韩临风商量。

  说起来,这位韩世子被退婚,着实搅乱了许多京城贵女心中的一池春水。

  韩谂之的小姨子,便是其中一位。

  六皇子所娶的夫人方锦柔,是被先祖亲自加封的鲁国公府长女,为人贤淑端雅,被人称道。

  方锦柔那个小了二十岁的妹妹方锦书是国公夫人老蚌生珠,晚年所得。

  晚年得女,宠爱之下,难免就骄纵了些。方二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就在两年前,芳龄十五的她初遇了韩临风,一场狩猎之后,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一下子就被迷得死去活来,每次能与他相见的茶宴就都不会放过。

  家里人起初以为她就是小孩子心性,也不甚在意,只是连着给她说了几门亲,都不中意。家里又舍不得她早嫁,以至于拖得甚晚。

  毕竟那个韩世子已经定亲了,就算方二再不懂事,也只远远欣赏就好,断然没有与人为妾的道理。

  可万万没想到,韩临风的婚事居然黄了!

  他解除婚约的消息传开后,这位方小姐就开始要死要活,非要嫁给这位北镇世子不可。

  这次鲁国公不惯着小女儿了,自然是厉色责骂,外加语重心长地陈述厉害。

  那个韩临风虽然号称皇族后代,可要权势没权势,要才学没才学,空有一副俊秀皮囊,跟如日中天的鲁国公府压根没法比。

  若不惹事,韩世子大约一辈子就守在梁州那穷乡僻壤了。

  再加上他花天酒地不做正经事,哪里会成为个好丈夫?

  可是责骂过后,小女儿像被男狐妖迷住了心魂一般,执迷不悟,直说世人不懂他的好,偏将璞玉看作了顽石。

  就在前几日,因为家里人拘着不让她参加宴会,方锦书居然开始断发绝食,将头发剪了大半不说,连着三日油盐不进,整个人如娇花萎靡。

  最后做母亲的受不了了,跪在鲁国公的面前苦苦哀求,只让鲁国公随了这丫头去吧。

  她不求女儿的姻缘锦上添花,嫁个草包世子也比女儿饿死了要强。

  鲁国公气得说不出话,可也不愿逼死娇花般的女儿。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女婿请来,看看韩谂之能不能代为说和,成就了这段姻缘,然后只当没这个女儿,随着她荒唐去吧。

  鲁国公请六皇子出面,其实也是存了私心。

  一则六皇子将来差不多要继承大统,总要知道他将女儿嫁给禅位先帝后裔的缘由,避免了将来翁婿猜忌,以为鲁国公府没眼色,不会避嫌。

  另一方面,鲁国公也是想着六皇子若能想出奇招,解了小女儿的荒唐念头,那就更好。

  这自己娇惯出来的孩子,他是没法整治,真恨不得来个厉害的角色,解了他的左右为难。

  果然,韩谂之闻言之后大觉震惊,觉得自己若有韩临风这样的草包连襟,真是荒天下之大诞!

  但岳父一脸难色开口,岳母又在旁边以泪洗面,他不好反驳,心里却有了计较。

  于是他当时跟岳父母允诺,只能将话语带到,至于能不能成,也要看人家韩世子的意思。

  若是人家不愿,就不是小姨子胡闹能左右的了。

  正好在这百花宴上,六皇子遇到了韩临风,于是与他闲坐一处,先是聊些时事,融洽一下气氛,再往姻缘上扯了扯。

  没想到提亲的话还没开口,韩临风先跟他扯了段与花魁戏水的风流事,真叫六皇子有些接不下去。

  不过六皇子也非寻常人,微微蹙眉之后,居然面不改色,径自提起了鲁国公府小姐来。

  待说到鲁国公的小女儿有意于他时,六皇子不紧不慢地饮茶,等着这位北镇世子发出受宠若惊的欢喜声。

  他那小姨子方锦书容貌不俗,虽然性格骄纵些,却堪称如花美人一个。

  韩临风一个失势世子,若是能跟如日中天的鲁国公府搭上,那真是一步登天,有些高攀了。

  六皇子打算待韩临风受宠若惊,欣喜不已时,再缓缓浇上一盆冷水,细数高攀了姻缘对于北镇王府来说,有多么大的“不便”,好让这小子知难而退。

  但愿这蠢物能听懂他的暗示,也免了彼此的不自在……

  可谁知半盏茶饮了进去,旁边摇扇的年轻男子却全无动静。

  六皇子撂下茶杯盖,挑眉看过去,发现韩临风正用手在架起的腿上丈量着什么。

  韩谂之忍不住问他在做什么。

  韩临风一脸难色地用手比量一下,开口说道:“方小姐肤白貌美,倒也还算顺眼。就是……前些日子蹴鞠时,恰好跟小姐同场竞技,这上马下马之间,在下难免要君子风范,帮衬小姐一下。当时方小姐穿着绣鞋的脚就悬在我的腿旁,现在想想,好似有这般长……恒山王,我只爱脚小的女子,脚如船大的,当真消受不得啊!”

  韩谂之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北镇世子竟如此直言不讳。

  这小子居然以脚大如船为由,想都不想,就回绝了鲁国公府的美貌千金。

  如此交际场合,六皇子失态了,嘴里的茶水一下喷在了离他不远的茉莉“仙子”的头上。

  可怜那位尚书夫人,精心插了满头茉莉,一下子被茶水瀑布喷得歪歪斜斜,落败不堪。

  那场面看上去,一时颇为热闹。

  不过更热闹的,还在后面。

  没等呛水的六皇子缓过来为小姨子出气,责备韩临风的孟浪言语,原本该出门远游的驸马爷赵栋又突然回府了。

  好好的百花宴会,原本是莺飞蝶舞,群仙荟萃,香气迷离。

  满身铠甲的赵驸马,如铁杵钟馗一般,卷着一身的煞气闯入了神仙的蟠桃会。

  他黑着脸扫视了一圈徐娘半老的各色“花妖”,那些参会的贵人们全都噤声凝视,不敢动弹。

  待赵栋扫视一圈,冷冷发出一个“哼”声,便叫这场子冷了大半截。

  渔阳公主拖拽着硕大的牡丹裙摆一路小跑跟在驸马身后,忙不迭地小声解释,直说这宴会原是几个公府夫人的主意,她抹不开面子,才同意借了花园给她们用的。

  跟在赵驸马身后的,还有驸马亡妻所生的大儿子赵归北。他如今也入了军司领职,刚刚随着父亲一起从军司回来。

  看着继母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赵归北便不停冲着她使眼色,寻机会给她递话,还差点被继母的大裙摆绊了跟头。

  得空时,他小声跟渔阳公主讲,父亲因为在军司商讨平叛反贼曹盛的事情,跟几位禁军机大臣意见不和,大吵了一架,气儿正不顺呢!

  渔阳公主听了继子提醒,急得咬了咬指甲。

  她知道,一定是丈夫主张收复失地的言语又跟人起了冲突,连忙跟诸位宾客道歉,匆匆散了场子。

  京城里的这些贵人们都知道渔阳公主是个“夫管严”,已经见怪不怪,于是众花妖也是呼啦啦退散,转眼便走个干净。

  苏落云所在的偏厅也受到了波及,那头道的水晶压花肘刚摆上桌子,这边也匆匆散场了。

  她们这些打秋风的,在府里仆人的催撵下,识趣地纷纷起身,鱼贯从后门而出。

  苏落云起初并不知到这宴会被冲散的细节,可待宴会过后,便从来她宅院小坐的陆灵秀那听到了宴会上种种精彩的段子奇闻。

  这驸马爷冲散了宴会,居然不是最稀奇的事儿。那孟浪的韩世子如今已经被舆论的浪尖顶得老高了。

  京城里的各大府宅全都在传着一段奇闻,说是北镇世子嫌弃鲁国公府千金的脚大。

  当然大魏并不以女子金莲之足为美,方小姐的脚虽然真的大了些,但也不至于到被人嫌弃的份儿上。

  更何况就算那方二小姐真的缺胳膊断腿,鲁国公府的权势也足以弥补不足。

  只要不是傻子,绝不会推拒这样的锦绣姻缘!

  如此看来,韩临风除了孟浪,还缺心眼,不知进退,各府传话里也是以嘲笑北镇世子不知好歹为主。

  那些夫人们在嚼舌根之余,顺便以此来教训自家的小姐们,千万莫被那些空皮囊的落魄子弟迷晕了头脑。

  你以为你是屈尊纡贵,赈济乞丐呢!可在那不知好歹的无赖眼里,却吹毛求疵,不知用言语将你糟蹋成什么样子呢!

  显然,六皇子这次拉媒拉得很不周瑾,闹得有些沸沸扬扬,甚至有些折损小姨子的清誉。

  但六皇子自己最清楚为何京城里言语如此沸腾。

  他很满意这样结果——韩临风不知好歹,下了鲁国公府的面子,省了他许多言语。

  那方锦书闷在屋子里用剪刀剪了几双绣鞋之后,也不见自己的脚丫子变小,她又狠不下心剪自己的脚指头,于是意志消沉,最近不再提要嫁给韩临风的事情了。

  那鲁国公关门痛骂了韩临风不知好歹之后,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亏得韩临风不修口德,不然自己的女儿一味痴迷,真要嫁给这种纨绔,当真是一辈子都扶不起来的!

  不过这一场口舌终归是伤了颜面。

  听闻那鲁国公之后在几次宴会上,给了北镇世子不少难堪,言语刻薄若疾风骤雨,让人招架不住。

  随后的日子里,那韩临风好似意志消沉不少,竟然减了些宴会夜饮,免得再跟鲁国公府的人碰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府里消磨。

  苏落云早出晚归忙着铺子里的事情后,大约总能在巷口偶遇闲庭散步的世子。

  而苏落云如今也知了这位贵邻散漫,但还算随和的性子,也不像起初那般对他心怀警惕,避如蛇蝎了。

  看在他不露声色数次帮衬自己,偶尔两位近邻也能并行数步,闲谈几句天气变化,云多雨少一类无关痛痒的话。

  不过世子不太爱说话,有时候就是沉默无言地走,结合他最近的际遇,不能不叫人心生同情。

  巷子狭窄,避无可避,落云又无话可说,为了缓解尴尬,便闲说起弟弟功课遇到难题,不知世子可否有些独到的见解。

  这话题一出,似乎更加冷场了。

  高贵的邻居晒笑:若问酒的种类,他能说出一二,小姐问的这些圣贤说词,他光听都觉得头疼。

  落云因为受过伤,知道头疼是很难忍的,听到世子这么说,真心觉得抱歉。

  幸好巷子不长,如此冷场几许后,就是如释重负地巷口互相道别,各走一边。

  不过世子虽提不出什么高妙见解。隔日归雁却能收到世子府里,学识渊博的先生标注的讲义。

  每当这时,落云才会想起,这位世子原也是进京读书的。他府里的先生,自然也是一般人请不到鸿儒。

  可惜了这么好的先生,留在世子府里十天半个月上不了几次课,早就闲得发慌。结果,受了世子委托,给苏归雁讲解了几次后,发现归雁这孩子当真是可塑之才。

  于是诲人之心顿起,姓邵的老先生隔三差五来苏家小院开讲授业,过一过当先生瘾头。

  落云大喜过望,自然是好酒好肉地款待邵先生,甚至还特意订做了先生最喜欢的黄梨木的躺椅,供着他老人家累时休憩。

  这几日铺子的生意渐渐有了章程,落云也终于能忙里偷闲,好好躺在院子里,听着不远处书房朗朗读书声,嗅闻一下香草种植的鲜花芬芳。

  “喵……”就在这时,又传来了懒洋洋的猫叫。

  落云知道,世子府的富贵猫儿又溜到自己的院子来偷吃了。

  因为落云爱吃鱼干蒸豆子,所以田妈妈隔三差五会买些海鱼来晾晒。而那猫儿也闻着腥味准时尝鲜。

  怕猫儿抓乱挂绳,更因为这是世子府的猫儿,落云甚是礼待它,抓起小桌上早就备好的鱼干,朝着猫叫的方向撒去。

  不过这阿荣也会享受,叼着鱼干蹦到了落云的膝上,惬意地翻着肚皮抓咬。

  这种自来熟的风范让落云哭笑不得,只能任着它自在享受一番后,再跳下离去。

  只是今日猫儿翻墙的时候,却有些意外,原来香草洗了几条装鱼的网兜,将它们挂在了墙头。那猫儿爬墙的时候,正好绊到了脚爪,挣脱不开,被网兜给缠上了。

  猫儿挂在墙头,忍不住凄厉哀叫。

  落云一听声音不对,立刻开口唤香草,那香草今日正好跟田妈妈在前院子换被面,似乎没有听见。

  落云知道弟弟正跟木老先生在书房温习功课,生怕打搅了他们,也不再喊人。

  听着猫儿阿荣越发凄厉的叫,落云站起身来,摸索来到了墙边,将墙边的梯子稍微移动调整了一下,便试探爬上墙去解救那猫儿。

  她在甜水巷这宅院里住得有些日子里,院里院外的路径都熟悉得很。

  家里的下人都知道她的情况,从来不会乱放东西。所以苏落云日常起居驾轻就熟。

  可是这墙上却并非她熟悉之地。起初还好,不过脚儿试探着往上爬。可是到了最后,当她解开猫儿,准备将它抱下来时,却不小心一脚踩空,直直坠了下来。

  落云都来不及喊,只闭眼等着自己摔在地上。

  可转瞬的功夫,一股疾风袭来,似乎有什么人被风带了过来,一下子便将自己给兜住了。

  落云怀里的阿荣忘恩负义,危急关头早早独自跳开了。

  落云两反射性的抓握住了那人的手臂——看来这人的身体十分强壮,手臂硬实有力……

  只是这手臂,她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摸到,尤其时挨得太近,那手掌上淡淡的樟木根香传来,都仿佛将她一下子带回到那个四处漏风的船舱上。

  那时,也有一条这样的手臂紧紧兜着她的脖子,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紧紧抵在脖颈上……

  想到这,苏落云浑身的一颤,猛地推开这手臂,后背贴着墙壁,惶恐地等着不速之客说话。

  来人看她受惊,倒是立刻开口道:“苏小姐莫慌,是我!在下唐突了,方才路过院墙,听见阿荣惨叫,便上墙来查看,不巧看见你正要跌下去,便急急跳过墙接住了你……怎么样?没有伤到筋骨吧?”

  来者正是韩临风,不过他的话也是半真半假。

  其实早在猫叫以前,他就已经上了梯子,静看那女子温柔地抚摸猫颈甚久了。

  他原也不过是看书眼乏,寻些好的风景来看。

  春花暖阳下,再也没有比正当时的少女温柔抱猫更娇媚的画面了。

  不过后来猫儿被缠,他想着伸手解救时,却看见那苏大姑娘不知深浅地自己挪梯子救猫,最后还差点摔了下来。

  韩临风顾不得被发现,直觉飞身越墙,及时落下接住了苏落云。

  谁知她非但不感谢,反而如受惊的猫儿一样,靠在墙角,满脸地戒备。

第29章

  韩临风并不知苏落云认出了自己,以为院子里突然出现人,才让她受了惊吓,于是赶紧表明身份。

  只是他不知,待他说话时,苏落云手臂上的汗毛都战栗起来了。

  那触感太真实无比了!

  她笃定,那日在船上低哑嗓子的凶徒……居然就是这位看起来醉生梦死的韩世子!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骤然重叠在一处!一时间,她的思绪有些混乱,既惊诧于自己的发现,又要努力自持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这里的干系……也太大了!

  据说那劫走反贼的同党狡诈阴险,采用声东击西的法子调走了一个营的军兵,将飞贼曹盛劫持得没了踪影。

  那首犯更是武艺高强,在肩膀受伤的情况下,居然以一当十,冲破了重围。

  之前就算打死苏落云,她也不会将这敢冒天下大不韪的事情,跟耽误酒肉的韩世子联系在一起。

  现在,她回忆起与韩临风在驸马府上初次相逢时,就嗅闻到了他身上有伤药味。还有他书房里特有的香樟树根味道,再加上方才触摸手臂时,那种独特的触感……

  这一点点毫不相干的事情,这一刻终于汇聚一处连成了完整的线,让苏落云确凿无疑地认出了他。

  这个纨绔子弟……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浪荡愚蠢!

  他又不瞎,一定早就认出了她,为何还要若无其事地接近她?

  这里面蕴含着些什么阴谋诡计?苏落云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管这里蕴藏着什么秘密,恐怕挨上都不是她这样的升斗小民能承受的……

  想到这,苏落云努力压抑住砰砰的心跳,沉默了一下,语气略微生硬道:“此间乃私人宅院,世子爷与小女子独处,恐怕会糟人误会,若世子无事,请带着您的爱猫从梯子上回府吧!”

  韩临风扬了扬眉,并不意外苏落云的反应。

  他名声狼藉,在别人看来,与郭偃之流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出现姑娘独处的院子里,更是大大不妥。

  可想到她方才冒失爬墙之举,韩临风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姑娘虽然聪慧机敏,但也要懂得示弱,为了救猫就爬墙,太不爱重自己,在下希望以后莫要再看见方才的情形了。”

  这便是贵族子弟告诫下人的口吻,苏落云慢慢站起身,想了想,拘礼道:“谢过世子提醒……如果府上能将猫喂饱。让它不再来我府上觅食,也许会少些啰嗦……”

  苏落云现在恨不得能跟韩临风立刻撇清关系,自然也不希望那馋嘴的猫子再来串门。

  韩临风听出了她的暗讽,却只轻笑了一声:“你府上的伙食甚好,是阿荣造次了。”

  说完,他抱着猫儿慢慢爬上了梯子,待越过墙头的时候,突然转头对苏落云说道:“府上的伙食既然很好,也希望小姐多吃一些,不要总这般轻飘飘,似乎没有几两……”

  算起来,他也抱了她两次,一次是撞车抱入府中,一次是方才接住了跌落的她。

  可这两次都没觉得她有多少斤两,实在太羸弱了!

  苏落云茫然瞪眼听着,努力忍住要冒出口的话,然后默默回礼送别世子,心里想得却是:此话有理,自己是得长些气力了。万一他真起歹念,要杀了自己灭口,好歹自己不要太亏,临死前留把力气,抓花了他那张据说十分英俊的脸……

  等她起身时,猫儿的叫声已经隐在了墙的另一边,渐行渐远。

  苏落云侧耳听不到动静了,这才靠在墙上,猛缓了一口气——盘丝洞的洞主果真是隐着狞面獠牙,诡计善变的妖孽!

  从明日起,她得吩咐香草,莫要在院子里晾晒鱼干了!

  如此这般,馋嘴猫阿荣又来闲逛几次,冲着女主儿喵儿地媚叫,却再讨不得鱼干来吃,于是便死赖在苏落云的膝头不走。

  落云无奈,只能将撒娇的猫儿拎下去后,绝了再去自家院子晒太阳。

  除此之外,每天天一亮,她就跑去铺上调香,算账。

  最后香草都发觉不对了,纳闷问大姑娘,可是家里来了什么脏东西?

  为什么大姑娘跟见了鬼似的,天不亮就出门,非得等到天黑了才回家?

  苏落云手指利落拨拉算盘,淡淡道:“你不是也觉得现在宅子太小了吗?不勤快些赚钱,怎么买大院子?”

  香草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便道:“下次宅子可得看清左邻右舍,找个清静和气的地方,姑娘才可长居!”

  苏落云悠悠长叹:“千金买邻……有道理……”

  她也是静心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日常跟那位世子爷太绵密了些。

  比如前些日子,她吃了早饭出门时,总能不巧遇到散步消食的韩临风。

  邻里邻居的,少不得在巷口施礼问候,说些今日太阳真暖,风凉得多穿衣之类的寒暄话。

  到了下午,她从铺上回来时,又正赶上梳洗停当,有时候又会遇到打扮华贵的世子爷奔赴下一场夜宴,于是少不得又要停驻下来客套一番。

  就算住对门的邻居,也没见得这么勤!更何况隔着一条巷子?

  落云自省了一下,觉得是自己的作息跟盘丝洞主正碰上了。

  她不敢劳烦那魔物更改出入时间,就只能委屈自己早出晚归,错开一些。

  如此小心避开,按理说也该能避让开了。

  没想到清净了五六天后,这日当她伴着晨雾,散步出门时却又碰上了韩世子。

  听到香草小声提醒,苏落云心头一紧,又不能流露出来,只能先客气给世子爷拘礼问安。

  韩临风今日身上的酒味倒是不多,似乎也没涂抹胭脂,身上只有皂角清香。

  他垂眸看着施礼的女子——不过几日未见,她倒是比记忆里的又瘦几分,也不知那小宅子见天生火做的小菜米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也许因为看不见,苏大姑娘懒得扮美。她的打扮以简洁为主,头上没有花钗玉簪,仅仅香木发簪盘定乌发,可是那光洁的额头衬得黛眉俏媚弯细,再不需珠宝映衬。

  也因为没有脂粉珠宝俗物点缀,她整个人也显得愈加清纯纤雅……

  苏落云心里一沉,面上却未显露,拘礼之后,只等世子爷寒暄几句,再各奔东西。

  没想到韩临风今日似乎谈兴甚浓,不但不走,反而立在原处,挡在了她面前,沉声问:“这几日怎么不见苏小姐?”

  落云低头轻声道:“经营着小本生意,原也是起早贪黑的劳累,自然不能与贵人时辰凑巧……民女还要去铺上,请世子爷自便……”

  韩临风听出了苏落云话里的清冷。

  正值芳龄的姑娘心思多变,前些日子还笑脸迎人的芳邻,不过几日不见,却有些冷若冰霜。

  韩临风看着她低头,只能看见盘着发髻的头顶,便慢慢侧过身子,做出了礼让姿势:“既然这样……就不多叨扰了……”

  落云低头快速走过。

  她并不知,清风徐来吹动了她鬓边碎发,夹带着茉莉头油的淡香,让那韩世子清明的眸恍惚了一下。

  侍立一旁的庆阳看着主人站在巷口不动,目送那苏家盲女带回丫鬟消失在晨雾里,忍不住提醒道:“小主公,这天也快大亮了,您想好了要去何处了吗?”

  今日小主公居然起得比他都早。庆阳赶紧收拾停当陪着主公出来。

  原以为主子心血来潮又要去哪里访友游玩,可没想到世子特意起了大早,却只带着他无所事事地徘徊在巷口半天。

  结果,路旁草丛的露水浸湿了裤腿,却只等到跟隔壁芳邻寒暄了几句。

  庆阳实在搞不懂,小主公这是在摆什么迷魂阵?

  其实韩临风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所以。

  自从隔壁搬来芳邻以后,韩临风便不知不觉多了些习惯,比如读书闲暇去北园的后花园走走,然后在那堵花墙后,听一听隔壁芳邻跟丫鬟的闲聊,

  有时候,还会听到听那清灵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劝告阿荣要雨露均沾,多吃一吃百家饭,不可只扯她一家的鱼干。

  看来胆大如盆,心思精明的女子,私下里倒是跟天真烂漫的少女无异,俏皮而又可爱。

  韩临风并不觉得自己刻意,却不自觉地调整了些时间,在巷口与芳邻多见了几次。

  虽然只是闲说几句,总会觉得心境更加舒畅些。沉浸在京城奢靡烂的气氛里久了,让人窒息的感觉。

  能跟一个名利场毫不相干的清灵女子并步而行,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品酌出岁月静好的甘甜。

  可是自从那日他救下跌落墙头的她以后,她似乎被他吓到了,也许是为了避嫌,竟然连自家的院子也不去了。韩临风几次走过去,却再听不到苏落云的浅笑低语。

  这原也没有什么,可是他每次早出晚归时,也许久没见芳邻,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时间久了,韩临风心里十分不舒服,就好似已经习惯早晚品一杯香茶,却莫名所以被撤了茶杯子,让人莫名空落。

  昨日晨起练功时,他听闻了隔壁门板响动,发现芳邻原来出门变得甚早。

  这也是无意中的发现,他并没有怎么上心。可今晨时,韩临风突然不想练功了,便带着庆阳来此散步趟一趟露水,果然正遇到了苏落云。

  原也不过说上几句,可那小姐似乎变得不耐,不太愿意跟自己说话的样子,跟那个轻叹“可惜了”的姑娘判若两人,

  还没说上几句,苏落云便借口事忙,急匆匆地出了巷子。

  韩临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除了那日不请自来,隔墙一跳,他并无得罪姑娘之处,难道是自己真吓到了她,所以才让她不快了?还是……

  庆阳也总算看出了些许苗头,却觉得主子就算真要扮荒诞,也不至于要玩弄个眼瞎的姑娘吧?

  庆阳对苏落云的印象很好。

  一个失明的女子却自重自强,对弟弟如此关心爱护,总让他想起身在老家的长姐。可是她跟主人主动不会有什么交集啊!

  若这样的女子对小主公动了心,却无缘入王府,岂不是身世更加零落?

  是以,庆阳看着小主公小心翼翼地谏言道:“世子出身王府,仪表堂堂,就算纳美妾良婢,也须得是才貌出众,出得厅堂之人……苏小姐只眼盲这一样,就是给世子做妾都不配……”

  说起来,那退婚的王熙都差了些。也就鲁国公府这样的世勋门第,才配得上世子。可惜世子不愿身边多了六皇子的眼线,更不愿被陛下猜忌,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

  至于那苏落云,真的是哪哪都挨不上啊!而且他心疼那瞎姑娘,免不了要劝告世子几句,免了人家小姑娘的一场情殇。

  韩临风听了这话,却冷冷瞟了庆阳一眼,然后大步回转了青鱼巷。

  庆阳被小主公这一眼瞪得后脊梁冒冷汗,也不知这一眼是觉得他的话多余,还是别的什么。

  再说苏落云急匆匆赶往店铺,也是走得后背冒汗。

  她知道,只有继续如常与这世子寒暄,也不会引起他的疑心。可是那骤然勘破了的隐秘,总是叫她心里不太安生。

  其实细细想来,这位韩世子虽然曾经用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又频频出手帮衬她,也不知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种揣摩不出对方用意,只能忐忑猜忌其实最折磨人。

  最近几日,苏落云夜里总是被相类的梦境惊醒。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臆想的情境倒是让梦变得既有画面又无比真实。

  虽然梦中执刀的男人面容模糊得如同一团雾,可他挨着自己嘶哑声音说话时,那种战栗的感觉,让人梦里都在心惊胆战。

  他用锋利的刀芒抵着她的脖子,挨着自己耳根说的话更是阴森:“姑娘府上的伙食不好吗?这一身肉,用刀也刮不下来几两…… ”

  话说得这么不伦不类,以至于苏落云从噩梦里惊醒时,气得对着虚空怒骂:“我长不长肉,关君何事!”

  不过空骂几声后,苏落云又是自嘲一笑——如果当着他的面,她可不敢造次。

  这个看似随性散漫的男人,在刀光剑影里都能安然脱身,如此妖孽,可不是她能招惹的。

  大约他若真拿刀刮肉,她也只能跪地恳求世子高抬贵手。

  随着瘦香斋的生意越来越好,落云第一件事就是包了一大封银子,让人送到了世子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