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冷冷道:“陛下最近还命人重修了起居注,其他未改,只是加入了许多他与老九的日常言语,你可知为何?”

  起居注只是记录帝王日常,并非史书,然后帝王驾崩,谱写碑文追思,乃至为帝王立传,都是借鉴起居注起笔润色。

  比如之前早逝的太子,在起居注中,与父皇的对话记录就有很多。只因为他是王储,所以帝王日常教导王储的话,要重点记录,成为帝王之家父慈子孝的笔录。

  而现在父皇却突然偷偷叫人增加他与老九的父子日常……显然不是父爱突然泼洒,而是有意要为老九树立起时时接受父王点拨,聪颖谦逊,堪为皇储的形象!

  想到这,六皇子彻底急了,悲愤道:“父皇他……他怎能这么做!不顾长幼有序,却要立个奸妃之子!”

  王皇后倒是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从他卸了王昀的军权开始,我就猜到他要做什么。最近京城里的城防不是也都换过了吗?你的人已经被被换下来不少了吧?大约也是该到了宣读诏书,册封王储的时候了……”

  六皇子腾得站了起来,因为愤怒,整个脸都微微扭曲变形:“父王怎么能如此,难道他不怕立了老九,长溪王家等诸多世家会反对吗?”

  皇后微微勾勾嘴角,目光森然道:“他不是给老九找了个有力的老丈人吗?方家最近几年能臣辈出,族中子弟多有出息,你和瑞王都是他方家的女婿,陛下立哪个,方家就拥护哪个。有方家做后盾,我们日渐西山的王家,又算得了什么?”

  六皇子听了母亲的分析,颓然往后一坐:“那……我就要管老九称陛下了?我与他宿怨甚多,他岂能容我?”

  王皇后看着儿子颓丧的样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时,突然扬手给他一巴掌。

  六皇子被打得脸红了一片,愣愣看着母后,王皇后沉声道:“亏得你是男人,居然早早想着后路!还不如你姐姐有韧劲!我王劝雪的儿女,不达目的,绝不可轻言放弃!”

  六皇子被母后教训得一激灵,也不敢捂脸,连忙站起来,低声道:“难道母后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王皇后直直看着儿子的眼,低声道:“你父王的心,坚如磐石,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无非就是火中取栗,险中求胜罢了!”

  说到这,皇后原地走了几步,又回到了儿子身边低语道:“他老九虽然得了陛下的人心,却无天下百姓的拥戴。当初在彦县时,他纵容下属贪墨修筑公款,到现在彦县的河堤还是不够钱银修补,听说彦县那边开春又闹了灾荒,流民无数,这些民怨只要利用好了,就是民心导向!若是京城内外挤满了怨愤九皇子的灾民,这个节骨眼,你父王怎么好忤逆民心,立一个名声狼藉的皇储继承大统?”

  六皇子听了有些恍然:“就是要制造民怨,搞臭老九的名声?”

  王皇后摇了摇头,缓缓低语道:“那还不够!一旦京城有暴民,那么陛下势必要增调军队。只要王家的军队能趁此机会混入城,就算你父王先前调换了布防,撤下你的人也没用了……你父王年岁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王皇后突然伸手抓住了六皇子的肩膀,死死捏住。

  感觉到了肩膀的痛意,六皇子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终于听明白了母后的意思,她这是……要逼宫啊!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震惊,睁大眼睛,犹豫地看着母后。

  皇后最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他向来只做十拿九稳的事情。现在自己说得如此激进,他定然拿不定主意。

  可是王皇后却已经深思熟虑很久了。

  她继续劝服儿子道:“当年,圣德皇帝被围,你皇祖父当机立断,抓住了这个时机,利用方家和王家两大世家的助力,才终于登顶王位。没有他的大胆果决,就没有你们今日皇子的富贵尊显。你若迟疑不决,那就算了。只是你要明白,像北镇王府那样被贬荒镇的偏宗子弟混沌度日的样子,就是你的子孙明日的情形……”

  听到这里,六皇子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凭什么?他明明才是正宗的嫡子,外祖家又是权倾朝野的长溪王家!

  若是就此将皇位拱手让给一个奸妃所生的蠢货,生之何欢,死又何惧?

  最了解父皇的,从来都不是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他这白头华发的母亲才是最了解父皇的人。

  既然母亲猜到了父亲即将立瑞王为国储,那么他只能抓紧机会,才能为自己争得一线机会。

  那日,六皇子与王皇后密谈了之后,便急匆匆地出宫而去。

  就在他出宫的时候,正看见了奉旨入宫的九皇子。

  老九腆着肚腩,正在宫门口与几位刚出宫的臣子寒暄,一时谈得热络,无人朝六皇子这边望来。

  那些出宫的臣子,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应该是了解了最近的风向。

  六皇子冷然一笑,没想到自己身为皇子,居然早早体会到了所谓“世态炎凉”。

  他没有过去大煞风景,冲散了九皇子与重臣们的寒暄,而是顺着一侧长廊,带着随从径自离去。

  九皇子在围拢的人群中,朝着六哥的背影得意一笑,然后继续神采飞扬地与众位臣子寒暄。

  就在前几日,他的王妃方锦书喜得贵子。

  方锦书刚怀孕的时候,因为陪着皇后打花牌,在宫里没有呆安稳,曾经有流产的迹象。幸好随后他府内外防护周全,总算是有惊无险。

  可是保胎月余,依然早产了二个月。虽然婴孩羸弱了些,却是个男婴!这便是瑞王府上延续了嫡系香火。

  瑞王狂喜之余,也心知阻挡自己继承大统最后的障碍已经扫荡干净了!

  此时已经入夏,而他瑞王的繁华锦缎之路,也才刚刚开始!

  就在传召的钦差回京之后,不到几日的功夫,陛下再次下诏,选了另一府偏宗女儿入宫听封,待封完公主封号后,便前往铁弗王帐和亲。

  与此同时,赵栋却被连续七道圣旨追责痛骂,痛陈其剿匪不利,罔顾陛下的恩宠信任。

  同时陛下给赵栋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不能尽快剿灭铁面叛军,那么下个月,北地的上将军将要换人!

  这其实还真冤枉了赵栋。

  在铁面军躲避了他的几次追击之后,就在最近这段时间,铁面军终于渐渐开始正面回击他的围剿进攻了。

  赵栋惊异地发现,铁面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换了行军的方法。

  不再是游击点战,而是开始渐渐由一支支零散的游击小队开始汇聚,形成铁拳,开始列阵迎击。

  不过是靠一腔热血,零散汇成的义军,不知什么时候,仿佛注入了新的魂灵,好似由一个老辣而诡诈的将军指引,因为战术指导有方,而变得战斗力更加犀利而凶猛。

  赵栋几次正面对战,都是被对方的阵法分割切散,不得不早早鸣金收兵。

  这几次下来,他的损失可谓惨重,许多兵卒被对方俘虏,进而收编。

  私下里,许多领兵的将军也开始说起了丧气话。

  每次开战迎击前,就会有人自嘲道:“得,今儿又要给铁面军送新兵去了!”

  赵栋无意中听到了一次后,自然是以军法处置,重重责罚了动摇军心之辈。

  可是管住人的嘴,却难管住人的心。若是不能想办法破解了对方的阵法,扭转战局。只怕不用再开战,也会有人偷偷逃跑,投奔义军。

  现在陛下又连下圣旨痛陈他懈怠备战,不能快些歼灭敌军。赵栋瞪着铜铃大眼,盯着自己桌案上的白纸,拿起笔来几下子就写完了回复的奏折。

  可是旁边的幕僚拿起来一看,咧了咧嘴,哭丧着道:“上将军,您可不能这么写大实话啊!虽然朝廷一再克扣军饷,下面的兵卒也两个月未发军饷了。可是这个节骨眼,您说因为军饷军心不稳,那就是推卸责任,更惹陛下不喜啊!”

  赵栋阴沉着脸道:“若朝廷真有难处,迟发军饷也有情可原,可是你看看跟铁弗和亲,不光送去了宗室女,居然还有陪嫁的白银十万两!是朝廷没钱吗?那是宁愿拿钱喂了虎狼,也不肯给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卖命钱银!”

  说到最后,赵栋是越来越气炸。

  他年轻时投身军戎不光为了养家糊口,更是因为固守家国的理想。

  可是现在,他虽然位高权重,满腔的情怀无人赏识,别说将士们,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现在打的每一场仗的意义何在!

  幕僚叹了一口气,他跟随将军多年,深知将军的为人脾气,可是身在北地的军帐发发牢骚也就算了,若是真闹到皇帝的眼前,吃亏的还是将军。

第103章

  想到这,幕僚低声道:“我听闻京城来的人说,陛下有意立九皇子为国储,说句不恭敬的,陛下最近的龙体也不佳,大约不久就应该新君分摊国事。从国君的角度考量,也是不希望给新君留下边关的烂摊子。我们身为臣子,自然也要体恤君心……不过铁面军现在是愈打愈勇,听说铁弗王庭那边也是招架不住,所以才同意了和亲。若是铁弗人肯与我们合作,那么剿灭铁面也指日可待……”

  还没等幕僚说完,赵栋已经狠狠摔了桌面的砚台:“与那些铁弗虎狼合作?难道你没亲眼见过那些盗匪是如何抢劫村庄,屠杀我大魏子民的?”

  那幕僚差点被砚台砸到,只能硬着头皮劝解:“并非吾等有此想法啊!难道将军感觉不到,陛下如此费心安排和亲,就是要先平定内患,安稳了新君即位的事宜,再言其他啊!”

  赵栋何尝不知?可是他的见解与陛下截然相反。如果当初陛下肯接纳他的谏言,招安了曹盛义军,收复故土二十州指日可待,何至于拖延到今日?

  铁弗人是慕强的天性。

  大魏朝廷自认为礼仪仁德服人,其实在人家王庭那里狗屁不通,就是十足软弱的表现!只有彻底将这虎狼之师打在尘土之下,死踩住他们的头,才会换来边关真正的安定和平!

  可惜赵栋的这番主战言论始终是曲高和寡,朝中赏识认同者寥寥。如今更是不会有人站出来,与他一起反对陛下的旨意了……

  不过发完了一通牢骚,却还要面对现实。当听闻线报说发现了铁面军的行踪时,赵栋还是要上阵去打。

  也许是为了阻止铁弗人与大魏的议和,最近铁面军动作频繁,不断向黑水以北派兵。

  每次铁面军的行军路线,以及遭遇战过程,被探子反馈上来以后,赵栋其实是带着一股欣赏审视这一场场漂亮的战役的。

  而那和亲的队伍,最后还是被铁面军给冲散了。

  虽然那受封的公主有惊无险,被人发现跟丫鬟婢女一起扔在了梁州的城门处,可是陪嫁的十万两银子却被铁面军给劫掠得干干净净。

  赵栋听闻这个消息,就好像自己家打狗的肉包子又被扔回来一般,心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爽。

  最起码,从大魏百姓那里来的银子没有去装备铁弗虎狼,总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他在隐隐高兴之余,对于那位铁面战神忍不住兴起了几分激赏。

  虽然不知道对方现在指挥作战的首领是谁,但赵栋可以笃定,那人绝对不是曹盛。

  跟义军以前大开大合的打法不同,现在的铁面军走的是以少胜多,快速奇袭,出其不意的路数。

  而且最奇怪的是,铁面军似乎有可靠的渠道探听到大魏军队的下一步行动部署。

  所以每次赵栋有大些的行动时,铁面军总是能巧妙避开,不与大魏官兵硬碰硬,总以极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赵栋私下里,已经暗自梳理了无数次营帐中人,却查不出是谁走漏了消息。

  有那么几次,赵栋眼望地图出神,总觉得铁面军的这种打法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可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出来。

  今日也是如此,他正在沙盘上演练猜测着铁面军下次的行动路线,就在这时,儿子赵归北与韩临风一同走了进来。

  看到父亲在演练沙盘,赵归北也不打扰,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

  不过看着代表铁面军的那些黑色棋子在沙盘上穿行布阵,赵归北不由得也起了佩服之心,顺嘴跟身边的大舅哥拍马屁道:“哥,我看这铁面战神竟然有跟你不相伯仲的鬼才啊!你看这次黑石山的围堵战,跟你的排兵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时候,傻子之言就是一针见血,直捅天机!

  韩临风没料到这二愣子突然冒出这么不靠边的一句,眉心不由得一蹙,先是瞟了一眼赵栋。

  不过赵栋好似没听见儿子的顺嘴胡咧咧,依旧在专心摆着手里的排阵。

  韩临风转而看向赵归北,淡淡道:“瞎说什么呢,我又领过几次兵?”

  赵归北也觉得自己拿他跟匪头类比,夸人夸的不是地方,嘿嘿傻笑了两声,便去给父亲倒茶去了。

  赵栋接过茶,饮了两口,这才转头问儿子最近有没有回去看公主和新入门的媳妇。

  韩瑶因为出嫁,随着渔阳公主去了惠城,也能随时与公主尽孝。平日里,赵归北看望母亲的时候,才能跟新婚的妻子相聚一下。

  听了赵归北说起渔阳公主的近况,说她似乎有些挂念京城的母后与陛下时,赵栋道:“陛下急于与铁弗人议和,若是前去议和的臣子进行得顺利,大约过了夏,就能鸣金收兵,回转京城了。”

  赵归北却不爱听这话,嘟囔道:“既然文官那么有用,要我们这些武将做什么?还议和?他铁弗人若有议和的诚心,怎么会这边迎接大魏的公主,那边又在算计着偷袭我大魏的粮草?”

  也许是不甘心十万两银子还没进嘴就飞了,铁弗人似乎打算用大魏的口粮补一补自己。

  就在前日,韩临风从迁西粮草营押运出来的粮草,半路遭到铁弗人的偷袭。

  幸好韩临风及时察觉不对,命令粮草车暂时停运,又及时通知了赵归北带队前来接应,居然打了一场漂亮的反伏击战。

  这一场丝滑的反击战,简直是让赵归北舒坦的通体顺畅,一扫连日来与铁面军作战的丧气。

  正是因为如此,赵归北今日才变着花样地夸大舅哥。

  赵栋指了指陛下新到的圣旨说:“虽然跟铁弗人的争端快要结束,可是铁面军依然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之前几场战事失利,让朝中很是不满,不过现在铁面军不断进击,正好后方空虚。我打算给他来个回马枪,正好攻打铁面军在黑石山以南的主营。”

  赵归北听了父亲之言,立刻放下茶杯再次回到了沙盘前。这时他才看明白了父亲方才重新摆的是什么,原来是准备佯装追击铁面军的主力,实际却是半路从黑石山绕回,直捣黄龙,拿下主营。

  韩临风也在一旁看了一会,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将军,您这般折返奔袭,岂不是将兵力调拨开来。现在铁弗人之所以龟缩在黑石山不敢大规模移动,除了铁面军的威慑之外,就是因为将军你在黑石山的西南侧驻扎重兵,对铁弗人形成两边夹击的威慑,让他们进不得,又不敢轻易放弃黑石山!”

  韩临风的意思很清楚,赵栋一旦动,就解开了桎梏铁弗人的缰绳,将他们的主力放出。

  现在议和结果还没有出来。到时候,铁弗人一旦不必固守黑石山,可以转移行动,上万铁骑,想要‘关’起来可就难了!”

  赵归北也觉得大舅哥说得在理,频频点头。

  可是赵栋显然已经权衡利弊,做了决定:“你们也知道,陛下连番下诏,斥责我无作为。如此压力下,我若再不行动,便是罔顾君恩。既然铁弗人有意和亲,也是想要尽早结束这场纷争。眼下还是剿灭铁面军要紧……你们俩先下去吧,运好后方粮草才是你们的职责。至于前线的事情,我还要与幕僚再详细布置,待定下来后,再告知你们粮草运输的路线。”

  赵归北心知公事上自己是说不动父亲,只能忍着闷气跟韩临风出营去了。

  不过他也知道父亲顶着无尽压力,现在陛下连连下旨斥责,试问哪个臣子能顶受得住?

  看来父亲也是无奈之下,只能全力剿灭铁面军。

  不过铁面军的主营一直无法确定,父亲应该是费了一番周折才锁定了主营的位置。

  所谓出兵的时机,一定要善于把握。所以就在当天,赵栋就升帐开始排兵布阵。

  韩临风看着那些忙着进帅帐的幕僚和将军们,转头对赵归北道:“世子妃最近不舒服,我要回去看看她,粮草营里的事务,还需要你帮我照料一下。”

  赵归北也习惯了韩临风常常有事回梁州,自然是毫不迟疑,一口应下。

  是夜,铁面军主营开始迁营拔寨,转移地盘。

  曹盛看着准备迁徙的营寨,对戴着黝黑面具的韩临风道:“如果赵栋立意与你决战,你这般一味退让也不是办法。就算真有一战,依着铁面军现在的实力,又不是打不过赵栋?”

  韩临风沉声道:“赵将军并非朝中腐朽之辈,我自是对他有一份敬重。而且他一直以来,对铁面军也是放水颇多,我得领情。不过照着眼下局势看,他大约也要被朝廷撤职,若是换个人来,倒是少了份人情牵绊。”

  曹盛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感慨,自己当初怎么会认为裘振那小子跟世子肖似呢?

  虽然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不过这份难得的仁义之心,是裘振托生三世都不具备的。

  既然韩临风立意要拖延,将赵栋生生耗走,那么他自当全力配合!

  就在韩临风安排好了主营迁徙的事情之后,带着侍从匆匆赶回迁西粮草营。

  到了半路,他又在一处树林处停歇,摘掉了面具换好了大魏军服。

  谁知走了一会,就在荒野山岭处,赵栋带着一队人马,金甲亮刀拦在了路前:“韩世子,你不是要回梁州看望妻子,怎么深更半夜,却来此一游?”

  韩临风看到本该带队前往黑石山安排调兵的赵栋出现在这里时,心里一时全都明白了。

  看来将军白日说的那番话都是在诈人了!

  赵栋的确是在诈韩临风。今日升营布防时,他跟属下将士们说的全是不相干的事情。

  也就是说,关于偷袭主营的事情,他只说给了赵归北和韩临风。

  当两人出营回去后,赵栋随即命人找回了赵归北,详细地问了关于韩临风的日常。

  赵栋真是被白日时,儿子无意中的奉承之言给点醒了。

  他怎么早没有想到,韩临风可能跟铁面军私下往来,暗中相通呢?

  所以打草之后,就要看看能不能惊蛇了!

  赵栋命人将所有的马蹄子都包上厚棉花。然后一路前往铁面军主营附近探查。

  果然发现他们突然急匆匆地开始拔营起寨,显然听到了什么风声。

  直到一队人马突然朝着梁州方向进发的时候,赵栋这才带人开始跟上,却发现那人带着独特的铁面具……似乎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铁面军首领。

  在此之前,他只以为韩临风是暗中通敌罢了。

  就在方才,他远远借着月光看见那个战场上见了无数次的铁面战神骑马入了树林,可出来的却是……身穿大魏兵服的韩临风!

  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不容人错辨!

  那一刻,赵栋真是醍醐灌顶,全都理顺明白了!

  他怎么早没有发现,那个铁面战神的身量跟韩临风……特别肖似呢!

  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竟然被个年纪轻轻的小子玩弄在股掌之间!

  赵栋的愤懑之情简直要炸裂胸口。他不再远远跟踪,而是催马上前,拦住了这虚伪小子的去路!

  聪明人之间不打诳语,韩临风也懒得撒谎遮掩,只是跟身后的庆阳一个眼神,便冲着赵栋将军抱拳道:“上将军好心机,在下自愧弗如……”

  赵栋咬牙切齿道:“韩世子,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解释一番?”

  韩临风坦然道:“那要看立在我眼前的是心怀天下,热血平敌的赵栋,还是位高权重的上将军了?”

  赵栋没想到他到了眼下的地步居然还振振有词,不由得瞪圆了铜铃眼道:“这有何区别?”

  韩临风继续道:“若是热血男儿赵栋,我所作之事为何缘由,无需解释,他自然知。可若是陛下的驸马,金贵的将军,以荣华为重,我这么做的理由也就无关紧要无需多言了。”

  赵栋的铜铃大眼终于开始微微眯起,最后竟然是仰天长叹:“亏我一直看好你,你既然有这般才华,为何不用在正途?难道……你有谋反之心?”

  就在这时,韩临风身后的一个侍从道:“我们世子若有反心,岂会一次次手下留情,放了你们这些只知道窝里横的酒囊饭袋?你们这些京城富贵子弟,压根就不是我们北地人!岂知这里的百姓们过的是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杀退欺负百姓的盗匪都不是正途?难道在京城里喝大酒,玩女人就是正途了?”

  这一番话,竟然说得上将军一时面堂暗红,哑口无言?

  韩临风申斥了属下不得多言,然后道:“将军若要与我兵戎相见,在下绝不会束手就擒,自当奉陪。可是将军应该也要想一想,此时北地若再无铁面军,那铁弗人会不会老老实实地与大魏和谈,到时候局势又会怎样?”

  方才,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庆阳已经偷偷溜下马,从山坡下的侧道回转了。

  这里离还没有完全撤退的主营很近,周遭巡视的侦察骑兵也会三五不时侦察。庆阳应该走不了多远就能碰上,到时候援军随后就到,他倒是不惧怕赵栋能拿住他。

  不过如此一来,自己的身份揭露,势必要在朝廷中掀起轩然大波。

  不到万不得已,韩临风也不想事情进行到那一步,所以在援军赶来前,他倒是想跟赵栋好好谈一谈。

  可惜赵栋也不傻,自然扫到了韩临风身后的侍卫少了一人。

  他冷笑开口道:“你找了援军,我也不是无准备而来,我的身后,还有大批的主力在随时候命!”

  韩临风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么将军是否愿意在生死局前,听我谈谈我接下来的用兵计划?”

  赵栋紧盯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虽然被他识破,可是这个青年英俊的脸上丝毫不见慌张。

  他就是个天生带着帅才气场的男人,可叹自己在京城时,竟然毫无觉察,竟然将鲲鹏当成了养傻的家雀……

  赵栋定定看了一会,实在按压不住惜才之情,决定下马,与这小子恳谈一番,看看能不能劝动他悬崖勒马,就此收手。

  如果他能及时悔悟,那么自己也愿意网开一面,给他和北镇王府留存生机。

  毕竟这事如果被陛下知道,北镇王府满府都是被抄家斩首的罪过,就连儿子新娶的小郡主,也是不能幸免!

  如此想定,他突然翻身下马,握住腰间佩刀,朝着韩临风走了几步。

  而韩临风也欣然下马,甚至将自己佩刀解下,扔给了身后的侍卫,然后手无寸铁,坦然走了过来。

  就在这片林旁,是滚滚流淌的黑河水。二人面朝大河,顶着明月并肩而立。

  韩临风至此也毫不隐瞒,诉说了自己年少时游历北地,背着父亲投身义军,组建了当时让铁弗人闻风丧胆的铁面军的往事。

  赵栋觉得,自己在京城听书都没有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这个小子……胆子真是奇大!

  韩家到了这一代,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出来!当真是让人惊诧无比!

  在震惊之余,赵栋更多的其实是遗憾——如此人物,若不是生在偏宗之门,哪怕他是一介清流寒门也能毫无忌惮地发挥更好的作用。

  可他偏偏是圣德先帝的子孙,如今手里又有一支不容小觑的义军。赵栋最是清楚那铁面军如今的战力。

  一旦这偏门宗亲心里生变,那么在边疆揭竿而起,便是谁也按压不住的洪水猛兽!

  所以赵栋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听世子说话。

  韩临风简单介绍了自己跟曹盛的渊源之后,又道:“当年圣德先祖被困丘台,就此魏宣帝为了逼迫圣德陛下禅让,主动与铁弗议和,割地赔款,顺利禅位。当今陛下的皇位,可以说就是用这北地二十州换来的。”

  赵栋岂不知这段典故?他咬牙道:“所以你这么做,就是为了夺回皇位?”

  韩临风坦荡一笑:“那皇位有什么好争抢的?如果天下太平,我宁愿在家陪着妻子,养育儿女,过舒心日子!可是现在北地的百姓有好日子吗?若是不能安然度日,人都要自救,将军以为呢?”

  赵栋拧眉道:“若是世子也有抗击铁弗之心,也可向朝廷表奏……”

  上将军自己说到这,都有些说不下去了。若是请奏朝廷又会是什么下场,他的心里最清楚。

  韩临风也苦笑了一下,扬声道:“大丈夫生于世,当砥砺前行。更要自知何为可为。眼下,是千载难逢的收复故土的机会。铁弗政权更迭,新王的掌控也并不安稳。而与大魏相斗,他们内部的声音也不一致。现在铁面军正势如破竹,收复二十州不再是梦……将军,您在朝中的主张,不也是不与铁弗虎狼谋皮吗?为何到了北地,您却变得畏手畏脚,不再像我以前认识的赵将军了?”

  赵栋被韩临风说得眉头紧缩在了一处。

  若说心里话,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在梦里做过千百回的。可是如今,他却要一脸正色申斥一个皇室子孙为何胆敢筹建义军,驱除入侵者……

  想想都是万分的虚伪讽刺!

  而韩临风说起铁面军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时,赵栋更是听得沉默。

  还有什么比一直的志向理想就在眼前,可自己偏偏要残忍亲手打碎它,更加叫人痛苦的?

  这个一直韬光隐晦的北镇世子,简直就是活成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活成的样子!

  就在这时,远处火把闪烁,马蹄声阵阵。很显然铁面军的援军已至。

  按照常理,文招过后,便是武斗。接下来就是一场实力生死的较量。

  赵栋心念转动时,手里的佩刀比脑子都快,一下子便架在了韩临风的脖颈上。

  韩临风没有躲闪,只是坦然接受,不过他最后倒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世人之目光,容易受世俗局限,不过百年之后,若是有人评判大魏北地的风云历史,将军以为,您是被人夸赞忠君爱国的良臣,还是罔顾百姓疆土的千古罪人?

  哪里需要百年之后的评判?现在大魏军营寨门前,就有堆积如山,被投掷的粪土石块。

  光是眼看着村落被烧,不去救助百姓,就已经足够遗臭万年的了!

  赵栋不是读书人,他从小是听说书长大的!

  听了韩临风说完,这几日来被陛下连环下旨咒骂的愤懑也一股脑地翻涌上来。

  他此时固然可以砍下铁面军真正头目的脑袋回去交差!

  可是……这是他真正想要的吗?就像韩临风所言,以后他会不会每当想起这夜,就会懊悔国之疆土因为自己愚钝之故,就此收不回来?

第104章

  “……你一直伪装本真的自己,如此苦心经营,究竟是只想收复疆土,还是存着谋反之心?”赵栋突然开口又问。

  韩临风挑眉道:“身为圣德的子孙,若是一味彰显,恐怕不得圣心,带累家人。既然是自保,何来苦心经营?至于我与曹盛,本是一股热血义气相交,想要帮助义军招安归正。可是朝廷却对他们赶尽杀绝,我自要替他们想一条出路。至于以后,若是朝廷忌惮,肯容下他们自是最好。若不被逼到山穷水尽,何人会反?不过我现在只想完成圣德先祖遗愿,抓住这天赐良机,收复二十州。至于其他的,不作他想……”

  赵栋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却迟迟没有砍下,心里也是天人交战。

  他何尝不知,眼前这个青年若是真有反心,早就应该如裘振那般,攻城陷阵,刀枪对内了!

  可是韩临风并没有,之前几次遭遇战也是尽量避开了魏军锋芒。

  此时,两人对视,看着这个英俊青年眼中的磊落坦荡,赵栋的刀怎么也压不下去!

  赵栋的目中几次显露杀机,又几次按压下来,到了最后竟然“咣当”一声,将自己手里的宝刀扔在了地上。

  他仰天长叹了片刻,然后道:“你走吧,今晚跟我来的都是我心腹,我会让他们不要声张……只当不知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韩临风郑重抱拳,却并没有立刻走,只是道:“虽然北地战局扭转,可是想要彻底收复失地,还是须得将军配合。只有将铁弗王庭驱赶万里,那么北地边疆的安定才指日可待!”

  赵栋没想到韩临风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得寸进尺,还妄想着大魏的王师与他个匪军配合?

  于是他不由得瞪大眼睛,满地找寻方才扔下的刀。

  韩临风笑了一声,主动帮将军把刀捡起来递过去,然后抱拳道:“今日之恩,韩某铭记在胸,定然不会辜负将军之期许,成就一番边关大业!”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部下迎着疾驰而来的援军匆匆而去,

  赵栋望着韩临风的背影,心里一时竟然觉得松懈了很多。

  他也没想到,在发觉了韩临风的秘密之后,他却重拿轻放,而且心里又是这么的轻松坦荡。

  就好像长久以来,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样。

  再说韩临风,这次倒是真的回到了梁州王府。

  落云倒是也习惯了他深夜归来,于是早就跟他说好了,下次晚归,就走王府选买送菜的后门,她在后门偏房处安排好了门房。那里往落云的院子走也近些。

  这样,就算韩临风深夜回来,也不必惊扰全府了。

  韩临风匆匆回来时,已经觉得满身疲惫,可是一看到灯下美人披散长发,素净着脸儿倚在门前,心底所有的乏累顷刻间便消散了许多。

  落云轻声道:“怎么又这么晚回来,陛下不会是又下和亲的旨意了吧?”

  韩临风伸手搂着她纤薄的肩膀道:“咱么府上也就韩逍未婚了,若是陛下派他去和亲,我倒也不拦着了。让他带着他的酸诗,将铁弗人都给酸倒了才好!”

  落云听他这么说,顿时想起小叔子在任何闲聊的话题里,都能往琴棋书画靠拢的本事,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

  韩临风还没吃饭,正好今日府里杀了两只农庄上送来的鸡,熬煮的鸡汤正浓,加些蘑菇青菜,再泡饭吃正好。

  落云看着韩临风吃得甚急的样子,也猜到了他吃的不应食,连忙又剥了两只卤蛋放入他的碗里。

  等韩临风吃完了,她帮他擦了脸,韩临风嗅问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脸颊。

  落云被他亲得发痒,一边笑躲着,一边摸着他下巴新长的胡茬子道:“现在北地各个州县,都在说着铁面战神的故事,那说书先生说那位战神当是兰陵王一般的俊秀人物,大约不够英伟,震慑不住敌人,这才用铁面遮脸。许多听书的姑娘都入迷了,直嚷嚷嫁人便应该嫁这等真正的英雄豪杰呢!谁又能知这位豪杰,正如吃奶的娃娃一般缠人呢……哎呀!”

  她调侃的话还没说完,韩临风已经将她一把抱起道:“你不提醒,我都不知自己没有吃饱,既然如此,余下的你且得好好喂了我。”

  一时间,在两人的嬉笑声里,床幔也翩然落下,荡漾起水纹涟漪。

  虽然二人不是新婚,可是每次长久些的别离之后,这男人都不知怠足,仿佛洪荒猛兽。

  一场欢愉下来,落云的额头布满了细汗,可是相聚时刻甚短,就算她觉得疲累了,也舍不得睡去。

  因为第二日天不亮,这男人就会悄然离去,都来不及说声平安归来。

  所以此时夜深人静时,就算烛光熄灭,两个人也要再说一会话。

  落云说起自己最近购买船只,方便香料采购的事宜来。

  韩临风懒懒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未雨绸缪,为将来跑路做准备啊?”

  落云老实承认:“倒是也有这么一点意思,这些都是海船,就算乘风破浪,入深海远航也没关系。凡事若是能留一条后路,那么做起事来才毫无顾及……不过我买船的时候,那位游财神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还派人来说,要帮衬我,不过被我婉言谢绝了。”

  她跟韩临风说话,从来只需些皮毛,他就能领会自己要表达的深意,从来无需赘言。

  这次也是如此,听了她起头,韩临风猜出了她的意思,接口道:“你的顾忌是对的。”

  那个游山樾,作为钱庄的老板,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算利息的。甭管将来如何偿还,都是要被他吸血拔毛,吃个干净。

  而且他的人脉也甚广,满朝上下几乎都有他的耳目眼线。

  就在几日前,游山樾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他尽早领兵上京,因为宫中可能即将生变。如果能先人一步,便可稳操胜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