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中书舍人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崇之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锅子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进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轻哼一声,睇他,“是了,你也原是个武夫,可咱大齐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么一门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云献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来报:“老爷,有客来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云献却已知来人是谁,他脱了官服交给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书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云献才到书房,便见一身常服打扮的韩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进去:“韩使尊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孟相公。”

  韩清立即搁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韩清本不该在此时来这一趟,但咱家私以为,孟相公等的机会到了。”

  “哦?”

  孟云献坐到韩清旁边,示意他也坐下,“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韩清依言坐下,随即将怀中的那道手书取出,递给他:“相公请看。”

  孟云献伸手接来,靠近烛火逐字逐句地瞧。

  “这倪素既是死者的亲妹,怎会被关去光宁府司录司中?”

  “她给光宁府的说辞是冤者托梦,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宁府的尹正大人以为此女言行荒诞,故押解至司录司,受杀威棒。”

  韩清如实说道。

  “冤者托梦?”孟云献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韩清点头。

  孟云献沉吟片刻,将那封手书收起,神清气爽:“韩使尊所言不错,这冬试举子倪青岚正是我等的机会。”

  ——

  夤夜司听不见外头的雨露霏霏,夜里上值的亲从官在刑池对面的值房里用饭说笑,也有人给昏睡的倪素送了饭来,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来,也没有应。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饭啊……”送饭的亲从官回到值房内,与同僚说话。

  “怎么?你小子想去喂给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给她请个什么仆妇女使的?”

  “咱们使尊可还没审过她,我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亲从官捧起来花生壳朝贫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过来,咱们再请示一下,给她找个医工瞧瞧。”

  值房里毫不收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倪素迟缓地睁开眼,看见阴暗牢狱内,那个年轻男人正在桌边耐心摸索。

  倪素看着他双手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顿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汤匙,随即慢吞吞地,一步步凭着感觉往她这边走过来。

  “倪素。”

  徐鹤雪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了一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样快应声,他怔了怔,随即道:“你这一日都没用过饭。”

  他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点。”

  倪素看着他偏离方向的手,嗓音虚弱又沙哑。

  徐鹤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

  徐鹤雪又试探着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汤匙里的热粥,她堪堪张嘴吃下去,可是看着徐鹤雪,她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许多。

  细微的莹尘浮动。

  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勉强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看不见,不防她忽然的举动,衣袖后褪了些,湿润的血迹,狰狞皲裂的伤口,纵横交错。

  此时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离开她的身边,应该也是会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去请人写了手书。

  倪素看着他拢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值房口,忍着剧痛直起身,乌黑的鬓发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的脸色十分惨白,一手抵在铁栏杆上,重重地敲击牢门的铜锁:“来人,快来人!”

  她高声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鹤雪不知她为何如此,却听值房那边有了动静,他便将碗放下,没有出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从官走近。

  “请给我几支蜡烛,一个火折子。”

  倪素轻轻地喘息,艰难说道。

  徐鹤雪听见“蜡烛”两字,他纤长的睫毛微颤,没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声音所在。

  几名亲从官不知她要蜡烛做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从值房里拿来几只没点的蜡烛,但基于他们夤夜司中的办事手段,他们给了火折子也没走,监视着那年轻女子从榻上起来,强撑着身体颤着双手,将灯烛一一点燃。

  亲从官们只当她是怕黑,但他们还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担心她此举万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将她点燃的蜡烛放到深嵌墙壁的,高高的烛台上,确保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碰不到,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静谧的牢狱内灯影摇晃,那是倪素给徐鹤雪的光明。

  到此时,徐鹤雪方才看见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样一番狼狈的形容,她浑身都是血,被汗湿的浅发就粘在她的颊边,她脆弱得不像话,无力地趴在榻上,枕着手背和他说:“我这样,其实并不想被人看见。”

  徐鹤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我知道。”

  他曾经,也不想被人看见。

  “但是,我愿意为你点灯。”

  倪素吃下他喂的这口粥,轻声说。

第16章 菩萨蛮(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过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听见值房那边铁栅栏开合的声音,她立即睁开眼睛。

  “周挺,将人提出来。”

  倪素只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随即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几名亲从官出现在牢门处,正要解开那铜锁。

  灯烛烧了半夜,徐鹤雪已然好受许多,他的魂体也不像之前那样淡,看着那几名亲从官开锁进来扶起倪素,他也没有现身,只是触及倪素看过来的目光,他轻轻摇头,对她道:“不要怕。”

  他不现身,就只有倪素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几名亲从官是半点也察觉不到,将倪素带出牢门,趟着刑池里的水,将她绑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住她的双手与腰身,更束缚着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低头,更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位坐在刑池对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来云京,究竟是如何发现你兄长尸体在清源山的?”

  韩清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审视她。

  “兄长托梦,引我去的。”

  倪素气音低弱。

  韩清才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会以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宁府衙还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后的亲从官一手收紧锁链,迫使倪素后背紧贴刑架,挤压着她受过仗刑的伤处,同时她颈间的铁链也一道收紧,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头。

  “我不信您没问过光宁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浑身发抖,嘴唇毫无血色,“我初到云京本没有什么人脉手段,我若还有其他解释,又何必在光宁府司录司中自讨苦吃?还是说,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释?”

  韩清见此女孱弱狼狈,言语却还算条理清晰,他不由再将其打量一番,却道:“姑娘如何没有人脉?一个时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来问过你了。”

  “我的信是何时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么?”

  倪素被锁链缠紧了脖颈,只得勉强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狱,我也轻易不会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韩清身边的汲火营指挥周挺闻言,眼底稍露诧色,区区弱质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辞竟也不见忧惧。

  “倪姑娘有骨气,可仅凭那推官田启忠的一个黄符,就要我等相信你这番荒诞言辞,你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韩清将茶碗扔给周挺,起身接来一根长鞭,那长鞭随着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烁寒光。

  与夤夜司的刑罚相比,光宁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闹。

  长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脸颊,那种彻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对上韩清那双眼,听他道:“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这一鞭下去,会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说得过于森冷血腥,倪素佯装的镇定被击溃,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听韩清一挥鞭,重重击打水声的同时厉声质问:“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荡起来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脸颊。

  “好,”

  韩清扬鞭,水声滴答,“姑且当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解释,你为何不逃?”

  “我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红透。

  这一刹,刑房内寂静到只剩淅沥水声。

  徐鹤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倪素方才听清他的话,便见韩清忽然举鞭,作势朝她狠狠打来,倪素紧闭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睫毛一动,睁开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锐细密的铁刺犹带没洗净的血渍。

  “至亲之重,重我残生。”

  她喃喃似的。

  韩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过分肃正的面容上显露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我不逃,是要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我的兄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气力都快用尽了,“哪怕我解释不清自己的缘故,我也要这么做。”

  韩清近乎失神般,凝视她。

  “使尊?”

  周挺见韩清久无反应,便出声唤。

  韩清回神,手中的铁刺鞭却再不能握紧,他盯着那刑架上的年轻女子,半晌,他转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断,韩清背对她:“倪姑娘真是个聪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梦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里所想的那样,不论是光宁府还是我夤夜司,都不能凭你言辞荒诞便定你的罪,大齐律没有这一条。”

  韩清转过身,扔了手中的铁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个朝奉郎的官身,他来问,我自然也不能不理会。”

  这般心平气和,仿佛方才执鞭逼问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也愈发有泛白之势,晨间的清风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还有些恍惚,从光宁府的牢狱到夤夜司的牢狱,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长。

  “倪姑娘放心,你兄长的案子咱们使尊已经上了心,事关冬试,他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将倪素扶到太尉府派来的马车上,掀着帘子在外头对她说道。

  倪素点头,看他放下帘子。

  “小周大人何时这般体贴人?还让人家放心……”一名亲从官看那马夫赶着马车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凑到周挺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贫嘴,人虽从这儿出去了,可还是要盯着的。”

  周挺一脸正色。

  那亲从官张望了一下渐远的马车,“不过我还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来弱质纤纤,却颇有几分骨气。”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态毕露,这倪小娘子,实在难得。

  马车辘辘声响,街巷寂静。

  倪素蜷缩在车中,双眼一闭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韩清朝她打来的铁刺鞭,她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后背都是冷汗。

  “韩清没有必要动你,”

  清冷的声音落来,“他方才所为,无非攻心。”

  倪素没有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什么他听了你教给我的那句话,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闻声,抬起头,竹帘遮蔽的马车内光线昏暗,年轻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当年也有过与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话,便是那时的他说与人听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倪素望着他,“你生前也是官场中人吗?”

  徐鹤雪没有否认。

  “韩清幼年受刑入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至亲的姐姐,那时他姐姐为人所骗,婚后受尽屈辱打骂,他姐姐一时失手,刺伤其夫,深陷牢狱将获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好在侧。”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难怪你让我不要怕。”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可是我看见他手里的铁刺鞭,还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倪素摇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会觉得我至少还有一些底气在,”她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尽力抓住你给我的那一分胜算。”

  徐鹤雪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徐鹤雪下意识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点茫然,“嗯?”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买糖糕吃。”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谢谢。”

第17章 菩萨蛮(五)

  事实上,徐鹤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样的。

  为人时的习惯,好恶,他游离幽都近百年,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些东西,恰好关联着他某些勉强没忘的记忆。

  就譬如这块与兄嫂相关的糖糕。

  它散着热气,贴着他的掌心,此时此刻,徐鹤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显得滚烫非常。

  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明亮,竹帘压下,车内更加昏暗,徐鹤雪隐约看见身边趴在车座上的姑娘一侧脸颊抵着手背,张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试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涩的,嚼蜡般麻木的感觉。

  它好像没有一点味道。

  “里面的红糖还是热热的,你小心不要被烫到,”倪素一咬开金黄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浆,“真的好甜。”

  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声些,莫吵醒了里头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绿官服还没脱,说话小心翼翼,还有点委屈,“大理寺衙门里头这两日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命官、驻军将校罪犯证录,我身为司直,哪里脱得开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难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迟一些请人说和,她就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春絮,医工不是说了,她身上的伤是仗刑所致,是皮肉伤,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谁去了都要脱层皮,或者直接出不来,但夤夜司的韩使尊显然未对她用刑,毕竟她无罪,”男子试探般,轻拍妇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乱对人用刑的,韩使尊心中有杆秤,咱们这不是将她带出来了么?你就别气了……”

  妇人正欲再启唇,却听帘内有人咳嗽,她立即推开身边的男人,掀帘进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苍白,一双眼茫然地望来。

  年轻妇人见她唇干,便唤:“玉纹,拿水来。”

  名唤玉纹的女婢立即倒了热水来,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几口。

  倪素只觉喉咙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软凳上的妇人,丰腴明艳,灿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双肩让她伏趴下去,又亲自取了软垫给她垫在底下,“你身上伤着,快别动了。”

  说着,她指着身后那名温吞文弱的青年,“这是我家郎君,苗易扬。”

  “倪小娘子,对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猫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妇儿,在后头小声说。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摇头,“若非平白惹了场官司,我也是断不好麻烦你们的。”

  “快别这么说,你祖父对我娘家是有恩的,你们家若都是这样不愿麻烦人的,那我家欠你们的,要什么时候才有的还?”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鬓边的细汗,“好歹是从那样的地方儿出来了,你便安心留在咱们院中养伤,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多谢蔡姐姐。”

  倪素轻声道谢。

  蔡春絮还欲再说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扬却戳了两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头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时,父兄与母亲都唤我‘阿喜’。”倪素说道。

  “阿喜妹妹,我将我的女使玉纹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蔡春絮便转身掀帘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将养。”

  苗易扬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纹见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帘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声,道:“您可莫见怪,二郎君这是急着请我们娘子去考校他的诗词呢!”

  “考校诗词?”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们娘子的父亲正是二郎君的老师,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写漂亮文章与诗词的慧根,亏得官家当初念及咱们太尉老爷的军功,才让二郎君以举人之身,凭着恩荫有了个官身。”

  大理寺司直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还给了苗易扬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儿,文人气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们二郎君这样举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挤,二郎君常要应付一些诗词集会,可他偏又在这上头使不上力,得亏我们娘子饱读诗书,时常帮衬。”

  “原是这样。”

  倪素下颌抵在软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会儿,中午的饭食一送来,奴婢再叫您用饭。”玉纹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随即掀帘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纱帐,看见一道淡如雾的影子立在窗边。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倪素这样想着,却没说话,只是压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发起高热,蔡春絮让玉纹去又请了医工来,她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意识模糊。

  玉纹夜里为倪素换过几回湿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过去。

  倪素烧得浑噩,屋中燃的一盏灯烛并不是她亲手点的,徐鹤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梦呓的声音判断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她意识不清,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又唤“母亲”。

  徐鹤雪伸手要触碰她的额头,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试探错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正逢她眼睑的泪珠滚下来,温热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节蜷缩一下。

  徐鹤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浓而长的睫毛半遮无神的眼瞳,半晌,他复而抬手,这回倒是准确地碰到她额上的帕子。

  已经不算湿润了。

  倪素仿佛置身火炉,梦中的兄长还是个少年,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一只猴子被放进炼丹炉里却烧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