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琉璃吓了一跳,伸出手去拉她,却抓了一个空。

那个女子不避不闪,回过了身,在月下翩然辗转,长长的袍袖展开来,如云一般遮蔽了月空。辟天剑呼啸着飞来,从她的心上对穿而过。只剩了一个空壳的女子浮在夜空里,翩芊起舞,转瞬化成了一道光,飞速流入了某处,然后消失无痕。

光芒散去,冷月下,大漠上只有那把黑色的辟天冷冷插在那里。

“搞什么啊…”琉璃望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方才短短片刻的遭遇宛如梦幻般不真实。她尝试着走上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把辟天剑——剑沉默无语,唯有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静静地折射出一道温润的光芒。

那个女子,方才,难道就是隐入这里?她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个剑灵?倒是听说过某些上古神兵千万年后会凝聚出自己的灵魂,不过刚才那个女子分明却又是个人类,不像是冷冰冰的钢铁之魄…

而且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呢?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琉璃还在发呆,忽地听到背后有人动了一下。

“啊?”她惊喜地回过身,“还活着?!”

———————————————————————

第九章 紫玉成烟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在下着一场不能终结的雪。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将去年刚种下的一棵雪枫都埋得只剩下一个尖儿。

“不会冻死吧?”他站在窗下看着,忧心忡忡地问。

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长达丈余,从屋檐的瓦当一直垂落到廊下的散水上,宛如一幅宛转的水晶帘。这是北越郡数十年来罕见的一个寒冬,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窗外虽然是冰天雪地,房间里却很温暖。重重帷幕遮挡着寒气,地上两个紫铜火炉一起烧着,混入了冰片和木樨,芬芳馥郁。

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从骨子里透出寒意,咳嗽了几声。

“不会。雪枫在雪里也能呼吸——等到了来年雪化,你便能看到它在雪里长高了至少一尺呢。”身后有人柔声回答,将一件衣服披上他的肩头,“倒是你得多加点衣服——鲛人天生怕冷,北越的冬天可不好过。”

带着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地温暖起来。

“是啊,”他笑,自嘲,“好象血都被冻住了。”

她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等来年雪化了,还是回海国去吧。”

“太好了!紫烟,你总算答应和我回去见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来,“看来你还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着我在这里活活冻死——我可在这里陪你捱了三个冬天了,总算等到了你这句话。”

身后的女子没有说话,他满心愉悦,并没有发现她眼神的变化。

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时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领会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远眺不远处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峰并称双绝。雪峰高耸入云,顶端常年萦绕在一片灰白色的云雾风雪里,只有仲夏天气好的时候才能有极短的时间看到真容。

传说这座山的山顶上住着一位雪花女神,那个寂寞的人一个人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里不停地剪着六棱的雪花,所以北越郡总是一年四季在下雪。只有每当夏季,她才会稍微的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上天宇,将最美丽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所以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夏季,雪峰上还是会有零碎的雪花落下来。

那些雪非常的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温暖的风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环绕着皑皑雪峰,与明月同时盛放在夜幕里。

——那便是云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据说它只在一年里某一个夜晚才会出现,持续的时间不过超过一个时辰,短暂如梦,却也美如梦幻。无数人闻名而来,那些人不惜在山下扎营露宿,彻夜不眠地望着雪峰,直到度过整个夏季——然而两百多年来,看到过这一景象的人却少之又少。

“为什么只有那么短短几天,千羽雪山才会露出真容呢?”他望着被飞雪云雾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于传说,几乎连长年住在这里的北越居民也没有几个看到过。”

“嗯,所以说,传说看到的人都会有好运。”她望着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你也不是看到过了么?”

“是啊,我的好运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来,眼里有小小的得意。

她却在他的笑容里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声道,“如果你不遇见我就好了…”

“嗯?”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常,转过身去凝视着,被她奇异的神色所惊,却还是不明所以——方才他们还是如世间所有普通小儿女一样亲昵尔汝,耳鬓斯磨,设想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彷佛又站在了离他极其遥远的地方。

“紫烟,我觉得你很像这千羽雪山。”他叹了口气。

“嗯?”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抬手抚摸着耳后某处。

“常年被云雾笼罩,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真容。”

他的回答带着几分调侃和几分认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太好了,我父皇一定很喜欢你——要知道在海国时我可是个很骄傲的家伙,整整一百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兴趣,可让父皇愁死了。他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脱离不男不女的状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对外称我为皇太子还是皇太女。”他愉快地说着,“不过他一定想不到我来了云荒短短十年,就完全脱胎换骨了——呵呵,这次带着你回去璇玑列岛,还不吓死他们了?”

鲛人少年说得愉快,她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笑容。

与陆上人类不同,生于大海的鲛人在诞生时是没有性别的,只有当成年后第一次爱上别人时,他们才会适时地转化为相应的性别,从此毕生不变。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时,他还是一个光芒夺目的少年,桀骜不逊,眼高于顶,有着超越性别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经做完了一生一次的最重大选择,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从上古神话里走出来——如果不知道他的双腿是用术法幻化出来的,看上去几乎和陆上的年轻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人,的确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世,而只属于那片蓝天碧海。

他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着将来,转而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不过有点可惜,我还没去过南迦密林呢——云荒南北西东都走遍,就差那儿没去过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抚摸耳后的手,微微一震,眼神里有什么一亮,脱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儿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惊喜万分,“听说那边有着万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青水流域里居住着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天阙山巍峨千年,里面有很多传说。”她微微的笑,不置可否,凝望着雪峰,“那些无人知晓的隐族女子,一定也很美丽吧…”

“世上不会有女子比紫烟更美了。”他笑,“要不,我们先去那儿,然后再回海国?”

“真的么?”她脱口低呼,沉静的眼眸里忽然跃出了一点欢喜和热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里又恢复到了平素的淡漠,远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转过身看着窗外雪雾之中的山,轻声哼起了那首歌谣——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

他听着,不知不觉轻声地和着,忍不住伸手去握肩头那只手,然而她却迅速而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他没有气馁,回过身去拥抱她,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躲开——他轻吻她的脸颊,她身上的气息恬淡而芬芳,彷佛白芷花。

他沉溺于这种清雅的气息里,忽地看到她耳后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颗朱砂痣,美丽非常,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好奇怪,你耳朵后怎么有一颗痣?”他轻笑,去亲吻那颗美丽的红痣,“上次好象还没有注意到它在这儿呢。”

他说得不经意,然而怀里女子的身体忽地僵硬了。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耳根,脱口而出:“别碰!”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古怪,一时间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惊。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捂住耳朵后的那颗红痣,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面色苍白如死。

“怎么了?”他走过去,“你不舒服?”

“别过来!”她却蓦然从妆台上抓起了一把剪刀,厉声,“别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着温柔宁静的恋人忽然变了一个模样。她踉跄扑到了镜子前,彷佛疯了一样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和脖颈,俯身在镜子前细细看着什么,抬起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耳后。

他第一次看到恋人白皙的背部赫然留有两道深深的陈旧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骨上,彷佛被利刃狠狠剜去了什么。他来不及问什么,却见她颤抖着,抚摸自己露出的后颈。忽地抬起手,疯了一样地绞去了自己的长发!

“紫烟!”在他的惊呼声里,她毫不顾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缎子般的黑发大片大片地齐根而断,落了满地——在露出的肌肤上,那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醒目,彷佛一滴血。

“已经到了这里了…已经到了这里了!”她抚摩着肌肤,喃喃说着,眼神一变,手里的剪刀忽地扬起,尖利的刀尖对准了耳后那一颗朱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烟!”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么?”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拦之前,刀尖已经戳进了颈部,血流满地——握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冰冷如雪,猛烈颤抖着,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忽然绽放出了奇异的光!

“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他震惊地拉过她的手,想看个究竟,然而她却用力握紧了右手,死死不让他掰开。在挣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却忽地着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悬在壁上的辟天剑,回过手腕,一剑便朝着自己耳后削了下去!

“紫烟!”他被她的反常惊住了,想也不想地腾出手,劈手一把夺过那把剑,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刹那,那个宁静温婉的女子彷佛忽然崩溃了,颤栗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了解紫烟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再问什么,只是紧紧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颤栗。

“不行了…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平静下来,手指还在剧烈地颤抖,“没时间了。”

他震惊地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之血…我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和你去了。”她却望着他,死死地捂着流血的颈部,眼神灰暗绝望如同灰烬,“我就快要…就快要…”

“快要怎么?”他心痛莫名,“你病了么?”

“不,比病更可怕。”她用手心的金轮压着伤口,喃喃,“可是…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这…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啊!我是一个守护者…”

“守护者?”他不明所以。

“不要问,溯光。还不是时候。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她沉默了许久,手指的颤抖渐渐平息,终于有些平静,“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原谅?”

“原谅我先你而去。”她轻声喃喃,“原谅我留下你一个人。”

“不要说傻话,”他吃了一惊,“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总有办法的!”

“不…没有办法,”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如晶莹透明的水晶,一滴滴滑过脸颊,“就是海皇,龙神,也不会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那还是相识多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隐忍的女子对着他落泪。

很快她就忍住了泪,忽地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溯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务必要答应我。”

“说吧,”他很快地回答,“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她紫色的眸子里彷佛有一团烟雾,缥缈深远。沉默了片刻,她抚摩着滴血的后颈,终于开口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求你,一定要杀了我!”

“什么?!”他震惊地看着,不可思议。

“答应我!”她却一步不让,紧紧盯着他,“求求你!”

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多年来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紫烟,你到底是谁?在狷之原上相遇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为什么你会有这把辟天剑?难道你是空桑皇室的人?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她抚摩着那把黑色的长剑,手指微微颤栗,低头不语。

“告诉我啊,紫烟!”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们在一起六年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些年如此吞吞吐吐?很重要么?”

她的肩膀单薄得只盈一握,彷佛一捏就会碎裂。

“溯光…我不是皇室的人,甚至不是空桑人。我是——”终于,她仿佛是屈服了,吐出一口气来,抬起染满鲜血的手,“看到这个了么?”

——彷佛是幻觉一样,他看到她的手心里慢慢浮凸出一个金色的转轮,纤毫毕现,正在缓缓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