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献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云京后,他所议之项,也大多不痛不痒。

  “崇之懂我……”

  孟云献掩面泣泪,雪粒子落了他满鬓,“崇之懂我……”

  这座皇城里诸般浓烈的颜色弥漫的雪意与寒雾减淡,檐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严冬。

  张敬的尸首是贺童等人收殓的,倪素捧着那团好像随时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同行。

  张府的大门她进不去,她便在门外与那些抹泪的读书人一块儿站了一会儿,天色很快黑透了,可这场雪还没停。

  她站了很久也没动,身上积了雪粒子,冻得她浑身僵冷,她不知道这个人世为什么有的时候会这样冷。

  冷得人骨缝里都结满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边的灯影寥落,她小心地将那团光护在怀中,带着它回到医馆。

  推开他那间居室的门,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烛,一盏,一盏地点满整间屋子,然后她便坐在桌前,认真地看着那团光,期盼它能够变成他的样子。

  可它没有。

  “徐子凌。”

  她捧着它,唤了好几声。

  它还是那一团淡薄的光,悬在她的掌中。

  无边的寂静中,倪素看向对面那张书案,案上放着一只纸鸢,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拿起它。

  这是一只莺。

  他亲手削的竹篾,亲手添的颜色,从骨到形,无一处不美。

  他时常一个人坐,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在檐廊底下做纸鸢,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却怎么也晒不化。

  倪素临着灯,在书案前坐下,却不防衣带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长,看起来是专放画轴的,锁扣却没扣紧。

  她放下纸鸢,抽出勾在锁扣上的衣带,打开那只长匣,里面静放着一幅画。

  倪素认出那是之前她与徐子凌在永安湖游湖时画的那幅,那是她亲自请人装裱的。

  倪素伸手触摸它。

  半晌,才将它从匣中取出,解开系带,在案上铺展。

  她记得这幅画的所有细节,记得当日他在侧,用那支她塞给他的笔,描画湖景的神情与模样。

  永安湖畔的绿柳如丝,湖上的波光粼粼,游船一只,飞鸟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画中的谢春亭,亭中本该空无一人,可却不知何时,竟添了一个女子的侧影。

  穿着与她一样的衫裙,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手中还有一杯果子饮。

  甚至连她被风吹起的耳畔浅发,都那样明晰。

  眼泪如簇,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

  此间灯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团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来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张敬说的那番话,想起徐子凌不顾一切地俯身挡在他老师的身上。

  她忽然发觉,

  那落下来的断头刃,不止夺去了他老师的性命,也将他,又杀死了一次。

第63章 永遇乐(二)

  张敬人头落地之时, 云京城中大雪弥漫。

  正元帝翌日醒来,让吴贵妃扶着在窗边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积雪未化, 满目霜白。

  正元帝立时吐了一口血。

  “官家!”吴贵妃慌慌张张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医局, 又与宫娥将正元帝扶回榻上躺着。

  “叫郑坚来……”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时躬身应,“官家,奴婢这便令人去请!”

  太医局的医正最先赶到庆贺殿中, 跪在龙榻旁给正元帝搭脉,翰林院侍读学士郑坚便是在此时被梁神福领进来的。

  “臣郑坚, 拜见官家。”

  郑坚在帘外躬身作揖。

  “张敬私受良田千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 一双眼睛半睁着, 根本没有看帘后的人,“郑卿,你可有想过你的这道奏疏, 会置张敬于死地?”

  郑坚心内一紧,今日这般局面,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上这道奏疏时, 从没想过凭此便能使张敬获死罪。

  “臣……惶恐。”

  郑坚嘴唇微抖。

  “你是该惶恐。”

  正元帝在帘内冷笑一声,随即又猛咳一阵, “孟云献对他情义未绝,他的学生贺童历来看重他这位老师, 昨日在刑台底下为他哭的那些年轻后生, 他们如今,应该都想吃你的肉, 喝你的血,将你咬碎了。”

  “官家!”

  郑坚浑身一颤,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会他,只一抬手,吴贵妃与医正立即都从帘内出来,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还在正元帝身侧,服侍他用了一颗缓解头疾的丹药。

  “张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给了他机会,他顶撞朕,诛朕的心,都是为了一个‘死’字,你以为你在算计他,却不知道你早已经是他的棋子,现如今外面都在传,张敬是含冤而死,那场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元帝嗓音里透着一种疲惫的浑浊,“他临死的那番话必定有人记在心里,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让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个投敌叛国的学生。”

  “官家,徐鹤雪携三万靖安军投敌叛国铁证如山,当年蒋御史在雍州处死徐鹤雪,我大齐臣民无不叫好,如今仅凭张敬死前的三言两语,又无实证,实在不足为信!”

  郑坚伏趴下去,叩头,“臣以为,代州粮草案亦有疑点!”

  殿内忽然静谧。

  郑坚满头是汗,心中忧惧,只觉时刻漫长难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干净帝王的胡须,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时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帘外跪着的郑坚,他阴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添了一分满意,“那就再审钱唯寅,你与审刑院去审。”

  帝王语气平淡,却有种难言的威慑,郑坚后背尽是冷汗,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胡须颤动:“臣……领旨。”

  积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郑坚出了庆和殿,浑身近乎脱力,在外求见正元帝却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进扶了他一把,与他两个一起往阶下去。

  丁进一手提着衣摆,“郑大人这便慌了?”

  “官家要我与审刑院一块儿审钱唯寅。”

  郑坚的脸色发白,“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丁进闻言,侧过脸看他,“郑大人何必多此一问,官家让您审钱唯寅,您便去审,您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么?”

  郑坚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张敬以性命算计,如今回过神来,自有雷霆之怒无处发泄,今日官家这一番话,便是要他郑坚为此担责。

  张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个云京流言四起,如今郑坚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时被关押在牢的钱唯寅改证词。

  只要钱唯寅承认代州粮草案实乃子虚乌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张敬此前的奏疏。

  “但愿他钱唯寅识相些。”

  郑坚叹了口气。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读学士与审刑院对丰州犯官钱唯寅的刑讯长达十日,但令郑坚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罚再重,钱唯寅竟也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钱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来审你,你至今竟还不肯交代你为何要作伪证?”阴暗牢狱之中,郑坚一拍桌案,怒视着那被绑在木架之上,浑身几乎没一块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压。

  “我要认的罪,非是伪证之罪,而是倒卖官粮,贪墨官银之罪……”钱唯寅的脸被乱发遮了半边,他艰难地呼吸着,看见那长案后的郑坚脸色越发铁青,他倏尔笑起来,笑得血沫子呛在嗓子眼儿里,他咳嗽一阵,吐出来,“张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为犯官,因一时私欲错了十几年,枉读圣贤书,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错,更不想张相公死后因我而清名沾污!”

  “认罪书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钱唯寅认此罪,不认伪证之罪!此生此身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钱唯寅嘶喊着,憋红眼眶。

  若,当年他没有被一念之差裹挟,若,他当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读之时反复读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曾是令他一读,便会觉得浑身血热的先贤之言,他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后来他在代州为官,触及钱财,事关性命之时,他便将这些都忘了。

  一步错,步步错。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错,也终不惧死。

  钱唯寅至死不肯改证词,郑坚与审刑院的这场刑讯终究草草收场,正元帝基于钱唯寅的认罪书与其上交的证据,问罪牵涉代州粮草案的十几名官员。

  十几名犯官被处决,正元帝无法再回避这桩代州粮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诏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宫,安置饥馁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诏一下,官家已三日没上朝了。”

  裴知远扶着孟云献走到政事堂的后堂中,张敬离世后,孟云献生了场病,今日才勉强到宫中来议事。

  “你看崇之多厉害,他想让官家下诏罪己,官家纵是不愿,也不得不如此。”孟云献找了张折背椅才坐下,却见旁边的椅子上蜷缩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是翰林学士贺童。

  “贺学士,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裴知远伸手拍了拍贺童的肩膀,“孟公在这儿呢,你快醒醒。”

  贺童听见“孟公”两字,他睁开眼睛,一回头果然看见孟云献正坐在旁边,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献作揖,但他如今这般模样却算不得体面,因为窝在椅子里睡觉,官服都有些皱皱巴巴。

  孟云献看他胡须杂乱,“你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这几日除了忙老师的丧事,我还在整理老师交给我的诗稿,便忘了这些事。”贺童的嗓音有种熬过大夜的哑。

  “你再是个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见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献说。

  听孟云献提起老师,贺童不免眼眶发涩,他喉咙动一下,抬起头看着孟云献,“孟相公……”

  “您可知,老师让我整理的诗稿,是谁的?”

  孟云献一顿,“不是他自己的吗?”

  贺童摇头,“不是。”

  “是徐鹤雪的。”

  这个名字,曾被他写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笔一划地归于粪土,贺童迷惘地望着孟云献,“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国,我的老师不会被流放,我的师母师兄亦不会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师他临终前要我整理的诗稿,是徐鹤雪所有的诗文,都是老师亲手默的。”

  “我想请问孟相公,老师所言……”

  贺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老师在断头台前的那番话,他喉咙艰涩,忽然哑声。

  “你应当了解你的老师,若无实证,他必不会下此断言,”孟云献接过话来,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着眼帘盯着看,“贺童,你老师的确是受他牵连才会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却是你老师与我,先害了他。”

  此话一出,贺童立时心头一震。

  “当年崇之与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树敌无数,更为宗室所恨,我与崇之为武官提权,在当时便被吴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边关的徐鹤雪受多方掣肘,如今虽尚不知当年害他与三万靖安军受冤的人是谁,却也很难说,其中没有我与崇之的原因。”

  孟云献的哀恸几乎要碾碎他的心肺,为张敬,也为当年那个远赴边关,一去不回的少年将军:“贺童,听你老师的话,好好留存住徐鹤雪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痕迹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张小娘子母亲的病,这两日,张小娘子又与同在一个巷子住的邻里说起她,那妇人便上门来请倪素治病。

  倪素一连几日都去妇人家中看诊,她将那团光放在自己随身的藤编小药篓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门便会提上一盏灯,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为何提灯?”

  那妇人的儿媳送她离开家门,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声。

  “等人。”

  倪素简短地答了一声,也不管那儿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琉璃灯盏,转身往巷子口去。

  药篓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时不时地总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还没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点很多的灯烛,也没能令它变得更明亮一点。

  徐鹤雪。

  她想起他的这个名字。

  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过一两岁,她儿时其实也听过这个名字,说书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投敌叛国。

  倪素曾经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仅止于此,但从孟云献的那本杂记中,她读到在所有罪恶加身之前,他的过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旧朝世家林立之际,亦有过与君王共治天下之辉煌,即便后来百年之内,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风严苛,徐氏子弟无不文武兼修。

  徐鹤雪的父亲徐宪是大齐声名极盛的书法大家,却也在胡人铁蹄踏足屏江之际,临危受命,封天策将军,死守前线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计划拖延了近十年。

  徐宪因伤病而亡,他死后,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鹤雪年仅七岁,随母亲周氏与兄长徐清雨入京。

  当时先帝仍在,为徐清雨与文端公主指婚,徐鹤雪便随母亲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驸马,亦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

  徐鹤雪七岁拜张敬为老师,他十三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时年,胡人的兵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亲临终亦不忘父,徐鹤雪带着母亲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并于混战中安然回京。

  十四岁,他进士及第,声名响彻大齐,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却闻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长徐清雨生来多病,多年更囿于家国之忧,其时已病骨支离,听闻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鹤雪却在与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之后,毅然远赴边关,投身苗天照将军的护宁军中。

  十五岁,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深入胡人腹地后方,火烧胡人军帐,以七百之数,折损胡人后方两千人,活捉了在后方督战的亲王之子——泽冗,为在前方作战的苗天照撕开胡人精锐的破口。

  此战,是徐鹤雪的成名之战。

  十六岁,他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在饮马湖杀得胡人肝胆俱裂,更亲手杀死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

  十七岁,他驻守居涵关,使城池固若金汤,三战便令胡人闻风丧胆,不敢再进一步夺取北境汉地。

  十九岁,他受封玉节大将军,统领雍州三军,这一年,是他声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迟了年少的玉节将军,从此好像再无人记得,他也曾策马持枪,秉持一颗赤子之心,认真地护卫着他身后的大齐。

  倪素在纸上读他的生平,她好似也亲眼目睹他曾经的少年意气,后来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师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开医馆的大门,倏尔想起那夜他的这句话,她握着琉璃灯盏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抬步往后廊去。

  可敲门声响,她步履一滞。

  倪素回头,门外立着一个青年,他披着一件破烂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苍白的脸,但他抬起来的那双眼,瞳孔却比寻常人的大。

  乌黑而阴寒。

  他步履僵硬的迈进门槛,兜帽松懈了些,令倪素更将他的脸看清了些。

  他竟然,没有眉毛。

  “我找徐鹤雪。”

  他慢吞吞地说。

  倪素一震,她看着他,倏尔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个青年想抢她手中的包子,那时,徐鹤雪对她说,不生毛发,双瞳有异,即为——鬼胎。

第64章 永遇乐(三)

  “那日, 我在刑台底下看见他了,他扑上去,挡在他老师的身上, 那时,我才知道, 原来他就是徐鹤雪,”青年说着,伸出枯瘦的双手比划, “我看见你带走了他。”

  他的眼珠动得迟缓,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药篓上。

  “你想做什么?”

  倪素警惕地后退两步。

  “他自损太重, 凡人的药石, 香烛, 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够清晰地从藤编缝隙里看见那团莹白的光, “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动,但对这个忽然出现的诡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种谨慎的审视。

  青年干脆将兜帽拉下去, 单薄的布巾缠裹着他的脑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躯瘦得厉害, 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盯住她, “有包子吃吗?”

  此时街上已没有卖包子的食摊,倪素买了一油纸包的饼子给他, 他竟也不觉得这刚出锅的饼子烫,抓出来一块便往嘴里塞。

  从食摊到医馆的这么一小段路, 倪素才走上阶, 回头就见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里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倪素只得转身又去买了一包给他。

  青年坐在檐廊底下, 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说话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给过我两个包子。”

  “那天我就看见他站在你身边,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徐鹤雪,我以为他在幽都呢。”

  他说。

  “你认识他吗?”倪素坐在另一边,闻声偏头来看他。

  “不认识。”

  青年摇头,咬了一口饼子,又说,“但我阿娘认识。”

  “你阿娘是谁?”

  青年将半张饼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说,“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见了一小队胡人士兵,他们将送亲的都杀了,我外祖与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们带着,当做妓子消遣。”

  “他们是潜入北境探听消息的,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副将薛怀发现了他们,领着军士将他们剿杀了,我阿娘才算逃脱狼窝。”

  青年继续说道,“我阿娘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薛怀大人便将阿娘带回雍州,岂知雍州那户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听闻此事,便要将我阿娘沉井。”

  他听阿娘说,那是好大的一个艳阳天,雍州的风沙很重,擦得人脸颊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绑了手脚,强按在井口。

  “一个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过的女人,咱们家如何能要?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到雍州来!”

  婆母的脸被日光晒得赤红,那双眼睛如钩子似的剜着她的肉。

  “谁家还能要这样的新妇?”

  “倒不如死了干净啊……”

  “也不知还来这儿做什么……”

  人群里里七嘴八舌,无不是尖刻利刃。

  “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她浑身颤抖地提振声音,然而人群喧闹,无人在意,她又重复,“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我只是……无处可去。”

  “你难道还想活?”

  婆母讶声,不可思议。

  “不可以吗?”

  她问。

  婆母不欲理她,眉头拧得死紧,招呼着人将她抓起来,往井里按。

  一柄长枪破空而来,“砰”的一声嵌入枯井边的树干上,枪身震颤,闪烁凛冽银光。

  围观的百姓慌张退开,众人只见红袍银甲的少年将军腰间佩剑,手握缰绳,骑马走近,他居高临下,轻瞥一眼那两个按着她双肩的男人,他们便立即软了腿,瑟缩着身体退开。

  “当然可以。”

  少年将军在马上,朱红的衣襟边是银色的鳞甲,没有人答她的话,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并未入他家的族谱,便不能用此地的风俗来约束于你,当然,我以为,此种风俗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谁若敢将你沉入这口井,便以死罪论处。”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将军,她家中收了咱们家的聘礼,如何便不能算……”

  “薛怀,有钱吗?”

  少年转头,看向身后的副将。

  “……”

  薛怀不情不愿,还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来钱袋子,扔给那妇人,随即道,“不方便带,只这么一些,将军您可记得还啊。”

  少年“嗯”一声,摸了摸马鬃,一双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妇人,“够么?”

  “这……”

  妇人掂量一下,其实比她花的聘礼还要多。

  “薛怀,去给她解开。”

  少年懒得再看那妇人,只朝薛怀抬了抬下巴。

  薛怀应了一声,抬步往前,却不料在井边的女子回头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头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声音尽处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说,薛怀大人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时,她本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见那么多双眼睛,听见那么多人说她应该死,不该活,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说话很慢,连玩手中的油纸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么吧?”

  “徐将军命人将我阿娘的尸身从井中带出安葬时,发现其下的泥淖里埋没着无数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实底下都是女子的骨头,自那时起,他严令雍州破除恶俗,在他辖制之下,那时雍州及周边县镇,再不敢轻易在族中私自处置妇女,否则,以律法论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尸身虽被安葬,但枯井中残留着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无所出的儿媳时,请道士镇压其魂留下的符纹,我阿娘因为那道符纹暂时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里。”

  青年隔着布巾抓了一下脑袋,“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儿就有些落俗了,无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于摔死,然后他们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了眼。”

  “然后,就有了你?”

  倪素终于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们也很后悔。”青年点头。

  “为何后悔?”

  “鬼胎嘛,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会长得比正常人快,没有毛发,也活不长。”

  倪素一怔,难怪,依照他所说,他今年应该也才十七八岁,但他如今这般模样,看着却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你,为何会来云京?”

  她问。

  “我阿娘让我给张相公送信,就是你给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将信送到张相公手中。”

  “什么信?”

  “她说,徐将军没有投敌叛国,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不能人人都骂他,毁他。”

  “可是张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云京做官,她让我将信送来给张相公,虽不足以作为翻案的证据,但至少,能让张相公心中生疑,或许有一日,还能还徐将军清白。”

  他说着,又有些怅然,“可惜,张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

  他的五官并不如常人灵动,连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说,这是徐将军的诗。”

  一个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几乎全在此诗。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将军,我们得快些走。”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一下抬头,“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却时常能够听见阿娘说话,他双腿不便,无法与我一起来云京,只要回去见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伤。”

  青穹说道。

  倪素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我立即动身随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没料到她会如此利落地应下,“那可是边关,你若不敢,我可以带徐将军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离我半步。”

  倪素抬起头,檐瓦之上浅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对面的居室里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脉枕,走到他面前来,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轻扣他的脉搏,“你虽是鬼胎,但你阿爹终归给了你一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我或多或少,亦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

  倪素虽钻营女科,却也不是只会女科,他体寒,血脉阻滞,关节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缓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这一路会给你买很多包子饼子吃,你想吃别的也可以,这便是我的答谢。”

  倪素说道。

  青穹没说话,他隔了会儿才瞧着她,“你都不怕我吗?”

  他生得奇怪,没有人敢这样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数,“我不知有什么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面的那团莹光浮动,她将手指探入药篓内,它便会主动贴来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这世上,本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第65章 永遇乐(四)

  清明时节, 淫雨霏霏。

  张敬墓碑旁跪着老内知刘家荣,不断重复着往盆中扔纸钱的动作,若有人来敬香, 他便会起身退到一旁,点了香, 递给来人。

  贺童在旁守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仆将香烛备好,他忘了剃胡须, 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沉郁的疲态。

  孟云献与裴知远才走近,便见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 贺童听见步履声, 抬头见孟云献, 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 他看向孟云献身旁的裴知远,颔首唤了声:“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适时回头,裴知远只见他身着墨绿织锦直裰, 戴幞头,端正的五官经受风霜,已不再年轻, 下颌蓄着半长不短的黑须。

  此时眼中带泪。

  “潘三司。”

  裴知远收敛惊讶, 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礼,”潘有芳抹了一把脸, 又看向孟云献,“孟公, 您回朝时, 我不在京中,十几年了, 到如今我才算见了您一面。”

  “我回来时还奇怪呢。”

  孟云献指了指身边的裴知远,“我还问敏行,我说怎么不见潘三司?他说你父亲去世,你回乡丁忧去了。”

  “是啊,丁忧三年。”

  潘有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长叹一声,“我回京途中听闻张相公的事,紧赶慢赶,没赶上出殡,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内知刘家荣适时点了香,躬身送上,孟云献率先接过,裴知远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几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云献敬完香,又盯着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脸,盯着贺童,“你这眼睛肿得厉害,你夫人就没给你热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