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匆匆赶到,却在尸体边束手无策。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殷红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显得沉默而狰狞。“用军旗裹了,海葬吧。”他低声道,指着不远处那一片尚自汹涌的海面,“沉到初阳岛上——用冰族人的整个岛屿,来做我们战士的墓地!”

“是!”两位侍卫齐齐躬身,将死去的同伴带了下去。

沉默中,忽听外面一声厉啸。风隼偷袭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舰船头一个回翔,转过了身——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奇兵突入的风隼即将撤回本岛时,只见电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舰的主桅杆。

“不好!”副将玄珉脱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嗑啦啦一声裂响,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处轰然断裂,倒折了下来。从风隼上激射出一条银索,准确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飞速收回机舱,银索末端还扯着那一面白蔷薇的帅旗,在夜空里猎猎飞扬。

“帅旗!帅旗被夺了!”

仿佛是不能久战,那只风隼一击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旗舰上的炮手尽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机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准就离开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离开,竟无人能阻拦。

旗舰主桅杆折断,帅旗被夺,原本完胜的一战登时便失去了光彩。

看着远去的风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铮?”

——这个叫做羲铮的少将,如今是征天军团里的精英,技高胆大,作风悍勇,几次深入敌后、给猝不及防的空桑军队制造了许多麻烦,包括击沉过他的上一艘旗舰。

“征天军团…”元帅背靠着舱壁,望着夜空,喃喃叹了口气,“区区一只风隼已经是如此,那么…破军的迦楼罗金翅鸟,又该是怎样的可怕啊。”

若不是有这些超出人力的巨大机械,那些冰夷应该早就亡国灭种了。——那些冰夷,到底是怎样用木头和铁片造出这种可以飞翔于九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技淫巧,居然可以达到如此接近神的高度!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贯不信仰神灵,而精于格致物理之道。传说中数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那个被称为智者的神秘人曾写下了三卷《营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海”和“镇野”三卷——正是这三卷书,将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带给了当时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驾于陆上诸族之上。

因为其不可思议的毁灭力量,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机械以上古神鸟命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还有破军少帅的座架迦楼罗金翅鸟——迅速武装起来的冰族军队从海上归来,在短短一年内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了云荒,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若不是后来空桑和海国结成联盟,这片云荒至今恐怕还是沧流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过去了,诸神寂灭,一切都淹没于历史。人世恢复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场战争里出现过的一些可怕武器,也和神之时代一起成为了永久的传说。风隼和比翼鸟尚自在战争中出现过,然而作为最高武器的迦楼罗金翅鸟却和被封印的破军少帅一起消失,再不复见。

“玄珉,”白墨宸回头看着副将,“方才你做得很好,反应很敏捷。”

“谢元帅夸奖。”玄珉单膝跪地,“可惜还是让它走脱了。”

“没事,让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一架呼啸而去的巨大机械,冷笑,“只怕这也是这架风隼的最后一次飞行了——你没看到上面操纵席上的鲛人已经快要死了么?”

风隼和比翼鸟均需要靠人力操纵才能飞行,而鲛人因为敏捷性远超乎人类,被当时的冰族军队用傀儡虫控制了意识,训练成了随机配备的傀儡,战争里“活的武器”。方才,在风隼掠近地面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纵席上鲛人傀儡的一头白发——毕竟,机械的寿命可以长久,鲛人的生命却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战机还能飞行,而那些操纵机械的傀儡生命却已经到了尾声。当最后一个鲛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军团也将会彻底失去战斗力。

这是天赐良机,要成全他一统天下的绝世战功!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绝不能无功而返!”空桑统帅在船头凝望着海面上狼籍的残骸,眼睛里面彷佛有火焰跳跃。许久,他转过身去,对下属口述奏折:“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阳岛。冰夷苦战数月,伏尸数万,乃撤。设火药自毁,岛屿陆沉。兵锋直指逐日岛,年内将越津渡海峡。两年内,西海可平。”

冷月无声,唯有捷报连夜传向万里外的帝都。

口述完毕,白墨宸顿了一顿,又问手:“过几天便是叶城的海皇祭了,我们献给帝君的战利品已经送去了么?”

“禀元帅,回京献礼的船队三日之前已经抵达了叶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顺利,没有遇到飓风或者大潮,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只不过…”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过什么?”

玄珉颤了一下,赶紧如实回答:“不过,船上送给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虏,在上岸时,却只剩了不到一百人。”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们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献给帝君的俘虏?”

“元帅容禀,”玄珉连忙道,“那些俘虏是自尽的!”

“该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刚烈,向来是宁折不弯,每一战无不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甚或还有陆沉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因此这番开战以来,战况虽然顺利,却几乎没有掳获到太多的活着的沧流战士。

这次为了在海皇祭显示率军在西海上的战绩,他几乎是把这段时间来所有俘获的冰族都押了过去,也不过区区三百名。然而,不料这些血战余生的残兵败将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云荒的土地!有时候,他真想剖开那些沧流冰夷的胸膛,看看他们的肝胆是不是真的铜浇铁铸?

元帅叹了口气:“还剩下多少?”

玄珉嗫嚅道:“根据前队传来的快报,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这点七零八落的人数,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挥手,“算了,成全他们吧!全部在船上秘密处决,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让他们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说不准还会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是。”玄珉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似乎犹豫不决。

“有事快说。”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关于冰夷的大秘仪,”他低声,“有些新的情报。”

大秘仪?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紧,眼神一变。

——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冰族每隔五年都要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在仪式上,会通过一种奇特的方法选出一些少年。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接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却都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人觉得那个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释说这是那些冰夷们为破军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为何,他在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宗教祭祀那么简单。十几年来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终探听不出这些少年的下落,彷佛就从此人间蒸发。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办事!”

玄珉道:“这次我们的人成功地潜入了空明岛,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让他们给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训练新的军队?”

“可是…根据发回的密报,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声禀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探子们好容易在空明岛的一个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体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装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没那么愚蠢,会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搜罗一堆孩子尸体存着!”元帅霍地回过身,一拳击在船舷上,“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给我弄清楚那些尸体被用来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单膝点地领命。

“另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个叫望舒的机械师给我杀了。”白墨宸的语气忽转森冷,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我们攻克冰夷就多费十分力气!”

“是!”玄珉点头。

白墨宸挥了挥手,属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静无声,白墨宸在空旷的海面上仰头望月。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咕噜,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鸟儿扑簌簌飞落,停在他的护腕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鸟的脚上系着一个锦囊,从东方飞过千山万水而来。

白墨宸知道那是他留在帝都的眼线发来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纸,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变了变——帝都那些家伙,还是这么不安分么?看来,是冰夷的金弹攻势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么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赢得这场战争,创下不世奇功。

他低声冷笑起来,顺手将来信撕碎,也不回信,只将手里的红珊瑚放入那只锦囊,草草写了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且以万人血,染做钗头凤。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支珊瑚,若琢成步摇流苏,摇曳地坠在她的云鬓旁,又该是何等美丽啊…想到这里,元帅充斥着血火的眼眸里陡然迸出了一丝热意来,薄而直的唇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拍了拍鸟儿的脑袋,嘱咐:“去,给叶城的殷仙子。”

青鸟咕噜了一声,展翅飞起,瞬间在海上消失了踪影。

战场死寂,腥风猎猎,海里浮沉着无数船舰的碎片和尸体的残骸,隐隐腥红。白墨宸站在船头,迎着充满硫磺和鲜血味道的海风,凝望着青鸟飞去的方向,眼神变幻——青鸟不传云外讯,丁香空结雨中愁。万里之外的帝都,有无数人正在心怀不轨地蠢蠢欲动,而远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楼而歌,红袖薄冷,夜不能寐?夜来风雨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上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噗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淹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出手将那个少年从书堆里拉出来。

——少年的手还是一贯的冰冷,彷佛是海国的鲛人。

“砸坏我的脑袋就不麻烦了么?”少年从书堆里挣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简砸中的眼角,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真是的,刚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个臭模型居然比我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织莺的脸色微微一白,彷佛颤了一下。

少年没有发觉这个微妙的表情,自顾自气鼓鼓地走过来,跛着一条腿,随手将手里的鲸骨扔向那个模型——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高达一丈,全部用鲸鱼的骨头搭成,极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个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细看去,却又分布着各种细密的构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蝇头小楷标注满了各种记号和数据。

“唉。望舒,别孩子气啦——你是故意的吧?”织莺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这些书砸到?”

“…”被一语说破,望舒有些尴尬,王顾左右而言它,“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织莺垂下了眼睛,低声:“估计…是初阳岛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陆沉?”

“嗯。”织莺应了一声,“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装置,忘了么?”

——三年前,当战争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冰族时,望舒应元老院之邀,设计出了陆沉的机关,安装在西海棋盘洲冰族本土的每一座岛屿下面。在无法坚守的时候,最后一个撤离的战士便会将火药引爆,与登陆的敌人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便不至于令岛屿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军永远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舰在海上飘摇。

如今,守了七个多月的初阳岛也终于告破,想来万霖将军已经和岛屿一起永沉海底。但是,如果初阳岛失守,棋盘洲沉沙群岛的南翼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空桑人开始入侵到了本岛范围内,津渡海峡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书阁里,两位年轻的长老沉默相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白墨宸可真是一头狼啊!我们会输么?”沉默了许久,望舒低声问,语气里有一丝恐惧,“听刚才那声音,空桑人似乎打到离这里已经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摆动——不知为何,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一遇到紧张或者恐惧的事情,身体就开始下意识地摇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军团里可以操纵战机的鲛人傀儡接二连三的死去,我们实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语,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惧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来,看着少年的眼睛,微笑,“不过,望舒,无论如何,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彷佛有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惧渐渐淡了。是的,只要织莺在,他心里就会觉得分外的安宁——她是在他记忆里出现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值得亲近和信赖的人,宛如母亲和情侣的混合体。

她说的话,他怎么会不相信呢?

“该死的白墨宸!”心里一松,望舒的身体终于不再摇摆,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杀了他呢?杀了这个家伙,空桑人的攻势也就停下来了吧?”

“呵,你以为元老院没想过么?”织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是两年来八次刺杀,无一成功——他是一个非常狡诈的人,城府极深,听说连睡觉一夜都要换三个地方,从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难。”

“是么?”望舒蹙眉,喃喃,“或许我该做一个新武器来对付他。”

织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得了,你还是先把冰锥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经出发了,‘神之手’的计划启动,接下来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军团就要彻底崩溃,冰锥若不能按时完成,立下军令状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征天军团彻底崩溃?”望舒吃了一惊,“如今风隼还剩下几架?”

“只有十架。”织莺低声,“而比翼鸟…只剩下一架能动。”

“那么少啊?”望舒沉默下去,脸色凝重,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战败,仅有数十万人活着离开云荒。遗民们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国和空桑的两面夹击里生存下来,除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热的献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无非是昔年神之时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

——然而,即便是这些赖以守护家园的机械,如今也已经濒临作废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