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方才我听到消息,宋嵩改了主意,不愿自己一个人前去,硬是要沈同川跟着他一起去。”

  徐鹤雪倒是不意外,只问,“沈同川答应了?”

  “没错。”

  秦继勋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许多,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出了雍州城,段嵘领着人马跟上他们,而徐鹤雪与倪素就在队伍的末尾。

  段嵘骑马跟在后面,看见倪素递给徐鹤雪一只水囊,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提前备好的药。

  “倪公子,你没事吧?”

  眼看便要出胡杨林守地,段嵘越发警醒。

  “没事。”

  徐鹤雪抿了几口荻花露水,倪素伸手过来,他便顺从地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将掀开半边的面具重新戴好。

  段嵘在他们后面,惦记着这位倪公子并不愿让人看他被损毁的脸,便也没有朝他多看,“你要我说给沈知州的话,我都说了。”

  “嗯。”

  丹丘的旗帜在疾风中飞扬,胡人的毡帐就在胡杨林对面那片山坳之间,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穿过胡杨林的守军阵前,前行百里方见丹丘的兵士列阵在前,腰挎金刀,或持长枪,他们犹如静伏的山脉,漆黑的甲衣,镶嵌的毛边被风吹得翻飞,一派肃杀之气。

  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不能再往前,二人被扶下车,带着一众亲兵与段嵘等人步行朝前。

  倪素走在最后面,看见胡人的兵士如同黑压压的层云散开两旁,逐渐露出身后那片在天光之间雪白的毡帐。

  黑云笼罩这片山坳,只在中间留有一条狭道,无言的威势在这些胡人兵士冷漠而凶悍的目光中直逼这一行从雍州关来的大齐人马。

  “王子,他们来了。”

  裨将扎赫一手按着金刀,低声对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王子说道。

  乌络苏契勒肩头停着一只猎隼,手中捏着一块生肉,等猎隼低头来啄掉那块肉,他才揉了一下沾血的指腹,掀起眼帘。

  “宋大人好胆识啊。”

  他皮笑肉不笑。

  风吹云卷,尘沙飞扬,宋嵩一身袍服被吹得乱舞,他稍稍低首,“苏契勒王子,今日我与雍州知州一起来此,王子应足见我等的诚意。”

  苏契勒语带轻嘲,“你宋大人的诚意,本王子已见识过两回了。”

  “这其中定有误会。”

  宋嵩面不改色,“我大齐与丹丘订立盟约,行交好之实,我若与王子为难,岂非伤及两国邦交?”

  “好,那你宋大人倒是说说看这之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啊,这个,是咱们先前派出的斥候来报,说杨天哲的起义军中还带着一些老弱妇孺,”沈同川被宋嵩盯了一眼,便张口道,“到底都是齐人,这个杨天哲摆明了就是用那些妇孺来挟制我们嘛,宋大人本欲发兵,可又不得不顾及那些辜负妇孺的性命,所以就花费了些时间探查消息。”

  苏契勒哼笑一声,“那你们探查出了什么消息?”

  沈同川双手插在袖中,清了清嗓子,“老弱妇孺是假,叛党是真,杨天哲不过是想趁机挑动两方战火,届时,他才好带着起义军投诚故国。”

  苏契勒眯着眼将那位沈知州审视片刻,又捻起来一块带血的肉喂给猎隼,“相信二位大人也知道,杨天哲这个人用你们齐人的话来说就是一棵草,左右摇摆,其心不定,用是用不好的,只有杀了才省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对对对。”

  沈同川点头。

  而宋嵩则看着苏契勒,意味深长道:“大齐与丹丘之间的和平得来不易,我在雍州监军,自不能做破坏两国邦交的罪人,相信王子亦无此心。”

  苏契勒面上起初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肩上的猎隼忽然展翅,朝宋嵩等人飞去,一时间,一众人匆忙躲避。

  徐鹤雪立时将倪素拉到自己身后,随着人群移动几步。

  “哈哈哈哈哈哈!”苏契勒忽然大笑。

  宋嵩脸色有些不好,一面整理衣帽,一面回头,却见苏契勒站起身,只含了一下指节,吹出短促的一声,那胡乱啄人的猎隼便立时飞回到他的肩上。

  “对不住了宋大人,我这只猎隼脾气差,有时我也是管不住的。”

  苏契勒脸上一扫阴郁之色,扬着眉,“我只奉父王令守居涵关,只是你也知道,阿多冗将军在我之前驻守居涵关,他无故枉死,军中是多有怨言,何况他是死在你们的玛瑙湖,我若不来询问,又如何能服众?两国邦交你宋大人不敢毁,我苏契勒又如何敢轻易毁之啊?”

  “王子,双方既都不想伤及邦交,那么我们又怎会冒险谋害阿多冗将军,还将他弃尸于玛瑙湖?这岂非自相矛盾?这原本就是一个误会。”

  沈同川说道。

  苏契勒还没说话,众人只听得一声马儿的嘶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名胡人兵士牵的那匹马吸引。

  通身雪白的毛发,几乎没有一丝杂色,鬃毛却显得有些银灰,底下带着一圈缠着金丝的彩绦,行走间金铃晃动。

  日光越明亮,它的毛发越润泽。

  面具之下,徐鹤雪的双眼几乎定在那匹白马身上。

  沈同川一双眼睛亮了亮,他不由赞叹,“王子,好马啊。”

  “听说是西域番邦最好的品种,比咱们丹丘的马还要好上数倍!”苏契勒回头瞧着那匹白马,“这马本是阿多冗的,说起来,它与你们齐人还有些许渊源。”

  苏契勒再将目光挪回宋嵩与沈同川的身上,意味深长,“你们可知它是谁的种?”

  宋嵩与沈同川相视一眼。

  “你们大齐的玉节将军徐鹤雪有一匹骏马,那应该是牧神山一战中,唯一的活口了。”

  苏契勒隐去笑意。

  当年牧神山一战,无论于大齐还是丹丘,都是损失惨重的一战。

  大齐的靖安军全军覆没,而丹丘的将领蒙脱与他麾下的兵士们亦无人生还。

  宋嵩与沈同川的脸色皆有了些变化。

  时年大齐与丹丘针锋相对,不似如今这般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宋嵩负手而立,“官家已经褫夺了他一切军功封号,此人是比杨天哲更为可恨的悖逆之徒。”

  “也是,两军交战,最忌临阵倒戈之辈,”

  苏契勒扯着嘴角,“若在我丹丘,此人的血都该放干在阵前祭旗。”

  倪素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轻飘飘的字句,却很重很重地压下来,将一个名字反复碾碎在尘泥里。

  而她身边的徐鹤雪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在看那匹马,它忽然像发了狂似的,不受牵它的兵士管束。

  苏契勒一鞭子打过去,白马身上添了一道极深的血痕,它依旧胡乱嘶鸣,试图挣扎,扎赫忙叫了几名勇士过去制服它。

  “它是个长了反骨的坏种,就跟它爹一样,阿多冗当初就没能制服徐鹤雪的那匹马,所以配了种之后,干脆就将那畜生杀了,没想到这个小的,依旧是个不听话的,”苏契勒冷笑了一声,将鞭子扔给一旁的扎赫,“老子也没那个耐心再驯它了,再好的马,不知服从,不知惧怕,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也都是没用的畜生,还不如晚上杀来吃肉。”

  “良驹难得,王子何不耐心些。”

  沈同川看着那匹白马,心中复杂。

  苏契勒笑了一声懒得说话,却问宋嵩,“宋大人今日既然来了,便给本王子一个准话,杨天哲,你杀是不杀?”

  宋嵩还没开口,沈同川便抢先道,“这是自然!今日宋大人来此,便是与王子您一同商议一同围剿杨天哲!”

  “果真如此?”

  苏契勒盯住宋嵩。

  “宋大人,今日您若在此处将围剿杨天哲的事定下,秦继勋那儿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您今日是来和谈的,秦继勋若再推脱,便说不过去了,”沈同川凑到宋嵩身边,低声说道,“只是他身边那个段嵘在此,您最好先进帐与苏契勒王子单独谈一谈魏瞻的事,让苏契勒王子稍后出来表态,就说魏瞻之死与他无关,如此也好了事,咱们今夜便可发兵围剿杨天哲,宋大人您也不必担忧,若有事,我还在此。”

  宋嵩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对苏契勒道:“不若我与王子进帐,细谈合围事宜?”

  苏契勒倒真有些意外,这个宋嵩竟然敢孤身进他的大帐,但听其给了个准话,苏契勒心中的焦躁也消减了一些,“来啊,准备好酒菜!”

  宋嵩只带了一名亲兵,而苏契勒在帐中也只有裨将扎赫随侍,桌案上,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羊羔。

  一旁的胡女斟满两杯酒,各自奉到苏契勒与宋嵩面前。

  见宋嵩抿了一口酒,便皱了一下眉,似乎被这刀子般的烈酒给割伤了喉咙,苏契勒便慢慢悠悠道:“宋大人喝不惯我们胡人的烈酒,正如我们胡人也受不了你们的繁文缛节,我们得了北境十三州,至今尚未将十三州的百姓教化完全,如此才给那杨天哲钻了空子,让他有了造反起势的机会,我们在北境十三州尚且如此麻烦,又如何能再有那个心思再起战火?”

  “何况先王有言,可取十三州而不复深入大齐,我父王一直以此为训,自不可能再兴刀兵,只是你宋大人应该也知道,咱们胡人生性随意,底下的部落多有悍勇之辈,他们的牛羊一少,草场一出事,便难免起一些掠夺心思,但如今二十九个部落尽数归顺王庭,这于你们大齐也该是一件好事,毕竟,有了我父王的管束,滋扰你大齐边境的事,也将变得少之又少。”

  “王子说得有理啊。”

  宋嵩面上浮出一丝浅笑,“征战于国无利,既劳民又伤财,丹丘愿与民修养生息,我大齐也是如此,若能不起兵戈,我们便还是以和为贵。”

  苏契勒灌下一口烈酒,“那宋大人,不如我们便来说一说,你们雍州军的将军秦继勋,预备如何与我一同诛杀杨天哲?”

  苏契勒与宋嵩入帐中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嵘正心中焦灼,却不知为何,风沙突起。

  风沙越来越大,几乎令人不能视物。

  倪素看见尘沙中有细碎的莹尘漂浮,她转过脸,他的面具森冷而狰狞。

  “段嵘,帮我护好她。”

  徐鹤雪嘱咐段嵘一声,段嵘回身之际,却并未在风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军在尘沙里更如积聚的黑云,黑压压的一片挡在他们身后。

  无人看清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入大帐之中。

  “只要苏契勒王子您在秦继勋的人面前说句话,只要你我能证明魏瞻是死于杨天哲之手,今夜我们便能共伐杨天哲……”

  宋嵩正与苏契勒说道。

  苏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个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儿子,也仍要听秦继勋的话。”

  “秦魏二族盘踞于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虑到他们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与魏这两人共驻雍州,可他们行事越发不知规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罢,我必是要参他们的!”宋嵩谈及秦继勋与魏德昌这一对异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气无处发。

  “你确定只要我说句话,便可以?”

  苏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态,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见苏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来。

  帐中除苏契勒与宋嵩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两名胡女,但他们却无一人看见淡雾微浮,逐渐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鹤雪垂眸,看着苏契勒手中还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灯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苏契勒面上带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却倏尔一僵,他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着一般,那是几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双目圆睁,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低头,

  只见苏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湿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胡须颤抖,“你……”

第79章 破阵子(六)

  “大人!”

  宋嵩的那名亲兵立时大唤一声, 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双眼涣散,已无鼻息, 亲兵立时朝帐外喊:“快来人!”

  扎赫被这一幕惊得失语,他看着王子踉跄后退两步, 便立即上前,“王子!您这是……”

  苏契勒只觉自己的腕骨似被阴寒裹覆,即便那种被攥住一般的感觉消失, 他亦觉得整个臂膀都是僵硬的。

  他挣开扎赫的手,一双怒目环视四周, 那两名胡女被吓得一边惊叫, 一边掀开帐帘往外跑。

  外面的风沙涌入, 扎赫眼看那亲兵抽出刀刃来, 便先行上前几步,将其刺死,而帐外的段嵘听见动静, 立时放出鸣镝。

  “宋大人!”

  沈同川带着人欲靠近大帐,却被胡人兵士阻拦在外,适时毡帘飞扬, 他在黑甲胡兵手臂的缝隙间, 看见倒在大帐中,身上扎着一柄匕首的宋嵩, 他立时振声,“乌络苏契勒!你竟杀我雍州监军!”

  “来人!将他们给老子围了!”

  扎赫提着沾血的刀, 代苏契勒发出指令。

  胡人沉闷的号角声响起, 退开在两侧的黑甲兵士们立即朝中间靠拢,他们如同低垂的黑云一般将来沈同川等人的来路堵死, 且快速靠近。

  毡帐前乱做一团。

  “保护知州大人!”

  段嵘抽出剑来,他一喊,手底下的兵士以及宋嵩的亲兵们都将沈同川围在了中间,段嵘趁机也将倪素塞到了最中间。

  守在毡帐前的胡人兵士已按捺不住,扬刀上前朝这些齐人劈砍,两方刀剑相接,更外层的数千精兵越围越紧。

  “苏契勒!你果然存心撕毁盟约,破坏两国邦交!这究竟是你这个黄口小儿的意思,还是你乌络王庭所有人的意思?!”

  倪素被挤在沈同川身边,忽而听他扬声,她转头,风沙迷眼,有些看不清他。

  “你这个小兵,过去点,挤着我了……”沈同川推了推她的手臂,也没看她,又朝那毡帐里喊:“苏契勒!今日你若敢杀我,我雍州军必留下你与你这些人的性命!”

  扎赫听见外面传来沈同川的声音,他紧拧眉头,回头问道:“王子!您为何忽然杀宋嵩?”

  “老子没想杀他!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苏契勒看着地上的死尸,几乎要咬碎了牙,他提刀在帐中乱砍,砍得毡帐快速塌陷下来,他一刀划破头顶的毡帐。

  “王子!秦继勋和魏德昌带着人从胡杨林过来了!”

  斥候匆匆来报。

  苏契勒抬起头,烟尘之间,周围已被他的先行军们围得水泄不通,他看不清远处的境况,却也能隐约听见无数马蹄踩踏平原的声响。

  “苏契勒你敢毁盟约!我必上奏官家……”

  沈同川连珠炮似的嘶喊落在苏契勒耳畔都成了令人极度厌烦的叫嚣,他立时举刀,“给本王子绑了他!”

  苏契勒没傻到此时再杀一个大齐知州,只要此人在他手中,他还有机会与秦继勋拖延时间,等待居涵关的援军过来。

  “好了沈知州,可以了,别再招惹他了,我一会儿寻个机会,找个破口……”段嵘说着,抬起眼睛朝前一看,却见风沙之间,那道身着朱红袍衫,披着甲胄的身影提着一柄剑,飞快朝苏契勒奔去。

  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反应极快,猛地抽刀朝前挡在苏契勒身前,与其交手。

  沈同川吃了一嘴沙子,喉咙被磨得不好受,眼睛也睁不大开,被周围的人护着往左侧退。

  倪素也跟着退,她勉强睁起眼睛,正见戴着面具的那个人翻身一跃,将那身形魁梧的扎赫踢了出去。

  扎赫是苏契勒手底下最好的丹丘勇士,苏契勒见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色一瞬阴沉许多,他回过身,一双眼紧盯着那戴面具的齐人兵,他吹了一下指节,猎隼俯冲下来,尘沙粒子敲击着那人的剑锋。

  猎隼尖锐的喙尚未触及徐鹤雪的眼睛,便被一剑穿刺,苏契勒三两步提刀往前,朝他劈砍。

  一声鸣镝响,段嵘侧身一望,“西面有破口!定是秦将军的先行军来了!快!沈知州,您先离开这里!”

  宋嵩已死,他的亲兵们无以为仗,便只得豁出命去保沈同川,倪素也被他们围在其中,越退越远,她几乎要看不见在风沙里与苏契勒缠斗的徐鹤雪。

  “切勿放跑雍州知州!”

  扎赫见他们试图朝西面去,便立即令兵士们包围上来,段嵘等人只好冲上去拼杀,刃入血肉之声不绝于耳,浓烈的烟尘里裹着无尽的血腥。

  倪素听见马的嘶鸣,她一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木桩上绑着的那匹白马正扬蹄挣扎,它身上的伤处还在淌血,银灰色的鬃毛被风吹得凌乱。

  它嘶叫着,不安地来回打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

  身边的沈同川忽然动了,倪素才转过脸,便见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直奔那匹白马。

  “沈知州!”倪素失声,但见周遭仍在段嵘等人的护卫范围之中,她立时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朝沈同川跑去。

  绳索绑得太紧,沈同川弄不开,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柄刀刃劈来,断开绳索,嵌入木桩。

  他一转头,随即一愣。

  “你是那个……小娘子?”

  即便她穿着兵士的甲衣,面容涂得蜡黄了些,沈同川也依旧认出她是跟在那位倪公子身边的女子。

  她竟然出现在战场上?

  “沈知州!快走!”宋嵩的亲兵靠过来,抓住他的臂膀,立时便将他护在中间,快速朝西边去。

  “诶,把她也给我带上!”

  沈同川哪里有他们这些人力气大,几乎是被拎着走的,他抬起手指向倪素,但宋嵩的亲兵们却只回看了一眼,只见是个兵士,便也无暇顾及。

  段嵘等人仍在前面拼杀,只见宋嵩的亲兵突围出去,段嵘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身后马嘶,他一回头,只见本该与沈同川在一处的倪素竟掉了军帽,正费力地牵引着那匹白马。

  “倪小娘子!”

  段嵘心下一凛,想要过去,却被忽然而至的胡人骑兵挡住,马背上的胡兵手持金刀或长枪,马蹄乱踏,尘土飞扬。

  “别怕,别怕……”

  倪素抱住白马的耳朵,安抚它的暴躁,学着徐鹤雪那样抚摸着它的鬃毛,她欲瞅准机会往段嵘身边靠,却不防身后袭来一柄长枪,立时刺穿了她面前的齐人兵士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那个方才突破重围朝她而来的兵士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马再度陷入狂躁,引颈往前,使得牵住它的倪素一个身形不稳,摔倒在地,无数马腿近在咫尺,倪素被身后的马蹄重重踩住肩膀,几乎痛得骨碎。

  胡人长枪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扬起的马蹄很快又朝她落来,倪素握不住缰绳,而白马却忽然后蹄一扬,踹在胡人兵士的马腹。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踩踏胡人骑兵的肩背,长剑一一刺破他们的颈项,鲜血喷涌,数人跌落马背。

  倪素被一双手扶起,她的左肩痛得厉害,几乎令她神思混沌,风沙烟尘弥漫,她半睁眼睛,看清一张狰狞的面具。

  忽的,他双臂用力,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尘土与血腥太浓,她却在他浸润着积雪春花味道的衣料间,得到了喘息之机。

  他抱得太紧,手臂几乎有些发颤。

  “我没事……”

  倪素呛了尘沙的嗓子很哑。

  徐鹤雪没有说话,面具遮掩之下的那张脸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神情,但他抬起眼,将她从乱蹄之下抱起来。

  白马吐息,在浑浊的天色底下,它对上徐鹤雪的面具,忽然,凑过来轻轻地嗅闻他的衣襟。

  它又在嘶鸣。

  却是欢欣雀跃的声音,又像一个小孩的呜咽。

  徐鹤雪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随即将倪素送上马背,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扬蹄猛冲。

  它所到之处,徐鹤雪剑无遗漏,近前的骑兵一个个被他斩于马下,他几乎杀得大帐前的胡人兵士心生忧惧,连连后退。

  “王子,后方的路也被堵死了!是杨天哲!杨天哲从汝山过来了!”扎赫杀了几名齐人兵士,冲到苏契勒身边。

  苏契勒脸色大变,他身上还受着伤,是那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年轻人所伤,此时他的心沉下去,“扎赫,他们就没想和谈!”

  杀宋嵩,便是他们掌握主动权的关键。

  苏契勒越想,心中便越是发寒,前面是秦继勋与魏德昌的雍州军,后方还有杨天哲的起义军。

  沈同川也已经从西面突围出去,他已毫无倚仗。

  眼下,竟是毫无退路了。

  苏契勒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兵士不断后退,他不由提刀往前,厉声大喊:

  “不许退!”

  看着自己从未骑过的畜生此时竟无比温驯地任由那戴面具的年轻齐人驱策,苏契勒面目阴鸷,“果然是养不熟的畜生!”

  徐鹤雪执剑飞身而下与其缠斗几番,苏契勒此前才与他交过手,身上带着伤,力有不逮,近乎强弩之末。

  徐鹤雪倏尔抽出他腰间的长鞭,以剑锋刺破其手掌,金刀滚落于尘,他立时以长鞭反束苏契勒的双手,又翻身上马,手握长鞭,将苏契勒拖行到阵中。

  苏契勒从未受过此等屈辱,他在尘土里仰头,只见日光炽盛,而马背上的那人手中之剑犹泛凛光。

  戴面具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再多钱帛与退让,不也养不熟尔等蛮夷么?”

  秦继勋的人已经来了,正与外围的胡人兵士拼杀,嘶喊震天,马蹄纷乱。

  风沙却在此时小了许多。

  “王子!”

  扎赫回头,见苏契勒被束缚着双臂,拖行在地,他目眦欲裂。

  “丹丘人听着,”

  风烟俱净,马背上的徐鹤雪冷声道,“你们的王子已在我手,若不想他死,即刻住手!”

第80章 行路难(一)

  跟随乌络苏契勒的裨将扎赫与近前的亲兵都出自南延部落, 他们自来秉持着一种宁愿战死也不屈服的铁血性情,如果苏契勒没有落入齐人之手,他们本该鱼死网破。

  扎赫从未觉得手中金刀如此沉重, 压得他几乎要抬不起手腕,他面色凝重, 在近前的齐人校尉段嵘的注视下,缓缓将刀放下去。

  “扎赫!”

  只听得苏契勒一声大喝,扎赫手臂发颤, 他猛地抬头,只见王子被长鞭束缚, 匍匐在地, 而那戴面具的年轻齐人正在马背上握着鞭柄。

  “你是南延部落的勇士!是我的裨将!难道你今日放下手中的刀, 这些齐人便会放过我么?”苏契勒在尘土里怒视他, “将你的刀拿起来!我丹丘男儿何惧一死!今日我受此大辱,亦无颜回王庭面见父王!”

  “唯愿我今日之死,能换来日我丹丘铁骑踏破大齐国门!”

  苏契勒来此借阿多冗之死发难, 本意是为试探齐国的底线,探查雍州城防,他身边的谋士将宋嵩摸得很清楚, 笃定宋嵩此人绝不敢轻易挑起战火, 所以苏契勒才只带了先行军前来,但他并非是毫无准备, 居涵关有他帐下的大将领兵待发,若无杨天哲这支忽然出现的起义军横插一脚, 他也不会前后受困。

  居涵关的驻军担心杨天哲与雍州军合谋围困苏契勒, 一直不敢上前,苏契勒亦不知秦继勋身边来了位幕僚, 使得一向受制于宋嵩的秦魏二人竟敢冒险以宋嵩的性命为赌,先发制人。

  苏契勒到底是年少轻狂,他的算计用在宋嵩身上,可宋嵩却死在他的大帐之中。

  “王子!”

  扎赫大唤一声,双目发红,提刀往上刺穿一名齐人兵士的胸膛,“我丹丘的勇士们!不许降!”

  倪素左肩剧痛,痛得她满额是汗,她靠在身后那人的怀中,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旌旗在风中胡乱摇晃。

  徐鹤雪面具下的那双眼睨视底下的苏契勒,他手腕稍一用力,双腿一夹马腹,白马即刻朝前疾驰。

  扎赫有心来斩断长鞭,却被一重又一重的人墙遮挡,苏契勒被拖行着,半张脸都被粗粝的尘沙擦破。

  秦继勋才骑马冲入阵中,白马从他身旁擦过,鞭子被扔入他手中,他下意识地握住,回头之际,雪白的马背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那戴面具的年轻人袖子边还在滴血,秦继勋心中一跳,却见那青年抬手持剑,利落地击破胡人的黑甲。

  “段嵘!你护着倪公子他们冲出去!”

  秦继勋当即下令。

  “大齐的儿郎们,给我杀!”

  魏德昌骑马紧跟而来,手中举刀,大声喊道。

  大齐的兵士们叫喊着冲来这片山坳,将排列严整的黑云冲散,胡人的骑兵一个个跌落马背,两军之间的嘶喊声震天。

  徐鹤雪骑马冲出军阵,他几乎浑身浴血,有胡人的血,亦有他自己的血,朱红的袍衫因为濡湿的血迹而颜色更深,他苍白的颈侧沾着血珠,顺着青筋滑落衣襟。

  身后烟尘滚滚,战场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疾驰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倪素。”

  他唤了一声怀中的人,嗓音发紧。

  “嗯。”

  倪素的反应很迟钝,却下意识地应他。

  也许是凛风吹得耳痛,她的意识越发不清晰,勉强在他怀中抬起眼睛,只见日光清澈,落在他的面具上,泛着冷光。

  “我真的没事,所以你不要在心里怪自己,我是为了让你好过一些才来的,但我亦是作为一个齐人而来。”

  要从苏契勒手中抢回主动权,要名正言顺保住杨天哲与他的起义军,便只有借苏契勒之手杀宋嵩这一条路可走,而唯一能在苏契勒帐中杀宋嵩的人,只有徐鹤雪。

  可是徐鹤雪要因此承受的痛,只有倪素知道。

  她亦清楚,若失去这个机会,宋嵩不死,那么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的性命便无法保全。

  “但你还是……受苦了。”

  倪素痛得唇颤,手指微动,想要触摸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血液几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护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皲裂的剐伤,虽然杀苏契勒时他并没有动用术法,但那场几乎令人不能视物的风沙,却是他为遮掩自己而施术所致。

  因为她在,他才不至于承受更大的风险,被人发现鬼魅之身,但这并不能使他避开幽都的惩罚。

  徐鹤雪很沉默,四周风声吹拂,他堪堪垂眸,却发现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经闭起眼睛。

  他本能地抬手,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

  沾满鲜血的长剑破碎成莹尘,星星点点地融入他的身躯,他迟钝地动了一下指节,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慢慢地,

  他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也听不见这片平原之上呼啸的风声。

  徐鹤雪垂首,埋在她的颈窝。

  如同拥紧世间无二的珍宝。

  白马肆意疾奔,发出欢欣的吐息声,银灰的鬃毛凌乱飞扬。

  秦家军的军营中剩的兵士很少,范江正与伙夫在炖肉的火堆旁闲聊,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他一转头,便见一匹白马冲入军营之中,他定睛一看马背上的两人,便立时拄拐起身,“公子!”

  范江匆匆走近,才发现倪素脸上沾着好多血,已经不省人事,他吓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的肩膀受了伤。”

  徐鹤雪先下了马,随即便将倪素抱下来,快步走入帐中去。

  “老马,帮忙烧些热水!”

  范江回头对那个在不远处张望的伙夫喊道。

  青穹正在帐中打瞌睡,他听见帐帘被掀开的声音,一下惊醒,一抬头便见徐鹤雪将倪素抱进来,放到里面的竹床上。

  “倪姑娘……”

  青穹连忙起身。

  范江拄着拐,领着一名医工进来,那随军的医工望了望竹床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这看伤就得脱衣,我……我是不好冒犯这位小娘子的……”

  徐鹤雪明显感觉到膝盖上的剐伤也已显现,他不动声色地忍着疼,在床沿坐下来,摘下面具,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庞。

  “将你的药箱拿来。”

  徐鹤雪的嗓音浸着忍耐的哑。

  那医工连忙将自己备好的药箱递给青穹,又说,“先看看是不是擦伤了,先治擦伤,若筋骨有损,那是要费些时日养的,我稍后写方子……”

  “那,咱们先出去。”

  范江与医工对视一眼,然后朝放好药箱的青穹招手。

  营帐中一时静谧下来,徐鹤雪解下护腕,被衣料磨擦的伤口也仅仅只是减轻了一分疼痛,帐中还点着灯,是倪素离开之前点的。

  徐鹤雪伸出手,指腹才触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顿一下,看见她在昏睡中仍旧紧皱的眉头,他指尖轻颤,扯开她半边衣襟。

  原本白皙莹润的肩头附着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烛光照着她耳畔细碎的发丝顺着颈侧轻擦锁骨,更衬她颈间单薄皮肤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伤更重。

  徐鹤雪取来药瓶,用竹片动作极轻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处,大约是药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头颤了一下。

  “疼……”

  她低声呢喃。

  并非只是擦伤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伤的疼。

  她泛红的眼尾无意识地浸出泪,徐鹤雪捏着竹片的手指收紧,他涂抹药膏的动作更轻,又倏尔俯身。

  药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颈犹如细腻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与擦伤就显得很是触目惊心。

  徐鹤雪轻轻地吹了一下。

  凉凉的风拂过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勉强半睁起眼睛,烛火明光,而他苍白的脸颊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