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即便是用坏了的算盘,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贼心的想偷出去换钱,可少有能得逞的,因为咱们这儿虽都将要用的算盘摆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这不是夤夜司查封么?咱们这儿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儿晚上只有我在楼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拧起眉,那老仆在吴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钱庄老师父的珠算本事,也没机会得到这种算盘,何况从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颗而已。

  听邻里说,那老仆本有一个小孙子,但近些日子却一直没露过面,难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孙子威胁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风险,谋害主君吴岱?

  满裕的那颗算珠,难道是那人给他的?可既有交子,为何要再留一颗算珠?

  “用旧的算盘,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徐鹤雪俯身,楼外庭院内照来的灯影昏暗,青年只觉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彻骨,这种冷意,是顺着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无异于靠近一个严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颤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少人禁不住这夜太长,懒散地打起哈欠。

  “咱们钱庄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谁先起了头。

  “外头传呢,说咱东家是害那先前做过太师的吴岱的凶手,凭着一颗不知哪儿来的算珠,便将咱这儿给封了。”

  有人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这些年在咱们钱庄里偷算珠还少么?抓住了的倒好说,可指不定还有没抓住的漏网之鱼,如何便能定东家的罪?”

  “这不还没定罪么?咱们今夜还能在这儿守,不正说明夤夜司没更多的实证么?再者,咱东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靠山的。”

  领头的不耐地打断他们,“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道理也不懂么?少说东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护院们正说着话,倪素与徐鹤雪已跟着那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三楼的陈设简洁,长廊尽头是一间上锁的库房,青年面露难色,“我并无钥匙,钥匙在咱们二管事那儿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时也出不来。”

  既是库房的铜锁,自然与一般的锁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甚至没有看清随着那道剑影而落的莹尘,便见那把巧匠所制的铜锁下坠。

  剑刃重新抵向青年颈间,而倪素及时接住铜锁。

  “进去。”

  徐鹤雪轻抬下颌。

  青年呆滞着一张脸,推开库房的大门,双腿发软地挪动步子,走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也没有点灯,但青年忽觉自己身后有灯影照来,他不敢回头,只僵直着身体,指向前面的柜门,“在那里面。”

  既是存放算盘的地方,所用的锁自然更为精巧,倪素看见飞浮的莹尘,而青年脸色无异,像是根本没有察觉。

  倪素垂下眼帘,看着地上浅淡莹白的影子,静听着那把锁被打开的声音,有种人力所不能及的轻易。

  可她知道,他的这分轻易,其实一点也不轻易。

  青年只以为横在自己颈间的剑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便更怕得厉害,双腿不住地打颤,俯身去柜中取算盘的动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这,这便是从前的式样。”

  青年从中取出来一把算盘,的确算得上陈旧,算盘的框与梁都已松动,其中串着的算珠平滑发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触摸过的。

  徐鹤雪轻瞥一眼,却没接,他一双眸子轻垂,隔着帷帽审视着此人,“你若聪明,便该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毕竟,若无你,我们也找不到此处。”

  “我记下了,都记下了!”

  青年如何敢将此事说与人听?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将这些事说给管事听,他也终究是为此二人领路的,莫说那金玉算盘,只怕管事还要拉他去见官。

  察觉到抵在颈间的剑刃轻移,青年额边的汗珠淌下来,他正欲偷偷地松一口气,却不想徐鹤雪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在他的后颈。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徐鹤雪及时接住将要落地的算盘,随即握着松动的木框,将其拆散一边,从中取出一颗算珠来。

  倪素的视线从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鹤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灯下细细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发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浅,却依稀能辨出是“满裕”二字。

  “和那颗是一样的。”

  倪素说。

  徐鹤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颗算珠,半晌出声:“不对。”

  “什么不对?”

  倪素一头雾水,“这木料,玉环,还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样。”

  徐鹤雪却看向倒在那边不省人事的青年,“记得他说过的话么?满裕只换过一次算珠的样式,是因为从前的算珠重,所以才会更换。”

  倪素点点头。

  “这颗,与我们在那老仆家中的那颗虽外表一致,但轻重却并不一样。”

  徐鹤雪说。

  “轻重不一样?”

  倪素讶然,随即从他手中接来算珠掂了掂,但她却没察觉到什么不一样,因为在那老仆家中时,她并未在意过重量这一细节。

  徐鹤雪从她手中取回算珠,指节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线条与筋骨的凌厉越发清晰。

  算珠碎裂,显露玉环之下的铁片。

  交子铺做的是兑铁钱的营生,满裕的东家在算盘上镶金嵌玉,又如何能会缺得了铸铁钱的这样东西?

  “原来,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从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铁片,恍然,“所以,那老仆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说,那老仆背后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这样东西,他们害吴岱,便是要让夤夜司注意到满裕钱庄?”

  从杜琮的账册开始,这一桩桩的事,千丝万缕竟都归于一个满裕钱庄。

  “还有一种可能。”

  徐鹤雪提起桌角的灯盏,“也许吴岱,根本不是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吴岱,想让夤夜司的人,清查满裕钱庄。”

  癫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吴岱果真对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却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这……怎么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问,却见徐鹤雪倏尔转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立即对她道:“有人入楼。”

  话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见库房门外的栏杆上照出一片淡光,随即便是一道带着火气的声音,“阿平去哪儿了?怎么没在?我这几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扫的?上回摔了我的东西,让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么?”

  “管事您别生气,他应当是方便去了,等他回来了,您再说他。”另一道谄媚的声音响起。

  上楼的动静不小,徐鹤雪只听“管事”二字,便知是那个被带去夤夜司中讯问的管事回来了。

  “倪素,先躲起来。”

  徐鹤雪轻声嘱咐。

  倪素点点头,望了望四周,看准墙角另一个宽敞的柜子,她便干脆提起裙摆,将自己藏到里面,“那他呢?”

  徐鹤雪看向那名唤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时帷帽的轻纱拂动,露出他苍白的下颌,“你在里面,会怕吗?”

  倪素抱着双膝,摇头,催促他,“你快关上。”

  徐鹤雪将柜门合上,他的视线低垂,双指一动,莹尘裹附着残损的铜锁,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楼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将暂被莹尘复原的铜锁扣上锁着算盘的柜门,随即身化淡雾,带着那昏迷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去。

  库房的门骤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铜锁完好地挂在铜扣上。

  “库房他们也搜查过了?”

  管事提着衣摆上了三楼,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惊又俱,难掩疲态。

  “是,他们带着您的钥匙,里里外外都搜过了。”

  跟着他上楼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盘也都给他们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说夤夜司一句坏话,只能窝火地叫嚷一声,又将钥匙递给他,令其前去开库房门。

  那人忙称是,接了钥匙前去开门。

  徐鹤雪将人丢在了后院的僻静处,又很快回来,隐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后。

  “库房除夤夜司的人来查过以外,您不在,便没有人进去过,您这才从夤夜司出来,怎么这便要来清点?”

  那人一边推门,一边问道。

  “谁让咱们掌柜给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难道不好?”管事走进库房,扶灯往前,将桌案上的烛台也点燃。

  “掌柜待咱们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可他却这么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是啊……”管事一边清点着库房中存放的铁钱,一边叹气,“按理说,这库房的钥匙是只能掌柜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却将钥匙交给了我,我问他是否还要再回代州见东家,他说不是,我也纳闷,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再出远门的样子,身上包袱也没有,我只见他好像揣了一本什么书到怀里……”

  “以往掌柜回代州也没将钥匙给您啊,说不得是他打算自个儿退下去,想先让您试着管库房呢。”

  中年男人这番话说得管事心内舒服,在夤夜司中几日萦心的恐惧也削减了些,他摆了摆手,“可别胡说。”

  柜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听见外面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一道步履声临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着双膝的手紧紧地抓住衣摆。

  “管事,这边的柜门和箱子我也给您打开,方便您查。”那人讨好一笑,说着手便摸上柜子的铜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细长的光线漏来,她看见外面那人粗粝发黑的手指。

  她心内一紧,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清风拂面,吹动她耳畔浅发,极其昏暗的柜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倪素发现他双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鹤雪已摘了帷帽,将灯盏放于膝旁,暖黄的光充斥于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声,着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柜门夹住的手指。

  这一幕太滑稽,倪素险些忍不住笑,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动一下眼睛,却嗅到清淡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他衣袖的边缘已被血液浸湿,细腻如玉的腕骨上剐伤狰狞,血珠坠在他腕底,将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么事?那柜子本是存放杂物的,哪里能放铁钱?放算盘的也锁着呢!”

  外面是那管事没好气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柜门外的中年男人赔笑的漂亮话儿。

  徐鹤雪静默地听着外面两人说话,正欲松手,却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温热的温度紧贴,令他一颤。

  指腹几乎还残留她脸颊的触感,因为她忽然的举动,他不禁蜷握掌心,侧过脸来看她。

  她没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边的轻纱,烛火照亮她半张白皙的面容,乌黑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唇。

  一绺细发落在她颊边。

  徐鹤雪意识到她在审视他的剐伤,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让她细看,可她的手指紧紧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

  而他没有。

  倪素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惩罚,像是白雪沾污的证据。

  若是人的外伤,她有的是办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轻吹的气,如风拂过他的手腕,徐鹤雪发出极轻微短促的气声,几乎心神俱颤。

第54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满裕钱庄, 绵软的春雨落来,在倪素的鬓发间点缀晶莹细小的水珠,“徐子凌,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这副模样了, 一定要在此时去找蒋御史吗?”

  无纸伞遮挡,倪素与面前这个衣袖沾血,面容苍白的年轻男人相对而立, 雨水冲淡他袖子边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 “你可有听到那管事说的话?掌柜胡栗元宵当夜出去时, 身上带了一样东西。”

  “……一本书?”

  倪素想起来。

  徐鹤雪“嗯”了一声, “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 杜琮的账册虽记录了他的银钱往来,但账册中的官员,无论是底下的, 还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钱,是借满裕钱庄从各地流转而来, 满裕不可能没有一本暗账。”

  “所以, 胡栗带在身上的书册,极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账?”雨声沙沙, 倪素回想起元宵当夜在瓦子里的种种,“可他带着那本账到瓦子里, 究竟是去见谁?”

  无论是谁, 大抵都与那账册上的人脱不开干系。

  “吴岱的癫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么他一定是担心官家虽不治他的死罪, 但有人总会对他下死手,而与其坐以待毙,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满裕钱庄。”

  灯笼里的烛焰被雨水浇熄,徐鹤雪的眼前归于黑暗,他却只顿了一下,又道:“可满裕钱庄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这本暗账。”

  “胡栗的尸体方才从瓦子里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带走,你我虽无机会探查胡栗的尸体,但从夤夜司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并未在胡栗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东西,而此次清查满裕钱庄,他们也并未找到吴岱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

  徐鹤雪只听见雨声,一双空洞的眸子微动,不由轻唤:“倪素?”

  “所以你觉得,那暗账已在元宵当夜落入蒋御史之手?”

  倪素出声。

  “我只是猜,蒋先明那夜并未对我说真话,而夤夜司今夜将满裕钱庄的管事放回,无异于告诉杜琮账册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并未查到满裕钱庄的暗账。”

  可账册究竟到了谁的手上?徐鹤雪相信那些人如今应已坐立不安,正在想尽办法寻找账册的下落。

  “我必须尽快确认此事,迟则生变。”

  徐鹤雪看不见倪素此时是什么神情,春夜雨浓,他站直身体,循着她的方向,施以揖礼,“倪素,请你——帮我。”

  “我此生……”他话才出口,顿觉失言,他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谈此生?

  他轻垂眼帘,“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来,虽有过要寻旧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悲,于他无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义。”

  “倪素,你招我回来,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见的,最珍贵的机会,我不敢迟,我怕一迟,便又是人间十五年。”

  人间十五年,幽都近百载。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还能等得到你。”

  时日一长,这个世间还会有人在乎那三万受困宝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吗?徐鹤雪清楚的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他如今尚以残魂之身存在的意义。

  倪素看他施礼,端正文雅,可脊背却似乎又比她见过的文人要更为直挺,并非是说那些文人们不够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种刀刃般的锋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咙发涩,她准确地捉住心头的情绪,她心疼眼前这个人,其实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碎片般的细节足够在她心中堆砌起一个真实的他,但她却一直刻意不去细究。

  她想等,终有一日,他会说的。

  “你会牵着我,对吗?”徐鹤雪轻抬起一只手,骨节修长,雨水冲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着他的手。

  夜雨朦胧,也不知前面那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与温热的触碰。

  雨水的交融。

  “谢谢,倪素。”

  徐鹤雪很难不去想方才在满裕钱庄的库房中,在柜子里,她低垂眼眉,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

  剧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么痛。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本不想惹你生气。”

  徐鹤雪被她牵着走,他难以回避她手指的温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牵着他快步往前,“我也并没有生气,我只是……”

  该如何才能与他说得清她心中的这种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话音,半晌才又出声,“我在想,我曾劝你若能不那么痛,便对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却发现,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损去换。”

  他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如同他只愿意接受她点灯,引路这样的帮助,却不愿她以身犯险,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亲朋,他的老师牵涉其中。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却那么想要保护活着的人。

  “你想过要放弃行医吗?”

  徐鹤雪却问她。

  倪素摇头,“从未。”

  雨水终不及他身上严寒,湿润的水滴落在徐鹤雪的面庞,“我与你一样。”

  行路至难,亦甘之如饴。

  春雨夜,夜市未开,街上此时便没有什么行人,马车碾过松动的石板,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蒋先明坐在车中,双手扶在膝上,神情肃穆。

  马车行至更僻静处,外面的灯火都暗下去许多,蒋先明正细细思索着心事,却不防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随即马车剧烈一晃,他后背抵在马车壁,立即道:“怎么回事?”

  “大人!”

  外头的马夫才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随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声闷响,马车的帘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压下。

  蒋先明看见半个身子倒进马车中来的年轻马夫双目大睁,胸膛浸血,一动不动,他脸色一变,抬头看向雨幕之中,数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压来。

  蒋先明只见寒光微闪,他当机立断,挽袖抓住缰绳,重重地抽打马背,马吃痛,长嘶疯跑。

  而黑衣人穷追不舍,一柄长刀刺穿马车壁,蒋先明堪堪躲过,他又用力抽打马背,朝巡夜军的所在疾奔。

  数道黑影飞檐走壁,踩踏青瓦之声与雨声交织,听得蒋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松,却忽觉车顶上重重一响,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凛,立即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车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临近,蒋先明忍着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着雨水的刀刃已横在他颈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蒋先明厉声道。

  数张脸孔皆被遮掩于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挥手,横在蒋先明颈间的刀刃便要割断他的咽喉,千钧一发,一柄长剑破开雨幕而来,准确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松懈,刀刃“砰”的落地。

  杀手们警惕回头,只见白衣沾血,手中提灯,帷帽湿透,更沉沉地掩住里面的那张脸,几名杀手迎上去,而为首之人则踢了一脚地上的长刀,重击在抛出十几步远的蒋先明的腿弯。

  蒋先明摔在水洼里,脏水几乎淹没他的整个下巴,他一下回头,那杀手已在他身后举起了刀。

  蒋先明本能地伸手挡在眼前,却听“噌”的一声,那是极清脆的铮鸣,他几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把落下来的刀刃已被一柄长剑抵住。

  蒋先明看见握剑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红痣,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却只见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极快,剑招凌厉且不留余地,不过十几招之内,那杀手节节败退,立即唤身后人:“上!”

  数名杀手一齐涌向那人。

  蒋先明看得心内一紧,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鹤雪一剑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来的剑刃与数把长刀一一过招,雨水冲刷掉了剑锋上的血液,长刀合力抵住剑身,他立即松开剑柄,剑身借着他们的刀刃一转,他很快闪身到了人后,及时握来剑柄,割破一人脖颈。

  夜雨压不下血腥气,蒋先明原本还担心此人应付不过这十几名杀手,可他坐在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动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巷中陈尸数具,冲淡的血水在地砖缝隙里蜿蜒,此间除雨声外,再无厮杀之声。

  徐鹤雪手中的灯盏,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湿,他握剑的手松懈一分,剧烈的痛几乎刻入骨髓。

  “阁下……是谁?”

  蒋先明看着他的背影。

  徐鹤雪侧过脸。

  殷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他整片衣袖,他历来干净严整的衣襟也红了一片,他踩过地上的死尸,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履,走到蒋先明面前,隔着湿透的帷帽,他审视着这个已到中年,面有风霜的人:

  “蒋御史不认得我,可记得那尊马踏飞燕?当夜,你似乎欺骗了我。”

第55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蒋先明立即想起当夜在他家中, 隔着窗纱与他说话的那个人,便是此人,将杜琮的账本交给了他。

  “阁下何出此言?”蒋先明一手撑在雨地里, 艰难地站起身,“我何时欺骗于你?”

  “你说你元宵当夜是跟着满裕钱庄的掌柜胡栗进的瓦子。”

  “不错。”

  蒋先明点点头。

  “进去之后呢?”

  “瓦子里人太多, 跟丢了。”蒋先明一身官袍湿透了,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滑过他的鼻梁。

  “你是何时进的瓦子?”徐鹤雪问道。

  “戌时。”

  雨幕之间,蒋先明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 “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会与你说这些, 再多的, 便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

  “嗯, 这也够了。”徐鹤雪提剑而起, 抵在蒋先明的衣襟处,“你戌时去,亥时走, 这段时间中,你在瓦子里做什么?找胡栗?既是找人,为何蒋御史连楼上都没去?那时我也在瓦子里, 却不知你何时上过楼。”

  此话一出, 蒋先明的脸色微变,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事实上, 徐鹤雪在瓦子里从头至尾都没见过蒋先明,是倪素带苗太尉躲去换衣时, 她亲眼见的蒋先明, 并助他和苗太尉离开瓦子。

  这一诈,果然诈出了点蒋先明的反应来。

  雨水滴落剑身, 发出清脆的声响,帷帽之下,徐鹤雪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微扯:“别紧张,我若想杀你,便不会将杜琮的账册给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应不应该。”

  “杜琮的事,我还在查,你既将账册交给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蒋先明顿了一下,他看着此人湿透的帷帽,却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样一张脸,“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与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么仇怨。”

  徐鹤雪淡声,“蒋御史,我想听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账,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什么暗账?”

  蒋先明还算镇定。

  徐鹤雪不言,却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的在蒋先明朱砂红的官袍上擦拭干净,血的颜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脏污,“同样是这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蒋御史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我再问你一遍,胡栗的暗账,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阁下身份不明,凭何以为我该信你?”

  蒋先明垂眼看剑。

  “蒋御史,请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声落来。

  蒋先明与徐鹤雪几乎同时回头,只见提着琉璃灯盏,头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在昏黄的灯影底下,她撑着一柄伞,雨如碎珠,散落伞檐。

  “你……”

  徐鹤雪朝她摇头,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阴影里,不要过来,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几乎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做他这一身支离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谁?”

  蒋先明审视着这同样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蒋御史何必执着于我们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当年与胡人开战时,您置生死与度外,主动请缨远赴边关任雍州知州的事谁人不晓?”

  倪素朝他低首,“我们有冤,此冤的症结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们信您,故而才将杜琮的账册交给您,若非因为清查白玉马踏飞燕一事,您今夜也不会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牵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个彻底,蒋御史既与我们目的一致,又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坐一条船?”

  “姑娘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蒋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头,“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吗?”

  衣襟处湿透的红沾染了帷帽的轻纱,徐鹤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节蜷缩一下,他听见雨声沙沙的,而他这身衣冠之下,尽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罚,一副残损的躯体,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蒋先明看向徐鹤雪,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无端的,他的视线下落,又看见那人手背上的一点红痣。

  蒋先明总觉得有一分熟悉,却又不知这分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徐鹤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细微的哑,“自元宵夜到如今,蒋御史你一直未将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账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话立时戳中蒋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禁一凛,此人洞若观火,不知不觉已令他无法再反驳,再不能说那本暗账不在自己身上。

  蒋先明看着面前这对相扶的男女,两盏琉璃灯同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不具名,但我这些日子其实已将他们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职都有了,只是,光有他们这些人还不行,他们与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吴岱,剩下的是一个影儿都没有。”

  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隐而不发,并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请蒋御史将那暗账借我一观。”

  徐鹤雪话音落,见蒋先明神情犹豫,他的剑刃便下移,落在蒋先明的衣扣处,“当然,你也可以不借。”

  “……”

  蒋先明板着脸从衣襟里掏出来那本账册。

  “我在瓦子里的确见过胡栗,他在房中见人,我在外头瞧,不防他忽然冲出来,身上竟有伤,他跑进人堆里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这本暗账是他匆匆交给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灭口抹账,以防万一。”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