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侠…手下留情!”傅寿见得情况危急,拦在了面前,脸上堆起了笑,“算是给傅寿一个面子,别在红袖楼里…”

“滚!”她软语未毕,对方却是一个巴掌过来,“别挡着大爷!”

傅寿被那一巴掌打得连退几步,跌靠在了身边的地上,嘴角顿时沁出了一丝血。

“寿儿?”九爷大惊,连忙连滚带牌的过来查看。

“没事,”傅寿没有喊痛,只是对着他连连摇手,低声:“快逃!”

看得两人窃窃私语,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楼婊子还有这样的义气啊?真是难得…

“一群王八羔子!”九爷显然本来只想用钱息事宁人,然而此刻眼见傅寿挨打,登时一股气从脚底心直冲上来,忍不住跳了起来劈手就夺过了面前的剑,一把折成了两段,咆哮如雷:“连女人都打?还是不是男人?他娘的还配用剑?还配用剑?!”

方才一直怯懦躲闪的人忽然间做狮子吼,反而让气势汹汹的来人都怔住了。

那个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做了什么,手里的剑居然就凭空断了!

“大家给我上!”他一时间有些愤怒,又有些心虚,再不敢一个人上前,便唤了一声,身后十几个青皮登时应了一声,齐齐逼过来。

“一群孬种!怎么,还想群殴来着?”九爷一看这阵势,拍拍屁股跳了起来,纵声长笑,“得,别在这里砸坏了人家东西,到后巷里再分个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从案上卷起那一堆金铢宝贝,看也不看地跃下楼扬长而去,抬手手在勾栏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弹了几下,沿着后巷奔去,转瞬不见——看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众位青皮无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下去。

“他娘的,怎么个个都变兔子了?都随我去!”烈雄一声厉喝,往楼下疾奔,“我不信他一个人还能把我们十三个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办不好,大家也就别想在叶城混了!”

那些无赖少年起了一声哄,便如一阵风般卷下楼去了。

一时间楼内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盘狼藉。楼下的护院们这时候才纷纷上来查看。然而傅寿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随便应付了几句,打发了那些人离开,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后面的楼阁,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条后巷。

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栏而望。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底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渐渐有些焦急,几乎忍不住要下楼去看个究竟。然而帘幕一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向着楼上急促而来,却是那群无赖打手又去而复返。

“操!也不在这儿?”领头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骂了一句,“他娘的兔崽子!”

“怎么了?”傅寿急忙迎上去,“九爷他人呢?”

“跑了!”烈雄脸露不屑,走进走出地细细看了一圈,发现真的没人,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大骂,“没卵子的缩头乌龟一个,给人下了战书,居然还开溜了!”

“什么?”傅寿有些不相信,再度扑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见后门的巷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只红灯笼在门口晃着,哪里有丝毫人影?

难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却又舒了口气。

“他娘的!听着,替我告诉那个什么九爷,”烈雄顿了一顿脚,震得楼阁一颤,“慕容公子放了话,让他立刻从叶城滚出去!三天内还敢留在这里,见一次就砍他一条腿,说到做到,绝不手软。”

“慕容公子?”傅寿脸色微微一变。

叶城的慕容世家与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一样,虽非空桑人,却是当今可以与六藩王一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来云荒贩货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识人,在乱世中毅然弃商从政,转而谋国,辅佐光华皇帝平定乱世。在乱世结束后,慕容修封镇国公,位极人臣,与大将西京并称文武双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这个叶城里,慕容家是无冕之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九爷什么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还不是因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娘的,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仗着有一点钱,居然敢和大公子抢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这里是谁家地盘么?”

“啊?是大公子?”傅寿一怔,松了口气,“幸好!”

如今执掌叶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隽,今年二十九岁,虽然是次子,却是慕容氏年轻一代里出挑的一个。慕容老城主临死前权衡再三,为了挽救滑向颓败的家族,最终还是顾不得中州人长幼有序的浓厚观念,毅然废黜长子,转立了二儿子为继承人。

在两年前成为叶城城主后,慕容隽礼贤下士,广结门客,将这个鱼龙混杂的叶城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叶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罢了,得罪了二公子,谁都知道绝不是玩笑的事。

“什么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么?”

“小女子怎么敢?”傅寿连忙陪笑,“各位放心,见了九爷一定我把话带到,让他脚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让大公子见了心烦。”

“知道就好!”烈雄恶狠狠道,“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没了踪影,她脸上笑容收敛,立刻啐了一口,转头唤:“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帘后,看到那群人走了才怯怯出来,“你没事么?”

“我没事,”傅寿低声道:“你赶紧去星海云庭看看,九爷是不是去了那儿?”

小蝶有些惊诧:“原来小姐知道九爷去了哪儿?”

“九成九是。”傅寿幽幽叹了口气:“九爷每年来叶城都必会去找殷仙子。”

小蝶迟疑了一下:“如果九爷在那儿,要叫他回这里来么?”

“怎么不长脑子啊?”傅寿又气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谁敢抢?除非不要在叶城混了!青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个叶城青楼里的姐妹十有八九倒都受过她照顾,谁敢和她争?”

“可是…”小蝶却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爷又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过青楼里的,哪个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寿抚摩着热辣辣的脸颊,笑了一笑,“九爷一贯薄情,却唯独对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听说只是说说话而已,从不留下来过夜——呵,听起来,倒还真的像是亲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们两个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呀!”小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爷那么有钱,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子留在这种地方?早该赎身带了出去吧?”

“谁知道呢?”傅寿笑了笑,“风月场里,谁会问这些?”

她不耐烦再多说,挥了挥手:“快去吧!去了星海云庭,记得和九爷说一声: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处派人找他的麻烦,让他千万小心。”

 

第十三章 夜来

星海云庭和红袖楼只隔了一条街,此刻也是笙歌连夜,不曾断绝。

作为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即便是半夜,这里也是灯火通明,冠盖满座,笑语盈耳——座上的客人都是天下显贵:做东的是玄王最得宠的二子玄凛,应邀前来的有三司六部的高官显贵,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一派合气融融的富贵景象。

已经是三更了,云板响起,清脆而疏朗。

“啪。啪——”

当响到第二声的时候,门外有勒马长嘶的声音,喝道之声嘎然而止。深夜蒙蒙的冬雨中,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翻身而落,满身雨气地走进华堂——身前有两个小厮提着描金镂空水晶灯,一路小碎步跑着引路,后面有劲装家奴紧跟,等他振臂将身上那一袭入水不湿的孔雀裘挥落,便立刻眼疾手快地收起,连一滴雨水都不曾落到地上。

他一路走得疾,然而步态气度却依旧从容高雅,如白鹤徐行。

“啪!”云板最后一声响起时,那个贵公子正好一脚踏进了堂上。

“哈哈哈…城主来的可真是准时无比!”玄凛皇子大笑拍案,带着酒意摇晃着站起,亲自上前迎接,“我还让大司农帮着计数,看你迟到了几刻、要罚几杯酒呢!”

“玄凛皇子相邀,在下哪敢迟到?”贵公子也是笑着抱拳。

“好好好,真是够给面子!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玄凛皇子大笑,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拉着他入席,“来,正好,一起吧!”

席间击鼓的声音正急,众位宾客和歌妓夹杂而坐,正笑闹着玩一个最近流行于帝都和叶城的游戏:其中一个人捞起一块用来镇酸梅汤的冰块,用叼着交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嘴里。鼓声落时,若冰块到了谁人嘴里,那人便要和身边的歌妓来喝一盏暖春交杯酒。满座只见红唇交接,冰水沁流,无边风情里夹杂着隐隐的调笑声。

显然也是出入惯了这种风月场所,叶城城主入席后很快和周围的人打得火热。身侧一位只披着薄纱衣的歌妓将脸侧过,微启红唇,在鼓声里将冰块叼过来,坐在一旁的叶城城主俯身相接,然而忽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星海云庭的楼上。

那里帘幕低垂,里面的人悄无声息。

她在做什么?会在看么?

只是那么一分心,慕容隽便没有叼稳那一块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美人的唇上。那个披着薄纱的歌妓哎呀了一声,冰块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美艳女子口唇湿润地笑倒在了他怀里,娇嗔:“公子真坏!”

“哈哈,你可输了!”玄凛大笑起来,“罚酒!罚酒!”

“唉,玩了那么多次,怎么也有失手的时候?定是今晚皇子在座的缘故。”慕容隽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拿起满满一大杯的酒——那是用犀牛雕成的大杯,一盏足有一海碗的容量,他一饮而尽,居然毫无犹豫。

“好酒量!痛快!”玄凛击掌称赞,彷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星海云庭的侍女们道,“你们看,现在连叶城的城主都来了——如今可以上非花阁去叫殷仙子出来相陪了吧?”

听得“殷仙子”三个字,慕容隽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手里的酒溅出了一点。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露无觅处。

这本是中州传来的一首诗,然而在叶城的风月场里,一说起它,无人不知说的便是星海云庭的殷夜来殷仙子,八年来在两京盛名不衰的第一美人。

做为天下声色犬马之府,叶城佳丽云集,据《夜宴芳菲谱》记载,在册的青楼便有一百六十七所,更不计那些暗门子和流莺。有好事者曾罗列其中各位名姬,选翘楚者列为“六美”:其中红袖楼的傅寿擅歌,胭脂痕的沙嫩擅箫,楚宫烟月里的红牙和紫玉书画双绝,双虹桥畔的柳横波谐趣善谑,任何一位都是千金难求一见——而其中独占花魁的,便是星海云庭里一舞倾城的殷仙子。

传说八年前,殷夜来和傅寿都不过是戏班里的优伶,两人一擅舞一擅歌,配了不少戏。傅寿唱女角,她反串小生,一对璧人如珠玉辉映,在叶城可谓红极一时。可惜好景不长,帝都严令不许再唱中州人的戏,戏班解散,傅寿辗转沦落风尘,进了红袖楼。而殷夜来也进了星海云庭,可不知怎么地,老鸨居然答应了她不挂牌,任她高兴才见客的条件。

从此,她就在这家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青楼里寄居了到如今。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如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当时六美之名冠绝天下,贵族豪客一时间无不趋之若鹜。然而欢场无情、红颜易老,八九年过后,群芳谱上的美人多半凋零老去,唯有殷夜来声名愈隆。有人说其少时令人心动,如今则令人沉醉,每个年龄都有不同的至美之态,令人倾倒一世。又兼极其善于梳妆打扮,品位高雅,每梳一髻、裁一衣、置一钗,无不一时风行两京,时有“殷妆”一说,成为了云荒女子时兴妆扮样式的代称。

然而,这样传奇般的绝色女子,如今却已经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再也不是任何人能轻易见到的——即便是今夜玄王府做东宴请,如此大的来头,也不能令她出来应酬一面。

“真是对不起,”老鸨怯怯道,“殷仙子已经睡了。”

“你这老奴!一味如此托大,想必是为了抬高楼里花魁的身价而已。听着,只管叫她出来陪客——”玄凛皇子冷笑,斜过身大力拍着同座的肩膀,对老鸨道,“喏,看到了吧?这位公子便是镇国公慕容隽,也是这座城的主人!有他在,赏银要多少有多少!”

“公子命令,老奴哪敢违抗?”老鸨蹙眉,似有为难,“只是按规矩,殷仙子她素来不陪客,今日又已经休息了,勉强叫她出来,只怕也是焚琴煮鹤的事。”

“规矩?”玄凛皇子面色一沉,冷笑起来:“一个妓家,居然还敢给我定规矩?”

老鸨看到他变了脸色,忙不迭道:“那是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玄凛再也懒得和对方罗嗦,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吩咐:“去,替我请殷仙子下楼来!——就说玄族的二皇子、两年后的 空桑帝君要请她出来相陪,让她识趣一点,别拿乔作态的不知好歹。”

“是。”老鸨不敢不从,只能叫苦连天地跑了上楼去。

——最近都是走了什么霉运啊?前些天楼里的清官人宝露刚被蓝王内侄强行带走,迄今未归,今日居然又来了一个更得罪不起的玄族皇子!每次海皇祭一到,藩王贵族云集,这楼里就是风波不断!

“果然还是玄凛皇子有面子呀!”旁边有公子王孙凑趣,“我来帝都也有好几趟了,还真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殷仙子呢——听说她架子大得很,不是看上眼的客人,任凭是多大来头也从不下楼一见。”

“笑话!”玄凛恨恨,“叫她一声仙子是给她脸,就还真的把自己真当什么人物了?——任你声名怎么盛,还不是一个婊子?”

他身为天皇贵胄,说话却是刻毒下作,飞扬跋扈。一旁的慕容隽蹙眉无语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低下头喝完了一盏酒,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似想着什么事情,沉吟未决。

老鸨去了半日,满座的人等了半晌,个个眼里都要冒出青烟来了,才见帘幕一动,有个穿着薄蝉纱衣的美人出来,隔着帘子对大家盈盈行了一礼——珠帘荡漾,依稀可见女子的容貌秾丽纤细,身姿轻盈婀娜,未语先笑,映得酒席间陪坐的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

“果然不愧是云荒的第一美人!”玄凛面露喜色,“快过来!”

然而那个美人却没有动,只是隔着帘子微微一礼,口齿清朗地道:“公子莫取笑。婢子不过是殷仙子的贴身侍女春菀,陋质怎堪侍奉?——我家小姐让婢子转告诸位:今夜身体不适,已然沐浴入睡了,不便再出来见客,还请各位海涵。”

那些公子王孙、富豪贵人都露出又是失望又是好奇的神色。

——一个丫鬟便已经艳压群芳,那个殷仙子又该是何等绝色?

“什么?睡了?”当众被拒绝,玄凛顾不得保持王族的风度,拍案发作,“睡了也叫她起来!否则星海云庭明日起就别想开门——你知道本公子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