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命轮”里的每个人都是深不可测的吧?

即便整个命轮只有六个人,却掌握了翻覆天下的力量——几百年来,他们几个天各一方,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在每隔六十年一次天现异象、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时,他们才会从天下各处奔赴而来,各自归位,履行属于自己的使命。

九百年了,世间几度轮回,六位成员也有生死更迭,但命运的轮盘却一直不曾间断地旋转着——到底又是什么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前赴后继、不惧生死,走着一条看起来似乎是永远走不到头的路?

那,又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和愿力啊…

强大到,居然可以冲破宿命和生死的束缚。

“我说,龙,这次你可做的有点过了。”孔雀一边吹着芋头上的灰,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我一直跟你说,杀人的时候要低调、低调!没事干嘛要在夺羊大会上出风头?你以为自己帅就要受万众瞩目?”

旅人却还是那样淡淡然:“没事的。”

“我操!怎么会没事?”孔雀蹙眉爆了粗口,将芋头皮甩到他面前去,“我倒不是为你担心——人多眼杂,我只是担心会暴露了秘密!”

被同伴厉喝,旅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恍惚表情:“不用担心。我在离开的时候对齐木格的所有人施了术法,销去了他们的记忆——退一步说:对于整个云荒来说,一直住在北海的我根本是个陌生人,就算我出现,也没有人认得我是谁。”

“哦…”孔雀想了一下,点点头,“也是。”

“一完事我就会回到从极冰渊去。”旅人抱着剑望着天空,“光阴无情,等下一次再回来,只怕整个云荒上见过我的人也都已经死光了——还担心留下目击者做甚?”

孔雀一愣,抚掌大笑:“对极对极!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娘的你是鲛人嘛,和我们不一样!”

旅人也笑了一笑,然而那个笑容却是隐隐悲伤。

鲛人和人是不一样么?或许是吧。

“说实话,我倒真想去从极冰渊看一看。”孔雀一边又赤手探入火里拨拉着,搜索剩下的芋头,“可惜这里那么多亡灵每天都蠢蠢欲动,让人走开半天都提心吊胆…我守在这里上百多年了,真该向星主请假休息个十年二十年的。”

“你可歇息不得,”旅人淡淡道,“找个我这样的杀手容易,找一个可以超度亡魂的和尚可太难了。你走了,怕连星主也会发愁呢。”

孔雀大笑:“嘿嘿,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讽刺我啊?”

刚吃不了两口,一阵风从洞窟深处吹出来,森冷入骨。篝火猛然摇了一摇,几乎熄灭。啾啾鬼哭近在耳侧,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扑过来了。阴风袭人,孔雀的僧袍猎猎飞舞,颈上戴的那串佛珠忽然间竟动了起来!

一颗接着一颗,不受控制地跳动着,仿佛想要挣断绳子飞出。

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颗都有寸许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异的是,既无珍珠的光泽、又无象牙的洁白,黯淡无光,显得有些阴惨惨——此刻洞窟里黑暗压顶,那一串佛珠却忽然间亮了起来,一颗颗光华四射,竟在孔雀的手里活了一样的剧烈跳动,几乎将穿着的线扯断!

幻觉般地、那些灵珠在迅速地涣散开来,每一颗珠子都幻化成了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拼命地呼号挣扎,满含怨气凝望着,想要挣脱束缚,飞入世间。孔雀脸色一变,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连忙将其摘下,紧紧合在掌心,急速念动经文。

那一瞬,辟天剑上闪过了一道光,剑身微微颤了一下。

旅人默默将手放在剑柄的那一颗明珠上,低语:“紫烟,没事。”

黑暗中,只听孔雀合掌,低声急促地念动经文,没有丝毫间歇:“须菩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须菩提,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不知道念了多久,黑暗里的哭泣声音小了一些,风朝后退缩,回到了洞窟的深处。那一串佛珠终于不再跃动,平静了下来。被压低的篝火猛然一跳,再度明亮。

火亮起来的时候,孔雀停止了诵经,呼出一口气。

“血。” 旅人望着他嘴角,简单地提醒。

孔雀有些疲惫地笑了一笑,擦去唇边沁出的血丝,“他娘的…方才咬破舌尖连诵三遍《金刚经》,才把那些冤魂压了下去。”

他在火边坐下来,重新将佛珠带上。不知为何,那小小一串珠子在他手里似乎有千斤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其重新戴回颈中。孔雀疲惫地叹了口气:“娘的,最近那些亡灵邪魔总是蠢蠢欲动,我担心是它们感觉到了三百年一度破军即将觉醒的征兆。”

“时间不早,我们赶紧开始吧。”旅人默默点头,握紧了辟天,“我为你护法。”

孔雀走入内室,不一时便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僧袍外加了一件金色袈裟,八宝毗卢帽上光华四射,衬得僧人更加面目庄严。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如佛陀降世,完全不似白日里那一副粗鲁放肆相。

旅人站了起来,紧跟在他身后走向洞内深处。

孔雀双手捧起铜钵,一路齐眉举起,穿过长路直抵深处的千洞窟。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然而一踏入这个最深处的洞窟,旅人还是在心里微微一震:这座佛窟,又比六十年前看到的更加宏大许多。

这座洞窟位于空际之山的山腹深处,高达三十丈,凿石而建,本是数百年前冰族征服大陆后屠杀空桑贵族的弃尸所在。然而九百年前光华皇帝中兴空桑,复国后在山下举行了盛大的祭典,将那些惨死的族人渡往彼岸,从此后这座地宫便告荒废。

然而因为此地的阴寒属性,数百年后,渐渐有新的冤魂重新积聚。

佛教源自天竺,曾经一度随着中州人的大举迁徙入境,而在云荒传播得如火如荼。然而,随着两百多年前的那一场动乱,佛教和中州人移民一起遭到了抑制。在整个大陆范围内有过一次大规模的“毁佛”行动,无数的佛塔被摧毁,寺庙被焚烧,典籍也被付之一炬。

那些在浩劫里存活下来的僧侣,也失去了寺庙住所,而成了居无定所的云游僧人——孔雀也不外如此。

窟的中心是一尊于洞窟等高的释迦摩尼,佛祖身后,却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神鸟。双翅五彩绚烂,尾羽如扇子展开。神鸟回翔于空中,俯首向下,似在聆听佛祖说经。

旅人走过时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发现那只鸟的眼神奇特,金黄璀璨,温顺里竟隐隐显露出凶恶残忍的意味,尖利的嘴边隐约有赤红血色。

孔雀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将铜钵托至额心,对着佛祖深深一礼,然后将铜钵供奉佛前,在蒲团上坐下,闭目合掌,开始念起了经文。

旅人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经,站在一旁,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庄严,到最后竟隐隐有肃杀之意。奇怪的是,随着他的祝诵,铜钵内那颗灵珠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样越转越快,到最后,竟然沿着铜钵的内壁飞速滚动,几乎要飞出钵去!

忽然间又有风起,石窟四壁的火把陡然熄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嚧吉帝。烁皤啰夜。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孔雀垂目诵经,到最后一声几乎音如洪钟,声如狮吼。

声音未落,钵中灵珠疾速飞出,在暗夜里划出一道光——说时迟那时快,僧侣伸手往虚空里一斩,大喝一声:“咄!何处去?” 随着那凌空一斩,他左掌心中放出盛大的金光。那个金色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形成了一个漩涡!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那道红色的血光在黑暗里湮灭,再不复见。

石窟里一片寂静。许久,只听嚓的一声,闪现的火光里露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旅人点燃了火石,看着趺坐在佛前的僧侣,低声:“结束了?”

孔雀点了点头,脸色益发苍白——他趺坐在佛前,左手手心里的金光已经湮灭,身侧那个铜钵里也已经空无一物。他默默念着什么,半晌才将佛珠挂回了颈中。

——那一串佛珠本来有八十六颗,如今,赫然又多出了一颗!

“已经被净化了。”孔雀喃喃,试图将佛珠挂回颈中。然而不过片刻,那串小小的珠子似乎陡然间又重了几分,他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竟无力抬起。

瞬间,那些珠子忽然齐齐一震,彷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扯着,从僧侣的手里凭空跳了起来!

——只听得轻微的嚓嚓裂响,有几颗珠子在一瞬间开裂。那些佛珠从线上断落,裂开,坠向地面。不等落地,便在风里化为一张张狰狞惨厉的脸,呼啸着,争先恐后地向外冲去!

“呵——哞尼訇!”忽然间,孔雀发出了一声大吼,双手猛然一拍,重重合在一起,迅速结狮子印,双目放光,眼神亮得吓人。他急速念了一句什么,猛然迎风张口一吸——那一瞬,石窟内凭空旋起了一股剧烈的气流,彷佛风暴陡然卷来!

那些逃逸的恶灵惨呼一声,竟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刹那间倒吸了回去!

“不!”旅人脱口低呼。

万籁俱寂。片刻,黑暗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喀嚓喀嚓。那声音,竟似是一头魔兽在吞咽着人的魂魄。然而等光线重新亮起来时,洞窟内却别无他人,只有白衣如雪的僧侣站在那,紧紧闭着嘴,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殷红的血来。

“阿弥陀佛,善哉。百年执念,一朝消解。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这样倒也干脆。”不知过了多久,孔雀停止了咀嚼,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没有回答,那一瞬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指尖略微颤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孔雀看了看他的腰畔,“紫烟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旅人依旧没有回答,眼睛里却露出了苦痛之色。僧侣看了他一眼,将佛珠挂回脖子上。那串念珠一落到肩颈,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一步,似是一座山直压上来——那一串佛珠本来有八十七颗,如今只剩下了八十一,其余皆化为齑粉。

彷佛两人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洞窟里忽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孔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托起铜钵转身走出了石窟:“接下来我要连续做三天三夜的法事。你累了一天,自己休息吧。”

来自北海的鲛人凝望着白衣僧侣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一尊巨大的佛像——明灭的灯光下,佛陀身后的那只神鸟凌空回顾,眼神凌厉,隐隐带着嗜血的魔性。

那便是佛教里的孔雀明王。

传说中孔雀因雷声而孕,十孕其九为鸟而一为人。性甚恶,好吃人,连佛祖如来亦曾被其一口吞下。如来无法,只好破其背而出。本欲杀之,为诸佛所劝阻,遂押至灵山,封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因为专吃毒蛇毒虫之类,体内充满毒素,故此孔雀明王又被称为“污秽神”。

——这个来历不明的僧人,似乎真和孔雀明王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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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这一场的法事做了很久,他和衣靠着石窟内,看着洞外日升日落,听着数日毫不停歇的梵唱诵经,不由渐渐睡去。

梦境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彷佛又回到了北方的从极冰渊里。

童年时的他,被父亲牵着,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亘古荒芜的冰川之上。

四周都是冰天雪地,看不到丝毫的色彩——唯有一朵莲花开放在冰川上,大如轮盘,洁白晶莹,柔静多姿。花下,居然有一个穿着碧色长袍女子,面向冰壁而坐,半身埋在雪里,并未回头看此地稀有的来客一眼。

“碧祭司。”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推过去,是父亲的声音,“我把溯光带来了。”

“伏波海皇,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么?”终于,那个被成为“碧”的女祭司开口了,却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面前的冰川之壁。那片冰壁彷佛巨大的镜子,映照着她清冷的容颜,如雪的长发,也映照着孩子懵懂的脸。

“这就是溯光?很好。”碧望着冰川上的影子,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和我想象的一样,这个孩子将来足以成为海国的王者。你不必再犹豫了。”

孩子对王位传承没有概念,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一朵巨大而美丽的莲花,默默数着那一片片花瓣。一、二、三…层层叠叠,一共是一千片。

“可是溯源也非常优秀,”伏波海皇叹息,“何况,他才是真正的炎汐海皇的直系血裔啊!”

“就算再优秀,再嫡系,溯源的寿命也只是普通鲛人的三分之一,”碧坐在莲花下,面向着冰川,声音平静,“你也清楚,因为母系的血统的缘故,他最多只能活三百年。”

“什么?”听到了好朋友的名字,一直默默数着莲花的孩子忽然叫了起来,“你们说什么?阿源…他只能活两百多年么?不可以!”

孩子说的天真,然而冰川上的两个大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碧凝视着冰川上映出的那个孩子,眼神复杂,许久再度开口:“伏波海皇,不必犹豫。三百年前,炎汐海皇下诏将皇位传给了你而非他自己的子孙,就已可见用心良苦——海国大难方已,如今更需要一个长寿健康的帝君,让国家长治久安。”

“但溯源真的是个优秀的孩子,”伏波海皇还是叹息,“你看了他一定会赞叹。”

“你的孩子也很优秀啊…”莲花下的女祭司微微笑了一笑,凝视着映照在冰壁上的孩子,彷佛在透过一面镜子看着久远前认识的某个故人一样。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湛碧色的眸子里变幻浮沉不定。

“是的…有一点像。但又不像。”

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吐出了低低的预言般的话语——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预见的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惊才绝艳,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们安居乐业。

“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然后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

“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的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的出现。”

孩子听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那个人是谁?”

“是谁?你真的这么早就想知道?”碧笑了,闭了闭眼睛,“我不能随意泄露天机——但是,孩子,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可以试着召唤那个人来让你看上一眼。来吧。”

招了招手,示意孩子走过去到她身旁,

孩子侧头看了身边的父亲一眼,威严的海皇没有反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襟,踏过白雪,靠近了那一个莲花下的女祭司。

海国的女祭司抬起右手,轻轻点在了面前那一片冰川之壁上——那一瞬间,万古不化的冰壁忽然化成了柔波荡漾的水面!冰壁上面映出了隐约的幻象,那是一个珠灰色的影子,刚开始很朦胧,就如浮在海面上的一抹倒影,后来才渐渐清晰起来。

仔细看去,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彷佛被冰冻在冰雪深处。

“咦,我看不清楚!”孩子忍不住的好奇,将眼睛凑过去,鼻尖几乎是贴着冰壁,忽地欢喜叫了起来,“哎呀!快看,她要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