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希夷看见妹妹在和修若说话,便找了个借口凑过来。春妃见状,随便又说了几句,就放修若离开,命他在墙边坐着休息。估摸着那少年大约听不清谈话,春妃便转头质问她的兄长:“为何这就把他带入郢都来?”

白希夷捻须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啊。”

春妃不满:“这么大的事情,事前并未通知我一声。”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问你,你一定又说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来,这孩子永远不要进京了。”

春妃叹道:“我是担心啊,郢都是个多么险恶的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再怎么险恶,他早晚也得来的。他的前程在这里。”

春妃道:“虽不是我的骨肉,我看见这孩子,还是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担心。”

白希夷道:“此番带他来也是为了伺机而动。若情形不利,我们自然按兵不动。就当是带他来帝都玩玩儿,又有何不好?”

春妃又问:“三日后演练飞车,是他操演吗?”

白希夷点头:“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他犯险的。”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婵娟求见。白希夷拧起了眉毛:“是不是采梦溪的孙女?”

春妃微微一笑:“不错,就是我们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请她来的。”

白希夷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春妃道:“虽然是采梦溪的孙女,但她也是巫姑唯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连你也需要讨好巫姑?”

“在这个宫里,没人不需要讨好巫姑。”春妃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婵娟,这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白希夷笑着摇摇头。说话间,婵娟已经走了进来,微低着头,向春妃以及新任大将军行礼。春妃将她拉到身边,笑道:“”知道我为何找你来?”

“上次你跟我提过一件东西。”

“月影绡?”婵娟陡然睁大了眼睛。

“不错。”春妃笑道,“这次我家人从海疆过来,带来了一段月影绡。我已经命人做成了一顶帷帽。”

春妃挥挥手,一旁的宫娥立刻捧上了锦盘,盘中托着一只簇新的金镶玉竹编的斗笠,斗笠四面,用丝线缝上了一层珠灰色的纱幕。纱幕极长,别无绣饰,只下面缀着一圈儿淡青色大珍珠。这价值连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衬出帷帽的优雅清贵,一面也是为了坠着质地轻柔的纱幕令之不至于随风乱舞,失了淑女的风度。春妃亲自托起帷帽,给婵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日的发辫,方问道:“如何?”

“很好。”婵娟道。

珍珠虽然名贵,然而比起纱幕来讲,也不值一提了。这月影绡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鲛绡中的极品。相传只有四百岁以上的鲛人巫师,才懂得如何编织月影绡。即使在鲛人的世界里,月影绡也是相当稀罕的宝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资格拥有它。鲛人巫师们在编织月影绡的时候,会赋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这些魔力潜伏在经纬之间,除了制作者本人,其他人都无法完全解析和运用。它可能带给你一段奇妙的美梦,也可能赋予你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就是月影绡的魅力之所在。不过一般来讲,所有的月影绡都会附带一个特点,那就是两面性。从绡的一面看过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样清晰。从另一面看过去,它却是密密实实的织物,透不出一点光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所以现在,春妃看不见婵娟的表情,婵娟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妃兄妹的脸。她只是因为春妃曾经在海疆上留居过,所以向她打听过月影绡的事情。春妃如此慷慨的馈赠,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这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宝物,使快乐立刻盖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谢娘娘。”婵娟欢喜地叩谢春妃。

春妃笑道:“你可知这月影绡,是怎么弄来的?”

“必然是千辛万苦,来之不易。”

春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这是从海皇的一个老亲王身上抢来的。那条老鱼有五百岁了,从前做过一百年的巫师,参加过一百年的战争,另外一百年在宫廷里面对着海皇吆喝。海皇拿这老鱼骨头没奈何,就又派他出来打仗。他还会点巫术,我们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我们的修若最厉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鱼尾巴。给那老鱼剩了半边儿身子在海面上扑腾,全是血。”

“那个修若,可真是我们青夔的大英雄。”婵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个毛孩子罢了。”

春妃也笑了:“婵娟,修若也在看着你呢。”

其实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墙边那个有着金色皮肤的陌生少年。不知为什么,修若给她一种非常奇异的恐怖感。仿佛他身上隐隐有一种干涸了的血迹般的诡秘气息,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异味的。

不过这时候,春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转过身,朝着修若微微致意。修若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然后抬起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看。婵娟有些不悦,却侧目发现,春妃正望着他俩微笑。她心里明白了些,估摸着春妃大约希望自己给修若一个正脸儿,于是略微掀开了月影绡幕,与修若对视一眼,立刻转身。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小小的举动,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她只是莫名地厌恶着这个少年,并且以年轻巫师的敏感,开始怀疑这厌恶的背后是否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头,”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这件宝贝,你要如何谢我呢?”

婵娟道:“这样隆重的赏赐。区区一个小女子,就算倾我所有也不足以报答万一。只得听凭娘娘吩咐了。”

“得了,几时我想起来,再问你讨要。”春妃道,“到那时你可不许抵赖。”

婵娟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能为娘娘效劳,是婵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声,于是春妃端起茶碗,婵娟见状,便告辞了出来。修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后。春妃见状,少不得嘲笑两句:“这孩子莫非真的跟婵娟投缘?”

白希夷淡淡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罢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耀眼。”

“你知道么?”春妃悠悠道,“庆延年想要婵娟做他的孙媳,估计采梦溪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说有巫姑那层关系。婵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能白便宜了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庆家的,不如我们……”

白希夷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里观察,这个女孩子虽然表面上温顺有礼,但是那眼神里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聪明的女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别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亲,是被我们杀死的。”

“噢——”春妃恍然,“我怎么忘了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夏妃和采家都不太提起了。可是,毕竟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

“不是触犯军法。”白希夷低声说。

“怎么!”春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初为了这孩子的事情走漏消息,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

“采家并不知道内情吧?”

“应该是不知道的。”

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春妃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修若的少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春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身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春明别馆的留氏家宴,观看飞车。青王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宫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照众人想法,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彼此间也得相互倚重扶持。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修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它人都不怎么说得出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每当庆延年接到青王要他进宫的旨意时,不免开始想象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他利用各种名目进宫,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

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宫不过才两个月,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玷污了青王对她的宠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彼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强,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今天,他提出做作为首辅,他应该跟着青王去出席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并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竟然说连她自己都不被允许参加。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

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满足祖父的愿望而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