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有一张苍白而清瘦的面庞,发乌而润泽,睫浓而纤长,赤足而来,风不动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带有冷沁的雪意。

  灯笼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认真地审视倪素被冻得泛白的脸庞。

  倪素瞳孔微缩,雪粒打在她的面颊,寒风促使强烈的耳鸣袭来,她隐约辨清他清冽的,平静的声线:

  “你是谁?”

第4章 雨霖铃(四)

  灯笼的焰光刺得人眼眶发涩,耳鸣引发的眩晕令倪素脚下踉跄,站不稳,她双膝一软,却被人攥住手腕。

  极致的冷意从他的指腹贴裹她的腕骨,那是比冰雪更凛冽的阴寒,倪素不禁浑身一颤,她勉强稳住身形抬头,“多谢……”

  她被冻得嗓音发紧,目光触及他的脸,那样一双眼睛剔透如露,点染春晖,只是太冷,与他方才收回的手指一般冷。

  正如仲夏落雪,有一种诡秘的凋敝之美。

  灯笼照得那座漆金莲花塔闪烁微光,他的视线随之落去,山风卷着铜铃乱响,他看着那座莲花塔,像是触碰到什么久远的记忆,他清冷的眼里依旧没有分毫明亮的神光,只是侧过脸来,问她:“此处,可是大钟寺?”

  倪素心中怪异极了,她正欲启唇,却蓦地瞳孔一缩。

  如星如萤的粼光在他身后漂浮,它们一颗接一颗地凝聚在一起,逐渐幻化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兄长!”

  倪素失声。

  粼光照着男人苍白无暇的侧脸,他静默一瞥身后,幻影转瞬破碎,晶莹的光色也碾入风雪。

  大片的鹅毛雪轻飘飘地落来,却在将要落在他身上的顷刻,被山风吹开,他始终片雪不沾。

  倪素的视线也顺着雪花下落,灯火颤啊颤,她发觉他身上氅衣的银线绣纹缥缈乘云,振翅欲飞。

  袖口边缘的字痕隐约闪烁。

  子凌。

  “你……”天寒雪重,倪素不知道她方才用过的铜盆哪里去了,可她仍能嗅到山风中仍残留的灰烬扬尘,嵌在骨头缝里的阴寒更重,她怕自己错看,本能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袖。

  这一触,却没有任何实感。

  寒风穿过倪素的指缝,她看见面前这个始终平静凝视她的年轻公子的身形一刹融化成冷淡的山雾。

  消失了。

  倪素的手僵在半空,冻得麻木,雪还在下,但浓如墨色的天幕却有转明之象。

  山寺里的诵经声停了有一会儿了。

  老方丈与僧人们聚在大殿外,连连称奇。

  “怎么无端下起雪来?”

  一名小沙弥仰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有人说。

  老方丈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按下他们的议论声,“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门的小沙弥厌烦极了这怪天气,他身上僧衣单薄,哪里防得住这严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禅房去翻找一件冬衣来穿,却听“笃笃”的敲门声响,急促又惊慌。

  小沙弥吓了一跳,忙打开寺门探头出去。

  外头的女施主他见过,是不久前才来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时鬓发汗湿,衣裙沾污,脸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愕然。

  “小师父,我要找那位给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师。”倪素冷极了,说话声线也细微地抖。

  小沙弥虽不明缘由,却还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课停了?”

  倪素入寺也没听到诵经声。

  “原本还要一盏茶,只是忽然遇上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观,才结束得早些。”小沙弥一边领着倪素往前,一边答。

  一盏茶。

  倪素挪不动步子了。

  她分明记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师对她说,今日寺中的功课要到黄昏才毕。

  “慧觉师叔,这位女施主来寻您。”

  小沙弥的声音响起,倪素下意识地抬头。

  那慧觉身形臃肿,目慈而胡须青黑,笑眯眯地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复返,可是平安符有误?”

  “您是慧觉?”

  倪素难以置信。

  慧觉不明所以,与小沙弥相视一眼,双手合十,和气道,“贫僧慧觉。”

  “女施主,你不是才见过慧觉师叔么?怎么就不认得了?”小沙弥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后退一步,两步。

  她的脸色更为苍白。

  此时天色恢复澄明,这佛寺古朴而巍峨,日光落檐如漆金。

  不对,全不对。

  在寺中递给她平安符的,是那个胡须雪白打卷儿的老和尚,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亦或是声音,他与眼前这个慧觉,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山寺满殿神佛,此时却给不了倪素任何心安,这雪,这寺,这人,扭曲成荒诞奇诡的绳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觉见她魂不守舍,声带关切,“今日遇着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腊月似的。”

  他转头对那小沙弥道,“快去给女施主寻一件披风来。”

  小沙弥才要点头,却见那位女施主忽然转身跑了,他在后头连唤了几声,却催得她步履越发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弥摸着光头,低声嘟囔着。

  大雪弥漫一日,整个雀县城中都落了一层白,茶楼酒肆,街巷之间,多的是人议论这场怪雪。

  倪素自大钟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场。

  她高热不退,钱妈妈每日要在岑氏那儿伺候又要来她院中时时探看,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每一个都来替倪素诊过病,开的汤药却大同小异。

  岑氏拖着病体来看过一回,听几个大夫说了会儿退热的方子,她病得蜡黄清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里听见钱妈妈说倪素的高热退了,岑氏一言不发,却极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张嘴喝下钱妈妈舀来的一勺药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极而泣,一边用绣帕小心擦拭倪素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姑娘,您渴吗?饿不饿?”

  倪素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摇头,“母亲呢?”

  她的嗓音嘶哑极了。

  “姑娘您别担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热茶来喂她。

  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妈妈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妈妈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肉,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 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妈妈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妈妈,钱妈妈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交子。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妈妈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

  “你听我的话。”

  倪素才开口,便被岑氏强硬打断,“你若真为我好,便趁早走,别让你二叔算计你,你去找你兄长,带他回来,到时再名正言顺地拿回咱们家的医馆。倪宗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风风光光的办我的身后事,至于家中的这些奴仆,等我一过身,钱妈妈自会替我遣散。”

  钱妈妈不说话,却忍不住用袖子边儿擦泪。

  交代完这些话,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气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说一句话,闭起眼,平静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着匣子,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她站起身,被星珠扶着走到门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炽热,铺在门槛。

  “阿喜。”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岑氏的声音。

  倪素回头,床幔挡着,她站在门槛处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听她道:“此道至艰,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钻营妇科的女子,多与下九流的“六婆”无异。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泪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里,影子静静垂落,她望着淡青床幔里的人,清晰地答:

  “母亲,我不怕。”

第5章 雨霖铃(五)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倪觅枝携女婢穿过廊庑,还没走近书房,她回头接来女婢手中的热羹,上前几步停在门前。

  “咱们大齐律法都准许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贪慕我倪家的家业,不惜为此做了多年的节妇,连县太爷都嘉奖她,还给她弄了一个贞节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进那门槛都难!”

  房内又是摔盏又是怒吼,倪觅枝双肩一颤,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门。

  “主君何必动怒,这几日小的看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儿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见您,也是会请您进门用茶的,如今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内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头谄媚道,“她病得起不来,那青岚郎君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业的机会么?”

  倪家的家业原也丰厚,当年在泽州也算风光一时,只是在倪准,倪宗这对兄弟十几岁时,他们的父亲倪治光经营不慎,加之北边打仗,将家底赔了大半。

  医馆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会赔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带着一家子人从泽州回到雀县老宅,用仅剩的家财重开几间医馆,又添置了布庄生意。

  倪宗虽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许他与倪准一起学医,只是倪宗学得不好,常有错处,倪治光深以为他这条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让他们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与医馆都归嫡子倪准,而布庄生意则归倪宗。

  可布庄生意哪里比得上老字号的倪家医馆?

  这些年来,倪宗一直对此心存不满。

  尤其倪准死后,倪家的医馆生意握在一个寡妇手里,每回他上门,他那孀居的嫂嫂,还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心中大为窝火。

  “倪素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庶女,也是个棘手的祸患,”倪宗坐回折背样椅上,撇过脸迎向案上那一盏灯烛暗光,“她岑子淑难道真敢将咱们倪家的医馆交到那样一个女儿家手上……”

  “主君,哪能呢,就没这样的理儿,再者说,”内知殷勤地奉上一盏茶,“女子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来茶碗,热雾熏染他脸上的皱痕,他一顿,抬起头来,微眯眼睛,“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里学她母亲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个郎婿。”

  他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并不冷,但倪觅枝隔着单薄的门窗,却从父亲隐约的话声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她险些捧不稳瓷碗,回过神才发觉碗壁已经没那么热了,她拉住女婢的一只手,一股脑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觅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蓦地停步,跟在后头的女婢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懵懂地唤她,“姑娘?”

  闪电的冷光闪烁入廊,雨雾交织,倪觅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过身,对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说,就说……”

  她抿了一下唇,“让她近日不要出门,恐有强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礼,找来一柄纸伞,匆匆奔入雨幕里。

  倪家祖宅。

  钱妈妈早张罗着让人将行装收拾到马车上,如今正下着雨,又是夜里,倪宗遣来盯梢的家仆都在食摊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没人注意倪家祖宅后门的巷子,正是倪素离开的好时候。

  “您别看那姓张的马夫老了,他年轻时也是走过镖,学过拳脚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让他送您上京去。”

  钱妈妈给面前的少女撑着伞,替她拂去披风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个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儿时,多是钱妈妈在照看,她握住钱妈妈的手,“我哪里是一个人,张伯与星珠都陪着我,钱妈妈您放心,请您……”

  倪素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请您照顾好我母亲,也照顾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钱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扶着她要往车上去,但倪素踩上马凳,回头望向半开的门内,一庭烟雨,灯影茸茸。

  她忽然松开钱妈妈的手,从伞下走出,上前几步跪在阶下。

  裙袂湿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头。

  钱妈妈捂着嘴,侧过脸默默垂泪。

  “这个星珠,怎么还不回来?”老马夫将马车套好,往巷子口张望了一番。

  倪素被钱妈妈扶上马车,星珠迟迟不归,她心里也颇不安宁,便对马夫道:“我们去书斋找她。”

  以往倪青岚在家中教倪素学医多有不便,便用攒下的银子在城东买了一间极小的院子做书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见了雨便临时起意,让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书斋的一副金针,还有几本医术也没来得及去取,家里的行装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奋勇,去书斋帮她取来。

  星珠自小跟着倪素,也知道她将东西收在何处,倪素便叫上一两个小厮,陪着她一块儿去了。

  夜雨渐浓,滴答打在车盖,老马夫驾车,轱辘匆匆碾过泥水,朝城东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灯笼,街上昏暗,进了巷子就更暗,老马夫凭着车盖底下摇晃的灯笼,看见书斋的院门外,有几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挤在墙根底下笑,见着有马车驶来,他们立即收敛了笑,脸色变得紧绷起来,推搡着身边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马车……”

  有人虚起眼睛看马车上带“倪”字的灯笼。

  暗处里被捆成粽子的两个小厮听见这声,立即挣扎着滚到了灯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马夫认出被捆的两人,又辨认出那几名小厮中其中一个,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边的,他回头,“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帘,那小厮目光与她一触,胆战心惊,转身便要跑进院门里去通风报信,哪知老马夫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挡住他的去路。

  “张伯,给我打!”

  雨势更大,淹没诸多声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顾不上撑伞,没有马凳,她提裙跳下车去崴了一下脚踝。

  跟着倪青文的这几人都跟瘦鸡崽子似的,张伯将他们按在水里痛打,倪素则忍着疼,快步进院。

  “救命,救命啊……”

  紧闭的门窗内哭腔凄厉。

  细眉细眼的年轻男人按着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识相些,与其做她倪素的女使还不如跟着我,她没了兄长,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业,迟早都是我的!”

  星珠满眼是泪,尖叫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迫于男女气力的悬殊而挣扎不开,男人扯开她的衣衫领子,绸裤半褪,他狞笑着,正待俯身。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踹开。

  倪青文吓了一跳,电闪雷鸣,他不耐地转头:“谁他妈……”

  冷光交织,迎面一棍子打来,倪青文鼻骨痛得剧烈,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痛叫着,看清那张沾着雨水的脸。

  “倪素!”

  倪青文认出她,当即铁青着脸朝她扑来夺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时躲开他,正逢张伯跑进来,拦下倪青文,与他撕打起来。

  星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直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将她扶起来,抱进怀里,她眼眶里积蓄的泪才跌出,她大哭起来:“姑娘,姑娘……”

  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还唆使小厮将她的右腿打断。

  倪青文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力气还不如张伯这个五旬老汉,被张伯打得连声惨叫。

  倪素充耳不闻,帮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着她的关节,温声道,“星珠,你忍着点。”

  话音才落,不等星珠反应,手上忽然用力,只听得一声响,星珠痛得喊了一声,眼圈儿红透。

  星珠浑身都在发颤,那种被人触摸的耻辱感令她难以扼制心头的呕吐欲,倪素轻声哄她,倪青文鼻青脸肿的,被张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医馆迟早都是我们家的!你算什么东西,不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你竟还敢打我!”

  倪素松开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临下般,盯着他。

  水珠顺着她乌髻一侧的珠花下坠,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莹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给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摇尾乞怜,你只怕也不愿大度地放过我。”

  倪青文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听见她的声音,迟缓地抬眼,面前的这个少女一身衫裙湿透,湿润的浅发贴在耳侧,那样一双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颊沾着水泽。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从那张伯的手中接过棍子来,他瞪大双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脑,话音戛然而止。

  张伯见倪素丢了棍子,去外面的药篓子里翻找了一阵,用绣帕裹着嫩绿团花状的茎叶进来,他唤了声,“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伤着,只怕不便与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县,”倪素将帕子连带着包裹其中的草叶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里,“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张伯看她抬脚,绣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茎里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满手。

  “星珠的家乡栾镇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与母亲逃难至此,母亲病逝后,她没了生计才来我家做我的女使,听说她在栾镇还有个亲戚在,我给您与她留一些钱,请您送她回栾镇,您最好也在栾镇待着先不要回来,避一避风头。”

  倪青文有个极厉害跋扈的妻子,他家里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济才好了许多,即便他今夜在这里吃了哑巴亏,只怕也不敢声张,而倪宗新娶进门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里是个小子,倪宗碍于儿媳妇娘家的面子也不许倪青文纳妾,又讨厌他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做派,这个节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状,却一定会私下里报复。

  呆滞的星珠听见倪素的这番话,她动了动,视线挪来,却先看见从绣帕里落出来的茎叶。

  五凤灵枝,药称漆泽,能清热解毒,镇咳祛痰,对付癣疮,但它根茎的新鲜汁液却有毒,沾之皮肤溃烂。

  星珠跟着倪素,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会认不得这东西。

  外头药篓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晾晒的草药,也都是她去找药农收来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唤了一声。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还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齐的律法里也没有一条可以为她讨回公道。

  雨雾茫茫,在门外的灯下忽浓忽淡,有风鼓动倪素的衣袖,她回头来对上星珠红肿的双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只手碰的你,我就让他哪只手烂掉。”

  庭内的槐树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浓浓的一片阴影里,年轻的男人拥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靠坐在树上,身上穿着一件与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领子的玄黑氅衣,里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浅薄暗淡的灯影底下,却是一团无人发现的莹光。

  他在枝叶缝隙间,静默地望向那道门内。

  清冷的眉眼之间,尽是严冬的雪意。

第6章 雨霖铃(六)

  雨下了整夜,东方既白时才将将收势。

  倪家祖宅里的消息一送来,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带着妻子柳氏,女儿倪觅枝与儿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时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门外问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时去的。”老内知一面用袖子揩眼泪,一面哽咽着答。

  倪宗抬头,看见门内柳氏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扫,只瞧见一旁站着个钱妈妈,他皱起眉头来,这才想起自己进院以来,除了这位老内知与那钱妈妈以外,竟没再见着一个奴仆。

  就连他那个侄女儿倪素,竟也没露面。

  “府里的奴仆呢?还有我侄女儿倪素呢?”

  倪宗觉得很不对劲。

  “夫人临终前将府里的奴仆都遣散了,”钱妈妈闻声,从房中出来,朝倪宗揖礼,又接着道,“至于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着自己走,昨日就将她支去了大钟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为夫人祈福,咱们这儿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时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这对假母女哪里来的这些情分,但眼下这当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又招手叫来自己府里的内知,让他带着自己府中的奴仆们过来张罗丧事。

  倪宗心中有气,气岑子淑死前还给他添堵,明知她自个儿的身后事少不得人张罗,竟还先遣散了奴仆。

  不过转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后,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家业便要名正言顺地落到他倪宗的手里,她咽不下这口气,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却仍带悲色,见着一个小厮躬身从旁路过,他踢了那小厮一脚,“青文呢?这节骨眼儿他跑哪儿去了?快带人去给我找!”

  “是!”

  小厮后腰挨了一脚,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里忙活了半日,他也没等着倪素回来,却听内知回禀说,倪青文正在倪家医馆里。

  倪宗赶到医馆里,儿媳田氏正哭天抢地,“哪个天杀的,竟对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么狠手?

  倪宗走进堂内,穿窗而入的阳光照见倪青文那只皮肉溃烂的手,他只观一眼,瞳孔微缩,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坐堂大夫是个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过了身,他对这位二爷便更恭敬许多,“二爷,青文郎君这是沾了猫儿眼睛草的汁液。”

  猫儿眼睛草是当地药农喊的俗称,它正经的名字是五凤灵枝,晒干用作药,便称漆泽。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处,就这么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脸色煞白,说话声线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点儿也不敢透露实话。

  “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倪宗怒从心头起,指着倪青文,见他那只手血淋淋的,他把头一偏,没骂完的话咽下去,又催促着大夫,“你快给他上药啊!”

  大夫连声称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创口,便唤药童取来伤药。

  “老爷!”

  倪宗府里的内知满头大汗地跑进门,也不顾上歇口气,“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庄子上查账收田,哪晓得大房的田地庄子全被转卖了!”

  什么?

  倪宗只觉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卖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员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经的手段,小的还差人去李府问了,说是前些天岑氏身边的钱妈妈亲自料理的这些事。”

  内知气喘吁吁。

  “岑子淑!”

  倪宗回过神,怒火烧得他面色铁青,拂开管家的手,他在堂内来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儿?岑子淑换了那些钱,除了留给她还能给谁?”

  “老爷,咱们遣去大钟寺的人也回来了,祖宅那儿根本没人去大钟寺传话,最要紧的,是那素娘根本没去大钟寺!”

  内知擦着额上的汗,愤愤道。

  “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