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体。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斜斜地从棂窗照来,他在这道光里静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却在想她的梦。

  她此时正在做的这个,有关于他的梦。

  徐鹤雪忽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一抬眼,便见方才还睡着的倪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抬着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正在看。

  “我梦见你了。”

  倪素的声音带了些尚未醒透的哑。

  徐鹤雪喉结滑动一下,“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梦见你什么了?”倪素看着他,他的身形还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凛冽的。

  “什么?”他问。

  “梦见昨天夜里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样的,是你化成雾,然后就消失了,”倪素抱着他的枕头,“还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残留在瓦檐缝隙里的水珠滴答,轻轻敲击着徐鹤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静。

  倪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本能地回避起“离别”这两个字,她望向那道闭合的棂窗,“好像没有下雨了。”

  但纸鸢还没做好。

  天见晴,徐鹤雪魂体虚弱,勉强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他都用来做纸鸢或看账册,从蒋府中得来的那十几名官员十五年内的官职升迁变动,他都熟记于心,这十几个名字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十五年前代州与雍州之间的这条路线。

  他们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员。

  想通这一点不算难,难的是这些官员在十五年间虽有升迁,却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这十几人中,有一个前年被贬官到丰州的,名唤钱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过节亦有书信来往,但去年,他从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却收到他的手书,说他便在此地,请我前来,说有话与我交代。”

  蒋先明站在一间破旧的屋舍前,低声与身边的年轻男女说话。

  老内知在旁为他提灯,而倪素与徐鹤雪则各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帷帽之下,他们的眼睛同时注视着那道歪歪斜斜,将落不落的院门。

  “我身边没有什么会武之人,故而才请公子前来。”自上次的刺杀过后,蒋先明更谨慎许多。

  徐鹤雪不言,以剑鞘抵开院门,里面黑漆漆的,待他们几人走进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院子,杂草长满砖缝,尘土极厚。

  “老钱,我是蒋先明,你在何处?”

  蒋先明瞧了瞧四周,却不见有人,他便索性提高声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灯火照见檐下成片的蛛网,在夜风中微荡。

  “老钱?”蒋先明的眉头皱起来,不禁疑心自己被戏耍。

  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

  徐鹤雪忽而侧脸,一双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锐地听出些细微的响动,随即快步上阶,暖黄的灯影随着他的步履铺入正堂,倪素看见他剑刃出鞘,很快那堆杂物中间便有一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他衣衫褴褛,散着头发,胡须几乎遮了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废。

  “蒋先明,我是信你才会冒险找你,可你为何要带这些人来!”那人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里带了点怒意。

  “你都失踪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书,怎会不疑心?老钱,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害怕。”

  蒋先明提着衣摆跟随倪素走进堂屋中,先将他瞧了一番,才又说道,“咱们不如说一说,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何事?”

  徐鹤雪收剑入鞘,那钱唯寅才如释重负,他看着蒋先明衣着光鲜,便打量起自己这身乞丐装束,不由苦笑,“咱们几个旧友当中,便只你最风光无限。”

  “你弃任而逃,是因杜琮,还是他上面的人?”蒋先明却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

  钱唯寅乍听此言,他眼底立时浮出一丝惊愕,“你……知道了什么?”

  “杜琮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的账册在我手里,近来,我又查了一本满裕钱庄的暗账。”蒋先明正愁此事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却不料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弃任而逃的钱唯寅,竟主动找上门。

  “老钱,你这些年,往杜琮手里送了不少钱,你们这些人当中,却只有你被贬官。”

  蒋先明这话正刺中钱唯寅的痛处,他神情灰败,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你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为何不知自重?”蒋先明心中复杂,当年与此人交游时,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钱唯寅一身脏烂衣裳,也没有从前为官时的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净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里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财奉旨从代州粮仓取军粮运送至雍州边关,时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钱唯寅忽听那戴帷帽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他神情一变,转过脸看向那人。

  “钱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粮仓?”

  徐鹤雪隔着帷帽,盯住他。

  钱唯寅沉默。

  蒋先明一听十六年前,又听徐鹤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运送粮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惊疑不定,立即道:“老钱,你要我来见你,不就是要与我说清事由么?”

  钱唯寅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从任上出逃,想起自己这一路躲躲藏藏,喉间发涩,“是,我入泥潭,便是从十六年前的代州粮仓开始的。”

  “时年,玉节将军在边关迎战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开仓以充军粮送至边关应急,可净年,代州无粮啊……”

  “怎会无粮?”蒋先明不敢置信,“我看过以往代州的奏报,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说存粮颇丰,所以官家才会下令,命代州放粮救急。”

  钱唯寅点头,“那奏报没有错,存粮本是够的,但恰逢官家寿辰将近,代州正修道宫,朝廷拨来的银子不够,知州担心误了期限,便想出了个法子——开仓卖粮,暂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开仓取粮,我们本还有机会将此事遮掩过去。”

  “朝廷的粮,你们也敢卖?!”

  蒋先明又惊又怒。

  “杜琮来时,已无余粮,我们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也是死罪,但他与我们说,有人可保我等无虞。”

  “谁?”

  钱唯寅摇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杜琮运往雍州的粮车是空的,此事只有我们知道,他逃过了死罪,我们也跟着逃过了死罪,因为这件事,我们从此与杜琮绑在一起,听话的,便能升迁,不听话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么敢不要命地跑到云京来?”蒋先明冷声道。

  “他们这些人中,有个爬的比我高的,占了我女儿,”钱唯寅的眼眶湿润,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净年,我不要我这条命了,我只问你,这件事,你敢管吗?”

  敢吗?

  蒋先明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先与我走。”

  倪素一直没有说话,但她一直在听钱唯寅与蒋先明说的话,等蒋先明带着人驾车回去,她与徐鹤雪提灯走在路上,发觉他异常安静。

  “有钱唯寅作证,蒋御史为何犹豫?”

  倪素打破两人间的静谧。

  徐鹤雪回神,“即便蒋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极有可能不予理会,甚至,还可能将他治罪。”

  “为什……”倪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领悟,代州粮仓里的粮被倒卖后,所有的钱都用在给官家修代州道宫,代州的粮仓绑死了那十几名官员,他们无人敢提此事,正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处。

  重提代州粮仓,无异于是状告君父。

  蒋先明敢提,官家敢认吗?

  “那你的事,岂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难言。

  若连蒋先明都不敢,这天底下,还有谁敢?

  徐鹤雪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终于厘清了粮草案的真相,十几个官员的默不作声,使得三万靖安军粮草尽绝,不得已忍饥上阵。

  “将军,哎呀小进士!你就听我的,快把这半块胡饼吃了!你的都分给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记忆里,有人将半块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饼塞到他手里。

  “你这很难吃啊薛怀,”

  他将胡饼扔回他怀里,“我只吃雍州城里庞家铺子的胡饼。”

  “得了吧将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吃。”薛怀说着这样的话,笑得很爽朗。

  那半块胡饼,最后被他掰成两半。

  徐鹤雪已经不记得那块胡饼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真的很难吃。

  忍饥上阵其实并非是致使靖安军被屠戮于牧神山的真相,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人的粮养活自己的将士,只最初艰难些,之后越是在胡人的地界,军中便越是不必忍饥挨饿。

  但,徐鹤雪以为,粮草案背后,杜琮之上的人,绝与这施加在他与靖安军身上的叛国重罪脱不开干系。

  “徐子凌。”

  忽的,徐鹤雪听见身边人唤,他抬起眼睛,见倪素停步,那双眼睛认真地审视着他,他只觉衣冠在身,而某些东西,却已无处藏。

  “你生前,你的老师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说辜负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还能因为什么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几名官员隐瞒下来的粮草案,又与他能有什么样的干系。

  徐鹤雪曾经不知该如何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从蒋先明这件事起,他对倪素,已不再避讳。

  她是个聪敏的女子,听见今夜的事由,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再之后,她便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一个武官,还是钱唯寅口中的玉节将军。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衣袂,他莹白的影子与她昏黑的影子在灯火之间泾渭分明,“你会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我……”

  徐鹤雪喉结微动,世人再多诋毁,再多误解,他其实都不入心,可唯独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忧,生妄。

  他说:“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第59章 水龙吟(四)

  倪素心中一动, 与他相视。

  她正欲开口,却听马车辘辘声渐近,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转头, 竟是蒋先明的马车去而复返。

  蒋先明掀帘,看向那对年轻男女, “钱唯寅跑了!”

  “什么?”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着帷帽, 看见车中的确只有蒋先明一人。

  “怎么回事?”

  徐鹤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会武,所以假意答应与我走, 实际是等我与你分开后, 他好趁机逃跑!”蒋先明面色凝重, “公子, 他与我说,他弃任逃走后,便回到代州, 在那帮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劝曾交好的同僚任俊与他一道上京,却发现有人刚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头上。”

  此事竟还有人在查?

  徐鹤雪一怔, 随即问道:“谁?”

  “听他说, 是个年轻人,姓董, 是国子监的监生,多的他也不知道, 任俊几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毙, 而那个姓董的年轻人身上,只怕有任俊的认罪书与证据。”

  蒋先明想起方才在车上, 钱唯寅对他说:“一个监生也敢蹚代州的浑水,净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诉你,来的路上我便是跟着他的,只是比起他上面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云京时便寻了机会躲开他,先他一步进京找你,可是净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头去找那姓董的监生。”蒋先明回神,又对徐鹤雪说道。

  “你可有国子监名册?”徐鹤雪问。

  “我识得田判监,你们上来,咱们这便去他那儿!”蒋先明朝他们招手。

  国子监的监生有几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蒋先明带着徐鹤雪与倪素在田判监家中看过名册,却暂未从中找出具体是哪一人。

  钱唯寅给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监打着哈欠,满头雾水地陪着蒋先明与那对年轻男女熬,见蒋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问,“净年,你这又是要写什么?”

  “奏疏。”

  蒋先明握着笔,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与纸,又占了你的地方,之后,我还你。”

  “得了,哪里用得着你还,谁不知你一向过得清贫,唯独极舍得买那些贵的纸笔砚墨,我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监摆摆手,“只是,你蒋御史又要上什么奏疏?”

  蒋先明蘸了墨,看着雪白的纸页,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桩旧案。”

  姓董的监生查不出,钱唯寅到底有没有去寻此人也不好说,蒋先明也并不确定那监生究竟有没有将所谓的证据带回云京,若是平安带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粮草案的真相后,还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踪而暂未议定,这桩粮草案所牵涉的官员,十几年来,要么升,要么死。

  他们的升迁,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蒋先明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钱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监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蒋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虫继续啃噬大齐的国柱?

  倪素听见蒋先明的这句话,她不由回头,正见蒋先明抬手落笔。

  身边人翻页的动作已停许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手指边缘的一行墨迹。

  董耀。

  倪素扫了一眼,其父董成达,是个县官。

  “田判监,您对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鹤雪忽然出声。

  田判监听着声音,便回转身来,国子监中监生数百,他岂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个董耀,他细细想了想,“啊,他学问不错,尤其算学极好,前年本该有职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个犯过事的武官,董成达其实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陆,因为这个,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搁置着,直到今年,张相公许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陆。

  不必田判监明说,徐鹤雪心中已想起他父亲的名字——陆恒。

  文端长公主府校尉。

  徐鹤雪曾不止一次见过陆恒,也知道他有一个沉迷算学的妻弟,若非看见董耀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董成达”,徐鹤雪也想不起陆恒的妻弟。

  而田判监后半句紧跟着的“张相公”三字,几乎立时令徐鹤雪猛地撑着桌角站起身,“蒋御史,钱唯寅与董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这一路来,却未遇追杀,一直如此风平浪静?”

  蒋先明愣了一下,他随即细细思索起钱唯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立时领悟,“公子,难道任俊之事有诈?”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毙,而董耀却完好无损,此二人即便再谨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静。

  除非……有人故意放过董耀。

  可他放过董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后之人,再一网打尽?

  蒋先明一时肝胆俱寒。

  倪素看见徐子凌撑在案上的手一颤,随即提灯踉跄地冲出去,她赶紧跟出去,天色将白,冷风拂面。

  檐角的铜铃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方才先她一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倪素低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袖边缘竟无淡雾依附,她心中慌张极了,不顾蒋先明在身后的呼唤,提裙朝大门跑出去。

  天色微白时,翰林学士贺童一如往常那般来接老师入宫,他被老内知迎入庭院,便见张敬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为老师戴好长翅帽。

  “老内知是怎么了?”

  贺童转脸,看见跟随张敬多年的老内知刘家荣眼眶发红,便有些疑惑。

  “他昨儿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红了。”

  张敬瞧了一眼老内知,语气平淡。

  老内知喉结一动,低下头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贺童也没多想,正欲请老师先行,却见檐廊尽头的昏暗处,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里,他一惊,“老师,他……”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 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 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 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 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 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 “看来, 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 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 “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 “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 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 “钱唯寅精明狡猾, 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 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董耀脊背发寒,“你是说,我从代州带回来的东西,会害了他?”

  任俊已死,认罪书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那些人应对,甚至能转白为黑,而所谓的证据只怕也是假的。

  否则,那些人绝不会放任他将其带回云京。

  “可是钱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万一他从我这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若他去寻……”

  “张相公”三字他没有脱口。

  “你的证据是死人的假证,但钱唯寅的证据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鹤雪才找到董耀,却未见钱唯寅时,便猜出钱唯寅的打算,但他赶至张府却已来不及,张敬已经入宫,并且极有可能带上了钱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发难,亦不能治他死罪。”

  蒋先明是直臣,徐鹤雪的老师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张敬则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只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张敬不一样,他桃李满门,虽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请他回来与孟云献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时候。

  正元帝可以轻易杀一个近臣,却不会轻易杀张敬。

  “所以你才拦下我……”

  董耀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头,却见此人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袍竟不知不觉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鹤雪几乎有些站不住,殷红的血珠顺着腕骨滴落,他勉强稳住声线,“请他……劝说张相公,莫伤己身,莫沾风露。”

  ——

  重明殿的殿门掩去诸般光线,此时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与老师张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张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见帘内摆得凌乱的箱笼。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师的书信起,他便一直盼望着能再见老师,可此时与老师坐在一处,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话。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为何寄信与你,却又迟迟不见你,”张敬手捧茶碗,轻吹热雾,“是吗?”

  嘉王点头,“老师,我是回来见您的。”

  “我知道,”

  张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来见你,时间也正好,若再迟一日,你便离京去了。”

  “老师,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无子,这回想起你来,你应该知道他心里在衡量些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永庚不愿。”

  “你不愿,”茶碗被张敬搁在案上,他抬起眼来审视着这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学生,“是因为什么?因为这座皇城曾锁住你,你惧怕它,还是因为官家厌恶你,你惧怕官家?你的惧怕,竟让权力在你这里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与朝臣之间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们拿捏来,拿捏去的那颗棋子,我稀里糊涂地受封嘉王,在这宫中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咙发涩,“我知道这世上有的是人对权势趋之若鹜,可我在这世间最高最冷的地方长大,我见过它的真容,我不愿受它摆弄,亦不愿用它摆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寻常百姓,”张敬神情寂冷,淡声道,“权势有时亦是责任,你拿起它,便是担负你本应该担负的责任。”

  “老师……”

  嘉王张口欲言,却被张敬打断,“我想问殿下,这么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怀疑当年那个令你在庆和殿外磕破了头也要为他求情的人。”

  嘉王浑身僵硬,过往诸般记忆袭来,犹如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脏。

  嘉王的沉默,令张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记得他是七岁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来我门下做我的学生,那时殿下你与他相识,为友,后来你受封嘉王入宫,他知道你在宫中昭文堂读书,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负,所以请文端公主帮他入宫,与你一块儿在昭文堂内念了一年书。”

  “后来他带你来我家中见我,请我收你做学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与我之间的这段师生之情。”

  嘉王呼吸发紧,“老师,您别说了……”

  “今年已是新岁,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张敬却并没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过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县,那是他与徐鹤雪十二岁那年去过最远的地方,雀县有座大钟寺,他们曾在那座寺中敲过那口大钟。

  交游玩乐,恣肆张扬。

  徐鹤雪死之年,他又去过那座大钟寺,带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亲手在那件氅衣上绣了字。

  “没有。”

  嘉王嗓音发干。

  “为什么?因为连你也不知该不该信他,于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铁证如山,你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张敬沉声逼问,“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难道老师您,就敢吗?”

  嘉王颤声。

  “我与你一样,也怕他入梦,怕他来见我,对我说,我最好的学生做错了事。”

  雍州的那份军报太重,蒋先明与雍州其他回来的官员被讯问后的证词也毫无破绽,张敬有心要查,却根本无从查起。

  此后流放十四年,他困顿颠沛,已无力他顾。

  “我不祭奠他,这十几年来,他便真的一回也没有入我的梦,看来,他也没有入你的梦……”

  张敬的声音近乎发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吗?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在对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绝情。”

  “什么?”

  嘉王立时站起身,紧紧地握住老师的手,“老师,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你入京,应该听过杜琮这个名字。”

  张敬看着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财,是当年奉旨从代州运送粮草到雍州的武官,他运送到雍州的粮车其实是空的,但十几年来,不但无人提及此事,他更是从一个地方武官一路升迁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为,他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