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主可以洞察宿命,从未出错。”溯光摇头,轻声,“在命轮开始转动时,每个受到感召的分身背后都会出现一颗朱砂痣——那是破军在死前用心口之血留下的印记。当魔之血进入颅脑里时,便是‘幽寰’和‘破军’两星重合之时,转世之人就会‘觉醒’。”

“觉醒?”琉璃诧异,“什么叫做’觉醒‘?”

“是,”溯光低声,“那时候,那个人就会感受到召唤,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进入迦楼罗,并且具有了唤醒破军的力量。”

琉璃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这就是你们要不停杀人的理由?”

“是。必须要在觉醒之前,将那些人可能唤醒破军的人除去!”溯光淡淡,“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无论是谁,一个不留!”

他语气淡然,却斩钉截铁。

琉璃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阻拦魔的觉醒,守护云荒大陆的平安。这听起来是多么堂皇的理由。数百年来,这些神秘的、身负绝技的人不惜为了这个目标永远奔走在黑暗里,不惜满手染遍血腥。

琉璃抗声:“可那些女孩子是无辜的啊!”

“是啊,谁也不想。”溯光手指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眼里闪过了一丝悲哀,“可是,为了保全六个无辜者,而将天下苍生置于危险的境地,这么做难道就对了么?谁敢冒这个险呢?或者说,谁有资格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赌注?”

“…”琉璃说不出话来,觉得脑海也不停翻涌。

是的,那是一个悖逆的命题——人的生命当然是无价的,无辜者不能被随意牺牲,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然而,为了一千个、一万个人的生命,是否就应该牺牲掉一个人的生命?两者之间孰轻孰重?这个决定有谁能来做,又有谁敢做?

“传说里,只有神能做这样的决定,”溯光微微苦笑,“每次当出现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创世神和破坏神会把两者的灵魂往天平两端一放,直接进行称量——重的一方获胜,轻的一方被毁灭…真是简单啊。”

他低声的笑,笑容苦涩:“可惜我们是人,却要进行神的计算。”

琉璃听着,心情也逐渐沉重。

是的,九百年来,破军在等待着觉醒的时机,漂流西海的冰族也在期盼着传说中统帅的归来——然而,对空桑和海国来说,那却意味着一场浩劫的开始,绝不能让它成真。所以,命轮从不曾停止过旋转,那一群人在默默守护着,在轮回之中不间歇地观察和追逐,将每一个可能是女剑圣转世之身的人全部清除殆尽,一个不留!

——那个曾经挽救了大地苍生的女剑圣,就这样被后世之人封闭在了宿命里,永不能再入轮回!

她曾为天下而割舍了所有,百年后,却连再回到这个因为她的力量而获得和平的世界上再看一眼的机会都被剥夺——这个结果,只怕也是昔年破军许下誓言时未曾料到的吧?

只因为他想要看到她,所以,她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追溯时光而上,会发现所有的缘起不过是那一点不甘,历经了千年,竟然沧海桑田、生死轮回都不曾泯灭。

一念之执,竟至于斯!

这是她的悲哀,他的悲哀,抑或是天下苍生的悲哀?

一边说着,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已经逐步走到了迦楼罗金翅鸟附近。

沙子已经被震落,晨曦映照在这架巨大的机械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彷佛一只沐火的凤凰——然而,在这个光芒的深处,却沉睡着一个醒来便能令天下颠覆的魔!

琉璃握着胸口那一块斑驳的古玉,在近距离内怔怔望着那一架巨大的机械。在这片荒莽的原野上,这个来自于丛林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宿命的痕迹——原来,那巨大转轮在冥冥中真的从不曾停止过转动,将天下一切都卷入了其中。

“真奇怪,”少女仔细地看了半天,低声喃喃,忽地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这个东西,我忽然觉得好象在哪里看到过它一样!”

“是么?”溯光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在哪里?”

“真的很眼熟…可能是在故乡?”琉璃想了半天,“对!在云梦之城的神庙壁画上,我好象看到过类似的金色巨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金色的巨鸟,在云中和巨龙搏斗。”

“那一定是上古传说中以龙为食的迦楼罗金翅鸟,云浮翼族的图腾。”溯光淡淡,“据我所知,冰族建造的这个机械的确就是以此为摹本。”

“哦?”琉璃神色微微变化,不知想到了什么。

“真像是做梦一样啊…”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一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怕在故乡都不曾听姑姑说起,她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

“这些本来是云荒上最大的秘密…”溯光望着远处的伽蓝白塔,低声,“所有人都以为 ‘破军灭世’的传说不过是一个谣言,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九百年的承平岁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命轮,因为百年不曾停止的追逐和杀戮、和无数无辜者的牺牲!”

那一瞬间,他一扫平日的恍惚淡漠,眼神竟然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剑霍然拔出了鞘!

琉璃望着他,忽然间心里一凛,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溯光在晨光里看着她。

“你…”琉璃有些口吃,“你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些?”

“哦,”溯光望了一眼天际,眼里又露出那种奇特的恍惚的微笑,“有些事在心里压了那么多年,觉得太累了…很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来说一说。反正你也没机会再说出去,就当对着树洞说话好了。说了,就忘记了。”

“没机会说出去?”琉璃不知不觉一步步退了开去,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口吃,“你,你不是想杀我灭口吧?”

“别那么紧张,”溯光摇了摇头,“我——”

就在此刻,遥遥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龙!”

猝不及防的声音令两人都吃了一惊。两个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回头看去,晨光里只见白衣僧人从西北方迅速奔来,一手托钵,一手持禅杖,脚不沾地地疾行而来,宛如御风而行,转瞬便到了眼前。

“孔雀?”溯光有些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来看看你死了没!”那个僧人奔到了檐下,有些气喘,没好气地回答。

“怎么?”溯光看到同伴,霍然明白过来,指了一指远处的迦楼罗,“难道它在昨夜的种种反常迹象,你远在空寂之山也感觉到了?”

“是啊!我是连夜从空寂之山奔过来看的,”光头的和尚跺脚,念了一声佛,“昨夜冤魂们骚动得厉害,我坐禅的时候,听到了狷之原上传来的声音,感觉非常不妙,还以为你和明鹤两个都挂了呢…”

溯光微微一笑:“我还活着。”

和尚呵呵笑了一声:“嘿,老实说,如果你们都不幸壮烈,那么我还是早日回中州去得了。否则破军一旦真的苏醒,整个云荒只怕又要成为修罗场,谁挡得住啊?”

对话刚到此刻,忽听旁边有人低声惊叫:“啊!你是——”

“这个丫头是谁?”孔雀却显然不记得这个曾经闯入过空寂地宫的丫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这里,浓眉蓦地蹙起,“怎么让一个外人走到这里?明鹤呢?”

“一个无意的闯入者而已。”溯光却为她开解,“没什么。”

“什么叫做‘没什么’!这里是狷之原,是迦楼罗和破军的所在!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孔雀目光落在这个少女身上,忽然一个箭步上去,右手竖起,如刀般斩落。

琉璃本来对这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还印象颇好,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猝不及防,一声惊叫下抽身急退。然而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她还来不及脱身,眼看那手刀便落在了肩膀上!贴身软甲已经在昨日被溯光捏碎,此刻孔雀的手刚接触到,便痛得骨头都要碎裂开来,她失声痛呼,却根本无法挣脱。

“且慢!”溯光脸色一变,来不及拔剑,手肘一横,竟是硬生生挡住。

孔雀没有料到同伴竟然会出手维护那个闯入者,一时收手不及,手刀重重斩落。只听砰的一声,黄沙飞溅,巨大的气流相互冲撞,方圆十丈内陡然飞沙走石!

琉璃失声惊叫,踉跄着倒退。

昏黄的飞沙里凭空伸过一只手,猛然把她往后身后一拉。

沙子飞快地散开,黎明的天光里,两个男人默默对立。孔雀双手合十,眼光如刀,注视着同伴。溯光往后退了一步,嘴角沁出一丝血迹,眼神从恍惚变得雪亮,彷佛一把出鞘的剑。他飞快地把琉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辟天剑一横,拦住了同伴。

“龙?”孔雀惊疑不定地看着同伴,“你搞什么鬼?”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身后惊呆的少女挥了挥手,哑声:“走!”

琉璃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已经是在黄泉路上打了一个来回,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忙仰头发出了一声呼哨——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对从来不离她左右的比翼鸟,居然没有应声从天空里俯冲而来。

她又是吃惊又是紧张地看了溯光一眼,对方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孔雀,右手不离剑柄,似乎生怕同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陡然出手。

“喂!为了一个小丫头,竟然对兄弟动手?”那个和尚摸着光头,一边唠叨一边逼过来,上下打量,“什么来历?莫非你看上她了?”

“走!”溯光横过手臂拦住同伴,再度催促,“快!”

看到那个和尚凶神恶煞一样地步步逼近,她再也顾不上召唤比翼鸟,从地上跳起,转身朝着迷墙的方向飞奔而去——她跑起来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几下起落便没了踪迹。

“孔雀,让她去吧,”溯光始终拦在他的前方,忽然开始咳嗽,“毕竟,咳咳,昨夜她还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孔雀再度大吃一惊,“你受伤了?”

“出了点事。”眼看琉璃已经跑远,溯光这才松开了握着辟天的手,踉跄着向迦楼罗金翅鸟走去:“我们先去那儿看看吧。”

“出了点事?”孔雀更在他后面,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同伴——龙的能力,即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命轮中也是首屈一指,数百年来,他遵循星辰的指示,在黑暗的宿命里奔驰追逐,辟天剑下从未曾落空过一次。

然而,这一次,居然有什么东西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过,刚才你是真的动了怒啊…”孔雀嘀咕,“多少年没见你露出那种眼神了?如果我非要留下那丫头的命,估计你真的要和我来玩次真的吧?”

溯光没有回答,横了一眼同伴,拔脚往前走去。

“紫烟死后,我就在心里发过誓,”许久,他忽然头也不回地低声,“从此后,凡是我想要守护的东西,除非是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谁也别想再动上一动!”

他的语气森冷,令孔雀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人沉默着走近迦楼罗,脚下的黄沙颜色越深,到最后几乎成了黑色。虽然在日出之时,这片沙踏下去依旧有奇异的感觉,彷佛沙土下有什么邪魔在蠢蠢欲动——一路上可以看到无数半消融的尸骸,形态可怖,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箭穿脑,瞬间秒杀。

孔雀一手握着念珠,一边看着脚边,微微咋舌。

“那丫头昨晚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还救了你的命?”孔雀喃喃,又不由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到底是什么身份?这样放她走,会不会…”

“别担心,”溯光回头对着同伴道,“因为她很快就会将这一切全部忘记。”

“全部忘记?”孔雀诧异。

溯光点头,站在高地上,看着已经跑到了迷墙那边的琉璃,眼里忽地浮出了一丝叹息:“是啊,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在醒来后全部忘记。”

朝阳从他背后的大海上跃起,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云荒重新苏醒过来,一切焕发出了新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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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跑到迷墙旁,正是日出时分。

太阳刚刚从云荒东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后跃出,照耀着整个大地——从高空俯瞰,大漠苍黄雄浑,远处镜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着霞光伫立于天地之间。

终于是从那个奇怪的家伙手里逃脱了么?琉璃如释重负地想着,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回头看着在身后的狷之原。

“什么命轮、破军?太奇怪了…”她低声喃喃,想着那个鲛人最后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真的有剑圣转世、破坏神复苏那回事么?在南迦密林的时候,都不曾听姑姑和若衣姐姐说过啊…回去真应该好好问问。”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高墙,忽地发了愁——阿朱和黑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叫也叫不应,要翻过这一道高墙可是一件体力活啊。

而且,就算是翻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到墙那边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手里。

琉璃一边叹着气,一边从行囊里翻出了长索,牢牢地系在金箭的末尾,然后张开了弓,瞄准数丈高的墙头。无论怎么着,还是得翻墙回家去,否则十月十五日那一天不见自己回去,铜宫那边非要翻过来不可。

她眯起眼,抬头寻找着箭头可以钩上的地方,不知道为何,抬头看着看着,忽然隐约觉得头有些痛,眼睛怎么也无法凝聚。

忽然,眼前一花。一双黑色的翅膀从墙后升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黑儿!”她失声惊呼。

那一对比翼鸟不知从何处返回,飞越迷墙翩然落地,侧过头亲热地蹭着她,发出咕咕的低语——“刚才去哪里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个爆栗子,嘀咕,“差点被你们害死…刚才我真的几乎完蛋了!”

“刚才怎么?”忽然间,有个声音问她,“遇到什么什么事?”

“啊?”她看着朱鸟背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吓了一跳,失声,“父亲?”

那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眼神宁静深邃,面容有西荒人的特点,五官深刻,半张脸上线条利落,显得英俊而沧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张脸都没了皮肤,彷佛被火舌舔过一般狰狞可怖。太阳快要升起,大漠已经开始有些酷热,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纯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气,这让被毁的面容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个人,正是如今铜宫的主人,卡洛蒙家族的族长:广漠王雅格。

然而,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却对着自己的女儿单膝下跪,回过双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恭谨地禀告:“在下来迟,让少主受惊了。”

“起来吧,我没事。”被父亲如此大礼对待,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只是歪过头看了看他的身后,问,“没人跟来吧?小心别被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