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瑶走的时候有些急切,差点就跟走在前面的赵公子撞到一处去,还将手里的帕子给掉在了地上。

  赵归北连忙将帕子捡起,递给了韩郡主。

  赵栋瞟了一眼二人,因着实厌恶韩世子,也懒得跟他府上的女眷应酬,只当做没看见,带着儿子大步入了府门。

  回程的路上,韩瑶艰难措词,含蓄地提醒嫂子,这般将买卖做到富贵宅门里恐怕不甚合适,不免被人私下笑话。

  苏落云明白韩瑶的意思。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自然不懂钱银不是自己在库房里生出来的。

  所以她微微一笑,对小姑子道:“我知你的意思,应该主动将那些香料赠与诸位夫人。然而这些清流人家原本讲究的就是无功不受禄。那些香料也不算便宜的东西,你若平白给人,倒像是求人,让人心内增添负担。而且这类香料都是常年要用的东西,我会关照掌柜给这些府宅便宜些。她们也知道其中有我的好意,就足够了。”

  韩瑶摇了摇头,小声道:“其实嫂嫂不必辛苦开店赚钱,兄长自会给你花用的。”

  苏落云微笑着不再言语。她的出身经历和想法,跟这位娇滴滴的小郡主截然不同,也不必费心说服彼此。

  她心里自是有数,那就是若想做些事情,钱银无论到了何时,都是不够用的。比如这次做法会,虽然筹集了不少的善款,可是韩临风自己也捐了不少。府里的钱银只怕一时要周转不开,过日子也得精打细算了。

  不过,韩瑶觉得嫂子有小家子贪财的念头很快就被打脸了。

  胡家舅舅跟着落云跑完了善款之事,就准备回转自己的水营了。

  落云在世子府的门房里送别胡家舅舅时,拿了个木盒子径直递给了舅舅。

  “这是我开铺子赚的一些钱,虽然不多,但也可以买些棉被草药褥子一类,救助些彦县妇孺孩儿。”

  胡雪松打开那盒子,里面居然是厚厚一摞子的银票子。胡雪松立刻将盒子一推:“你不是将母亲的嫁妆典卖了吧?这是女儿家的傍身钱,你如何都拿来舍人?”

  落云失笑道:“母亲的田产都在。这是我开铺子以来赚的一些钱,原本是打算给归雁就读书院,还有以后娶妻生子所用。可是他争气,自己赚了一份前程,以后娶妻生子也不必我这个做姐姐的操心。就像你所言,彦县的百姓颠沛流离,我等怎好旁若无人在京城过着醉生梦死的富贵日子?这钱我现在没有急用,以后也会再赚……我本是福薄之人,若是这些银票子能物尽其用,救下些人命,也算是为我积福了。”

  胡雪松听外甥女这么一说,终于将那盒子收下道:“好,那我就替彦县的百姓收下,以你的名义请郎中开设义诊,也让百姓记着王府的好。”

  落云连忙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世子生性低调,不必做这些张扬事情。我先前因为要哭穷让人多捐些钱银,也不好将这钱直接拿出来。况且京城权贵无数,我拿出大笔银子冲在头阵,反而彰显自己,压了别人的风头。你不妨以水兵营的名义开设义诊。如此一来,百姓感激的也是大魏的军兵和上将军……你在彦县停留这么久,总要给你的上司留些名声,感谢他对您的通融。”

  落云拿的这一笔,可比那些王侯夫人们捐得还多。她当时若拿出来,还真是冲了那些王侯贵妇的风头。

  胡雪松知道外甥女思虑周全,于是点头应道:“我都听你,你如今也嫁人了,那夫君也算是个疼老婆懂大义之人。我也就放了大半的心,等彦县的事情忙完了,我再来看你!”

  说完,胡雪松就转身上马匆匆而去了。

  方才,因为要恭送嫂子的长辈,韩瑶一直在旁边作陪,自然看到了她那市侩嫂子拿出大笔钱银救助灾民,却毫无图沽名钓誉的心思。

  她这才恍然想到,自己其实也可以拿出钱财来帮助彦县的百姓。

  可是她虽然号称郡主,每月领的月钱都是花用个精光,压根不会存蓄什么,自然也没法像嫂子那般,随心所欲地拿出钱财助人。

  韩瑶想起那日她教训嫂子的言语,一时又羞愧起来。

  奚嬷嬷曾经背后嘲讽苏落云小家子出身,可是她那种千金散尽的豪气,竟是书本里的游侠气质,哪里有什么市井小家子气?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王府的千金,倒不如这个凭着自己本事赚钱的商户女了。

  送了胡家舅舅回来的时候,她羞愧跟嫂子道歉。

  落云微笑摸索拉起了小姑子的手:“你出身宗亲世家,若是沾染钱银俗气就不妥了,何必羡慕我?这赚取钱银奔波俗世的辛苦,一辈子不知道也不失为幸事……你不是说要教我弹琴吗?咱们快些去琴室吧,我最喜听你弹奏的那曲《平沙落雁》。”

  于是姑嫂二人解了心底芥蒂,有说有笑地朝着琴室走去,

  那日韩临风归来,也从妹妹的嘴里知道了落云捐银票子的事情。他一边给落云擦拭着刚刚洗好的长发,一边感慨道:“我的流水账面都用来买粮了,如今也算半个穷光蛋。你赚钱不易,又全都捐了出了,岂不是跟我和离后,便要两手空空地走人?”

  落云可不信他此时愿意放自己走,说这话八成是气人的。于是她笑着道:“你可说和离后,一定安排了我的前程,怎么现在倒哭穷不认账了?”

  韩临风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向床榻,含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将自己赊给你。你看看能抵了多少银子?”

  于是在一阵嬉笑声里,二人滚在了一处。

  起初也不过是平常那样的嬉闹,可是闹着闹着,也不知道怎么就过火了。

  世子虽然定力深厚,但若到了走火入魔的火候,大罗神仙也难救。

  落云也是半推半就,一时回绝得不甚强烈。

  可是到了紧要关头,韩临风堪堪停住,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拼命压抑着自己。

  落云对于这些,也是懵懂,不解地问:“怎么了?”

  韩临风并非想装圣人,只是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未曾看过我的模样,若是将来有一日复明,却发现我并非你喜好的良人,你会如何?”

  韩临风并非会为容貌自卑的人,然而他小时候,因为与周围孩子稍微不同,带着些异域风情的眉眼轮廓,受到了不懂事的孩子的嘲讽。

  像“杂种”一类的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苏落云并非天生眼盲之人,他请来的郎中也说,她将来说不定会有复明的一日。

  待到她恢复视力的时候,却发现她的郎君并非她欢喜的,她会不会恼恨自己趁着她眼盲时,便与她成了真正的夫妻?

  落云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世子之情,并非男女之情,全是一股子感恩敬爱罢了。

  他俩身世相仿,而又都有一份不得已,就如同寒夜里两只独行的兽偶然碰在了一处,陡然体会到了依偎的温暖,似乎又起了些眷恋。

  落云如今真的觉得,跟韩临风这样一个性情还算谦和的男人过日子,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可是,能将方家老二迷得神魂颠倒的美男子,却纠结着自己的样貌,生怕自己长得不招她喜欢……

  苏落云的心里忍不住一荡,就算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暗自纠结的表情,似乎太透着说不出的……可爱。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亲吻他的眉毛,然后问道:“这里不好看?”

  又亲吻了他的眼窝:“还是这里不够好看?”

  当星星点点调皮的吻练连成一片时,便是点燃了星星燎原之火。

  韩临风并非呆蠢迂腐的书呆子,心爱的女子已经如此暗示,他若再不回应,岂不是辜负了春时烂漫风景?

  待得最后,也不知怎么的,烈火干柴,焖成一锅喷香的米饭。

  因为眼睛看不见,反而让人其他感觉更加深刻。

  一场疾风骤雨,一时乏力的落云觉得以前无聊看到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都写得有些苍白无力。

  不过一夜雨露之后,那些服侍世子妃的丫鬟们却有些风中凌乱——两个主子已经成婚月余,怎么突然一夜之间,仿若重回新婚?

  不对!就算新婚时,似乎也没有这般黏腻的。

  这两位主子睡到日上三竿不说,不等太阳升高都推不开房门。

  而且她家大姑娘似乎脸上的笑意多了很多,跟世子相处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客套谨慎了。

  香草年纪小,也说不好。总之,就是觉得大姑娘似乎才跟世子有了小夫妻那种如胶似漆的感觉。

  而世子更是如此,每每看向落云的时候,那目光焦灼,让人不容错辨。

  都说千金难买浪子回头。这京城里贵人们也是渐渐发现曾经那个招摇街市的北镇世子似乎收敛了许多,不仅跟以前那些狐朋狗党们断得干净,也不再不去酒楼茶肆戏耍,消磨无聊光阴了。

  所以在酒席宴会上碰见,大家难免都要寻一寻缘由。

  每当问起,世子英俊的脸上,总是挂着参透佛理的感慨。

  “我是差点死过一次之人,当时跟李大人挂在树杈上时,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里有佛祖跟我说话,叮嘱我若是此番能脱险,除了陛下圣光庇佑以外,还有另一人的福泽庇佑。我以后再不能花天酒地,因为我这一命是有人在佛祖苦求来的。我当时还在纳闷,是哪个如此心诚,给我求来这等奇缘?后来等我回了府中,发现原来是我那位眼瞎的夫人一直在佛龛前祷告,说她愿意用十年的阳寿换回我一命……”

  每每说到此处,世子总是眼角温润,似乎感动得有些说不下去。

  大凡这种经历生死之人,都会脑筋有些受刺激。

  比如这位韩世子,成天做梦都是神神鬼鬼的。

  世子跟人这般不厌其烦地反复絮叨,以至于大家最后都能理解,是那个眼瞎的夫人一片赤诚之心,换来了浪子回头。

  虽然韩临风依旧不甚上进,在工部当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他倒是收敛了外出玩乐之心,终日跟自己那位美艳的盲妻厮混一处。

  那些侯府的夫人们,对于这样的可以改编成训夫戏文的故事很是受用。

  她们也希望自家的子侄晚辈若娶了位贤妻,有腐朽化神奇的造化,好好改造下自家没出息的晚辈男子。

  至于点化了纨绔丈夫的那位盲女世子妃,俨然已经能入孝悌书籍,成为良妇典范。

  不然,为何一向谨慎结交,家风清正的李夫人都对苏落云赞不绝口,人前也对她礼遇有加呢?

  而且这位平民世子妃的亲弟弟还是被陛下破格录取的少年编修,前途无量。

  一时间,以前京城贵妇们对苏落云的鄙视大减,若是在茶宴酒会碰到,还是愿意与她寒暄交际一番的。

  连带着韩瑶的日子也好了不少,渐渐适应了京城的交际圈子。

  不知为何,峻国公府一直迟迟没有跟北镇王府谈解除婚约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是年景不好,才拖延婚期而已。

  也许觉得一直冷落着北镇世子府的这位未来儿媳妇不好。峻国公府趁着八十岁的老太君大寿的时候,写了请柬,邀请苏落云和韩瑶这一对姑嫂前来吃酒祝寿。

  这样的正经邀约推脱不得,所以苏落云跟韩瑶都要备了厚礼亲自前往祝贺。

  到了祝寿那日,苏落云按住了被窝里男人不老实的手爪子,咬了他的下巴一口:“明知我今日有应酬,你还缠人!”

  男色这东西,如果能用眼睛品赏,自然最妙,可若有眼疾,倒也能从别处品评出男色极品的精髓。

  苏落云虽然不曾知道红云姑娘被窝里的真功夫。但是她这个阴差阳错得来的夫君,不卖男色,光是凭借红帐锦被里的本事,也应该能挂上相公馆的头把交椅了。

  苏落云从不曾食过这方面的山珍海味,结果开荤后一上来就是鲍鱼海参,补得也有些发撑。

  好不容易今日有正经事,苏落云要光明正大拒绝清晨的大补鸡汤。

  韩临风也知女人家打扮穿衣有些费时间,倒是放过了这小狐狸一码,索性也不去练武了,陪着她坐在妆镜子前梳洗打扮。

  落云因为看不见,她如今的穿着也是依着世子的喜好来了。

  幸好韩临风锦衣华服的那一套并没有用到自己的身上,据香草所说,选的衣服颜色,还是头钗发式都是清雅得很,将大姑娘衬得更好看了。

  “工部今日要赶在头年清算流水单据,我就算是闲人也得过去应应景。不过今日那峻国公府里又得是各种凶兽齐聚,你若不想去,便装一装病,让韩瑶自己去得了。”

  韩临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反正那是韩瑶的婆家,妹妹自得想法子应付了。

  落云觉得他这当哥哥的说得真不像话,明知今日凶兽齐聚,她这个当嫂子的不去,任着小姑子又被人分食了?

  “我也不能总躲着,我自心里有数,到那应酬一番便好。”

  韩临风微微一笑:“我若从工部回来的早,便去接你们。老崔派人来说,别院刚刚杀了一头黑毛年猪,灌了许多的血肠和还阉了肉,我们正好可以过去吃些新鲜的。”

  于是苏落云打扮停当后,便跟韩瑶一同前往峻国公府。

  不出落云所料,小姑子对去未来的婆家果然是疑虑重重,用韩瑶自己的话讲,真恨不得清早时,天塌地陷,来个天灾一场,躲过这应酬。

  这种恨不得全城陪葬的绝望,也是让人无语又有些同情。

  苏落云开解她道:“你哥哥出事那会,方二小姐正好跟九皇子完婚了。而且最近彦县的贪墨案子有些牵连九皇子瑞王,他得避嫌,据说带着瑞王妃去城外的别馆里游玩散心去了,几日都没有去上朝。今日应该也遇不到那位瑞王妃,你自放宽心思。”

  韩瑶最怕遇到方家老二,现在听说她不在城里,自然也是觉得放心些,就是不知自己未来的婆婆会不会给自己好脸子。

  等到了峻国公府,落云的猜测果然不假,方家只来了那位恒王妃,而瑞王妃并未出现。

  当北镇王府的姑嫂在小厮的通禀声里来到堂前时,众人纷纷闪目望去。

  只见走头里的北镇世子妃外搭雪白狐裘,内衬绛色渐变撑浅白的长裙,虽然颜色明艳,却搭配得益,加之世子妃不爱穿金戴银,并无红色穿得俗气张扬之感,反而更衬得她面颊明艳贵气。

  而那高盘起的乌黑发髻单插了一只珍珠流苏发钗,行走间又添了摇曳生姿的风流。

  也难怪吊儿郎当的北镇世子能一朝改邪归正,若府中有此等绝色,怎么还会去看外面的凡花俗草?

第59章

  而那韩瑶,脸上被晒的红晕已经消失,穿着也是符合着京城的时尚。小郡主长得其实很是标致,可惜峻国公夫人对待这位未来儿媳还是不甚热情,只是替老太君敷衍收下了贺礼,看都没看那盒子里呈的是什么东西。

  可怜韩瑶花了数日亲手缝制的金线镶嵌玛瑙石的百寿棉褂子,连在人前展示的机会都没有。

  许是感觉到了小姑子的落寞,苏落云与她落座之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也是新近才从韩临风的嘴里知道了这门婚事的隐情。

  当年,北镇王妃出嫁以后,她的父亲宗庆便从京城调任到了不毛之地泰州做了刺史。

  这也算是明升暗降,不能不让宗王妃心生怅惘。她自小长在京城,可恨出嫁后,就算回娘家也不是京城繁华之地。

  所以生下了女儿后,王妃便处心积虑地想让女儿重新嫁回京城。

  当时老峻国公恰好在兵部任职,负责北地内防,却因为一时玩忽职守,在梁州地界遗失了整整四十车的军械。

  当时北镇王也深知若是军械在他的地界丢失,难免会引来陛下猜忌,所以也是动用了当地黑白两道,费了几许周转才找回军械,并且处置了当时看守军械玩忽职守的几人,压下了消息。

  可偏偏宗王妃以此做了主意,宴请当时的老峻国公之余,言语敲打,希望结成亲家,也好替他瞒住此事,不必上报朝廷。

  老峻国公当时也不情愿,不过迫于形势,还是点头应下,让自己的三子与小郡主结下了亲事。

  所以,也难怪现在的峻国公夫人不乐意。这明明是自家公公不小心沾染的狗屎,却要他们小辈来代为遮掩擦拭。

  苏落云当时都听得直皱眉,觉得自己的婆婆有些饮鸩止渴,为了让女儿嫁入京城,简直不择手段了。

  如此拿捏人把柄得来的儿女亲事岂会幸福?

  韩临风也是沉默了一下,轻笑道:“你不了解我母亲,她向来是个迎难而上的人,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从来都不懂什么叫做‘怕’。”

  言下之意,北镇王妃虽然料想到了韩瑶将来嫁入峻国公府的难处,可她觉得这些难处都是可以克服的。

  脚底长茧之人,自然不畏惧荆棘之路。

  可宗王妃似乎从来未想过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跟她一样强势的人,而女儿又愿不愿意走一走这路。”

  也正是因为峻国公当年犯下大错的缘故,峻国公府如今也是忍气吞声,迟迟不肯主动解除婚约。

  所以如今这婚事就算僵持在这,北镇王府那边要是没有动作,只能任着峻国公府将婚事一拖再拖。

  原本苏落云打算待寿宴开席,吃上几口,领着韩瑶给老太君祝酒之后,便可以安静回府了。

  可是没成想,当郡国公府的人引着她们入席的时候,她和韩瑶居然跟恒王妃方锦柔坐在了一桌上。

  当俞妈妈在落云身后小声提醒时,落云赶紧站起来,准备避让到其他桌子上。

  这种场合,落座都需要按资排辈的,能跟恒王妃在一起坐的,都是要好的豪门世家。

  于公于私,她跟恒王妃都坐不到一处去啊!

  她以为下人引错了位置,连忙避让,可恒王妃却温柔一笑道:“是我让人把你排过来的。虽然我也不过年长你一些,可是辈分却甚大,也算是你的宗亲长辈,一直不得跟你说话。正好今日,你我坐在一起亲近亲近。”

  听恒王妃这么说了,苏落云也只能施礼坐下。

  方锦柔与她妹妹是截然相反的性子,自然不会故意言语刁难人,干些五岁顽劣娃娃的勾当。

  可是待聊了一会后,苏落云猛然发现,这温柔一刀最凶猛,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恒王妃似乎话里有话,一直套问着她跟世子的日常,有意无意地询问着世子的武功底子如何。

  当初落云被迫跟韩临风成婚,就是因为六皇子设局试探的缘故。所以她对恒王夫妇一直心怀警惕。

  听恒王妃故意套问,落云不动声色,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道是哪些吃饱了撑的,总说我家世子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世子大约在外面受人言语奚落,倒是立志要练一副好身板,刀枪剑戟买了不少,练武场子也修得有模有样,可惜没练几日,便散了架子,这几日都是不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呢……”

  落云这话一出,同桌的几位夫人都忍不住掩着手帕咳嗽,毕竟背后讥笑世子腰子不行,亏空了身子的,她们可人人都有份儿。

  而落云这话也说得不算撒谎,韩临风这几日的确起床很晚,每次晨起时都是精力百倍,需要缠上许久才让她起床。

  恒王妃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自从恒王对韩临风突生怀疑后,也没闲着,打算在北镇世子府安插些自己人。

  可是没想到小小的北镇世子府人事十分稳定,新近除了将个门房调到外院做粗工,又从内院新调了个门房外,再无人事变动。

  他寻过北镇世子府的仆役人事卷宗,韩临风入京两年间,几乎没有再重新替换过仆人。

  不过入冬以来,雨水稠密了些,北镇王府的墙基有些破损,六皇子终于在修墙的工匠里安插了两个人,趁着修筑墙基的功夫,将北镇世子府的外院内院都走了个遍。

  就像这个瞎子世子妃所说,北镇世子府的后院确有练武场,刀枪剑戟样样齐全。可是自从他们修墙以来,从来没见到过世子在练武场演练。

  而且那位爷几乎每日都睡得日上三杆。唯一一次早起,还是月初上大朝的时候。

  他虽然起早,却非要拉着他的世子妃一起出门。

  那两个人骑在墙头砌砖,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世子爷的那股子黏糊劲,怎么说呢?跟穷小子好不容易买到了媳妇一个德行,恨不得将那漂亮的世子妃塞在自己的怀里一同带走。

  这两个人也都是练家子,其中一个还偷偷摸摸地钻入世子书房。里面修的倒是富丽堂皇,可惜书架上的书本崭新,连折页都没有,而比较旧的书,都是各种香艳话本子,倒像是时时翻阅,黑了书页。

  六皇子听了两个密探禀报后,心内其实大失所望。

  这跟那个劫持曹胜有勇有谋的内应形象,相差得实在太远了,倒是跟平日人前的纨绔德行没有什么两样。

  韩临风就算再会演,在自己的府宅子里也没必要时时假扮成好色的纨绔啊!

  能让武场子常年落灰,书斋拿新书当摆设的,又有什么内秀?

  看来韩临风能和李大人九死一生,的确是龙王庇佑,命不该绝,跟韩临风本人似乎没有多大的联系。

  就算韩临风当时表现得骁勇些,大约也是仗着自己年轻身强,一时在绝境中激发出的勇气罢了。

  不过六皇子天生多疑,他今日嘱托了自己的王妃,从韩临风的瞎子老婆那再套套口风,看能不能套问出什么蛛丝马迹。

  在六皇子看来,这个小户商女以前应该跟韩临风全无交集。毕竟韩临风入京的两年里,这个盲女好像被父亲送到了乡下去。

  他虽然怀疑韩临风,却并未将一个卖香料的瞎女看在眼里。直觉能从她的嘴里套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结果苏落云说得滴水不露,将世子府有武场子的事儿也解释圆满了。

  而且她不算说谎。世子最近刚刚开荤,跟她黏得不行,天天在床榻上练把式,的确许久没有起早练武了。

  她猜得不错,这恒王妃果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表面上是和她亲近,可是绕着问了韩临风的日常后,恒王妃便不再跟她说话,转而又起身去跟峻国公夫人聊天去了。

  苏落云心里不敢松懈,也不想贪杯,吃上几口菜,准备起身走人。可就在这时,厅堂外又有新客姗姗来迟,正是本该在京郊与九皇子游玩的瑞王妃方锦书。

  算起来,苏落云自成婚之后一直避着这个方二。除了李府这样翰林清流的几次聚会外,几乎没有参加过其他世家的酒宴茶会。

  方锦书这样的世家贵女,跟寒门清流一向无甚来往,自然也寻不到李府的府门去。

  这次,好不容易等到峻国公府的人开寿宴,方锦书是算准了苏落云一定会带着她那个乡巴佬小姑子出席,特意来了个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峻国公府。

  如今瑞王虽然朝堂暂时失利,但是陛下的恩宠正浓。瑞王与方锦书大婚的那日,陛下连下三道圣旨,恩赏御酒,锦绣和明主。

  其中的寓意便是这段姻缘如珠光锦绣,陈酒佳酿。就算当初六皇子成婚,陛下也没有如此过

  而且就在他们成婚之后,琼妃也晋了位分,荣升为孝礼皇贵妃,仅在皇后的位分之下。琼贵妃兄长为被升为北地易州的上将军。

  北地乃是武将云集之地,也算是皇后长溪王家的根基所在。长溪王家历代出过三位执掌帅印的大将军,兵部也是由着王家掌控,朝中许多寒门武将也都是王家扶持的门客部下。

  比如赵栋,当初也因为帅才出众,军功卓越才得了王家的赏识,

  可是现在陛下此举,便是在北地里横插了一把不属于王家的利刃,分化了一直掌控在王家手里的兵权。

  如此抬举扶持琼贵妃,不也是在抬举九皇子吗?

  九皇子正得盛宠,瑞王妃所到之处犹如神力分河,诸位夫人们是纷纷行礼避让。

  她甚至都没跟峻国公府的人打招呼,径直来到了苏落云跟前,冷峻着一双漂亮的大眼,慢慢上下打量这女子。

  好像也就是月余未见,这个女人倒是变得愈加丰韵动人了,看来是被韩临风养得很好了。

  方锦书原以为自己嫁给了九王或许能渐渐释怀,彻底忘了韩临风。可是新婚夜里,她身边却躺着个满身酒臭的男人,就算闭着眼,也能嗅闻到那个股子让人排斥的味道。

  那男人欢愉一场心满意足酣睡时,方锦书竟然有种拿着腰带在梁上自尽的冲动。

  她压根不喜欢自己嫁的男人,哪怕他贵为皇子,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皇帝,还是压制不住她的恶心感。

  若是韩临风依旧风流,让瞎子独守空闺,方锦书的心里还能好受些。

  而她原本应该嫁的男人,却在一朝成婚后,宛如变了个人,居然不再流连勾栏酒肆,整日只跟那个瞎子花前月下……

  方二控制不住自己打听韩临风的事情,可是越听心里的愤懑愈深。

  因为她曾经无意中打听到了母亲拦截下的那封信的内容。原来那封她无缘看到信,居然是韩临风想要告知她,有意与她成婚!

  当听到这隐情时,方锦书冲到了母亲的房间,将母亲收藏的古董摆设全都砸烂了。

  鲁国公夫人被气急了,差点要家法了她,结果她转头一下子就跳入了母亲院子的鱼池里。

  若不是仆人搭救及时,九皇子的婚宴差点变成冥婚。

  鲁国公夫人不敢招惹女儿了,自是哭着跟女儿赔了不是。她如今也是被陛下赐婚,就算顾念全族的名声,也要学会释然放下。

  可是方锦书如何能放下?若不是母亲横加阻挠,此时被韩临风专宠的世子妃,明明就该是她方锦书!

  因为有了这种执念,方二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也愈加痛恨捡了她漏的瞎女人!

  上次,这个苏落云跑得快,只撇下了她的小姑子忍受奚落。

  待看今日,这个苏落云又要如何躲她?

  心里想着,她坦然坐在了姑嫂二人身旁的时候,眼睛还在斜瞪着苏落云。

  韩瑶现在看这位新婚的瑞王妃,觉得心肝都在发颤。上次,她仪态全失,落荒而逃正是拜这女煞所赐。

  而今日这个瑞王妃看起来又是来者不善的意思,一会不知怎么让人下不来台。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韩瑶打算先装肚子疼,跟嫂子早点离开峻国公府就是了。

  可是方锦书却抢先一步,轻蔑笑道:“我一直有心与北镇世子妃坐下好好聊一聊,可是世子妃每次见我,似乎都要闹肚疼,不知你们姑嫂今日的身子可安好啊?”

  得,她这么一说,倒是将“尿遁”的伎俩给先封住了。

  上次苏落云走得无声无息,自然无妨。

  这次厅堂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身上,若是苏落云和韩瑶再一次以身子不适为借口,就要被众人识破,彻底丢了脸面。

  苏落云若是自己,丢脸也无所谓。可是韩瑶此时身在未来婆家。

  若是她跟峻国公府的婚约不解,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若是脸面尽失,如何自处?

  想到这,苏落云无声叹了口气,不过脸上却是闲适笑道:“先恭祝瑞王妃新婚大喜,可惜您与瑞王成婚时,世子恰逢彦县遇险,未能及时道贺,还请见谅。”

  方锦书冷笑一下,意有所指道:“瑞王乃陛下九子,天生贵重,瑞王府也不是什么猫狗卑贱之人能随便进的。怎么?你觉得凭着几分姿色狐媚嫁了皇亲,就可以一步登天,与我等世家贵女平起平坐了?”

  满京城里,能这么当面揭人老底,直接下脸子的也只有方锦书了。

  方家在大魏几个世家里算是根基厚重,长盛不衰的大家。

  当年扶持皇叔公韩勖上位功不可没。这也让从小教养的方锦书说一不二,性子愈加跋扈。

  别说一个出身卑微的野路子世子妃,就是宫里寻常些的公主惹到了她,也得避让三分。

  她突然开口发难,自然满堂安静,有些心善的夫人也是暗自摇头,替那可怜的盲女捏了一把冷汗。

  韩瑶窘迫得都抬不起头了,可是苏落云听了却微笑点头道:“瑞王妃所言极是,尊贵自是上天恩赏,个人的福报造化不同。我以前都不懂这些,还以为陛下恩赏赐婚,我也算是入了皇室宗亲的族谱,是皇室韩家的媳妇。陛下最近大兴恩科,提携了那么多的平民子弟。于是我又以为这普天之下,人之尊贵原来也可凭着自己的本事,为国为民尽忠得来。可听了您之言,才知若是祖辈务农经商,就算品行端正,在您这样的尊贵之人的面前也抬不起头。若是瑞王妃觉得我这等女子不配入韩室皇家,还请您劳劳神,得空去陛下那里请命,让陛下收回当初赐婚的圣旨。”

  她说话语调平稳,嘴角微微含笑,犹如细细涓流,虽则不似方锦书说话那般狂风恶浪,可是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她不怕言语得罪这方锦书,反正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方锦书对自己的仇恨。

  所谓湿身不怕再淋雨,如此场合,只能先将陛下的礼贤下士先立起来,挡挡煞气。

  不过她这番言语,明显是将方二的攻击之词无限放大,引到了目无陛下的关卡上来。

  苏落云就算出身再不堪,也是陛下当初钦赐的婚约。方锦书若觉得她不配入韩家族谱,大可以去请陛下收回成命。

  至于方锦书嘲讽她出身卑微,便是看不起所有出身寒门的清流。

  峻国公府跟长溪王家,或者方家这样的大世家不同,这些年里族中子弟算是务实一派,与许多寒门新贵的官员也多有往来。

  今日府里的宴席赏,也有几个清流官员的家眷在场。方才那方锦书的话,跋扈又无礼,那句“不配平起平坐”简直嘲讽了所有寒门出身的官员。

  只要不是世袭世家,谁往上数不是务农的出身?

  方锦书没想到她居然敢还嘴,一时被怼得无以应答,气得美眸越睁越大,眼见着要伸手打人了。

  可就在这时在不远处桌上吃酒的李夫人却突然走了过来。

  她的夫君是当代大儒李归田,父亲也是有名的金石大师,为人也是很方正。

  看恩人的盲妻被瑞王妃如此刁难,自然看不过去,于是便起身走到了苏落云的身边,拉起她的手道 :“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走,去我那桌,有几位夫人正想问你如何调配些舒缓安神的香料呢!”

  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拉起了苏落云和韩瑶去了相隔甚远的一个桌子坐下。那张桌子坐的都是寒门清流的家眷,也不会有人介意出身匹配不匹配。

  方锦书先是被苏落云不软不硬的话噎了一下,现在又眼看着朝中有声望,有排面的李夫人亲自给瞎女解围,一时竟然气得脸颊涨红。

  她原本以为今日应该也像她在公主府上刁难韩瑶时的情形一样,只要她起个头,自有人给苏落云难堪。

  没想到,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个瞎子竟然升堂入室,笼络了不少人心!

  苏落云去的那桌都是清流家眷,就算方锦书再过去挑事,也不会有人附和她。

  新近几年,寒门清流与世子子弟虽然不似开朝时那么泾谓分明,可是深不见底的鸿沟依然存在。

  清流官员就算再才华横溢,在升迁之路上还是比不过世家子弟。

  前些年,居然还有个不知好歹的官员建言陛下,保留世家的侯爵封赏,废止官位父子承袭,让世家子弟一同汇入恩科,择优而取。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谏言自然被陛下申斥驳回了。不过清流寒门官员私下里的抱怨不满也可见一斑。

  这个苏落云倒是有法子,居然能跟那些自命清高的寒门清流厮混得如鱼得水!

  还真是穷鬼找穷鬼,玩得对了路子!

  一旁坐着的恒王妃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气得面颊涨红的妹妹。

  若是小妹还未成婚,她这个做姐姐的说什么也要拦一拦,免得妹妹人前失态,丢了方家世家的脸面。

  可是现在妹妹已经是瑞王妃,一言一行都跟九皇子起了关联。

  妹妹方才挖苦嘲讽苏落云的那番话,其实也得罪了在座所有的寒门家眷。

  要知道李归田当初帮衬了九皇子不少,故意将那堤坝坍塌的事情转移到了贪官头上,才让九皇子免了弑兄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