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可疑么!”胡人校尉义愤填膺,“涅邻古大人,我们这些从居涵关过来的,大多都是南延部落的勇士,他耶律真又要咱们做先锋军,又要咱们登城,这分明是要我们多添伤亡,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他们长泊部落做了嫁衣!”

  “我,”

  涅邻古紧攥拳头,他这些天以来,在耶律真身侧做小伏低,已受够了他长泊部落的气,此时再提及石摩奴的死,他胸中怒意更甚,“我绝不能让石摩奴将军死得不明不白!苏契勒王子虽死,可我们还有二王子,他与苏契勒王子同是南延王后的血脉,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大王子压过二王子么!”

  不行,

  至少在南延部落派来的增兵到来之前,他不能让耶律真先行破了雍州城。

  第十日攻城,耶律真的长泊部落大军与涅邻古所领的南延部落大军陷于龃龉,涅邻古消极作战,令耶律真大为光火。

  眼看胡人军心动乱,秦继勋趁此机会,命魏德昌与杨天哲二人,共同领兵趁夜奔袭胡人大营,打了耶律真一个措手不及。

  雍州军士气大振。

  守城十日,雍州军未让敌人寸土。

  但第十一日,谭广闻所率领的援军却迟迟未到,这令好不容易才打出士气的雍州军再度陷入恐慌。

  “南延部落的增兵也还没到,他们应该是正面遭遇上了。”周挺一手撑在刀柄上,沉声道,“如此一来,我们只怕还要继续守。”

  “这还怎么守!”魏德昌急得走来走去,“援军要一直不来,我们与这耶律真在这里耗,能耗多久!”

  “德昌,万不可如此颓丧!”秦继勋劝他。

  “义兄!等他耶律真回过神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援军,援军他怎么不早一些来,他谭广闻若能早一些发兵,我们何至于此!”

  徐鹤雪在旁坐,他手中提着琉璃灯,一瞬恍惚。

  “援军为何不来!”

  “将军,你说,他们为何不来?”

  倒在黄沙之间的那个人胸膛被无数箭矢刺透,他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为何,不来……”

  “薛怀!”

  记忆里,徐鹤雪看着他倒下去,可手中的银枪,却怎么也杀不完面前的胡人,鲜血浸满银色的鳞甲,朱红的衣袍湿透。

  他不停地杀人。

  直至力竭,胡人的金刀挥来,划过他的眼睛。

  “将军!保护将军!”

  他眼前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的将士们一声声这样喊,很多人扑向他,用血肉之躯,将他护在中间。

  他感受到他们的血,从温热,到冰凉。

  “倪公子?”

  秦继勋忽然的一声唤,几乎立时令徐鹤雪唤回神,他手指蜷握着琉璃灯的提竿,覆在冷白皮肤下的青筋一寸寸鼓起。

  “段嵘,快,去请倪小娘子!”秦继勋见他如此,只以为他的病令他有些难以支撑。

  “倪公子,依我看,你便不必随我们一直在前面守城,你如今,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吧。”杨天哲关切地说道。

  “是啊倪公子!”

  魏德昌也附和了一声,“你看看你这身骨,我们都还在,这城便是他谭广闻不来我们也得守,你就先将养一下吧!”

  “我也是如此想,公子这些天随我们守城,身体如何受得了?”秦继勋看着徐鹤雪,“一会儿倪小娘子就来了,她定然也不愿见你如此不顾惜自己。”

  “我可以暂时不去,”

  徐鹤雪说道,“但同时,秦将军,靠近城门的那些收治伤者的毡棚也要往后撤,如今谭广闻未至,我们便要先做好准备。”

  “耶律真还没有解决军中的内乱,将军与两位统领还是尽快安抚将士,趁此机会,尽可能地多次突袭。”

  秦继勋点点头,“公子说得有理,趁他耶律真军心不齐,消耗他们的兵力。”

  毡帘忽然被人掀开。

  周挺最先抬眼,只见那身着淡色衫裙,裹着面纱的女子走进来,他看着她走到那位倪公子的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了?”

  徐鹤雪摇头。

  这里人多,倪素知道他不便说些什么,便朝秦继勋他们俯身作揖,随即便扶着徐鹤雪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琉璃灯。

  两个人相扶着走出去。

  周挺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背影。

  “周大人?”

  杨天哲唤了一声。

  周挺回过神,看向他。

  “你今夜,果真要去偷袭胡人大营?”杨天哲问道。

  周挺颔首:“诸位不必在意我是京官还是什么官,我虽在夤夜司,但来到此处,亦该为大齐而战,今夜,我去。”

  倪素扶着徐鹤雪往他们的毡棚中去,他一直如此沉默寡言,但倪素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她垂下眼睛,看见他紧紧握着灯笼提竿的手。

  她捏了捏他的指节。

  果然,他一顿,停下来,侧过脸看她。

  “你怎么了?”

  倪素问。

  徐鹤雪看见她被夜风吹起的发丝,“倪素,援军至今未到,你怕吗?”

  “援军”这两个字令倪素一怔,她看着他,他的面容依旧没有多少神情表露,整个人浸在银白的月辉里,疏离又冰冷。

  “其实遇见你,我便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倪素牵着他,继续朝前走,“无论是你,还是我,最难的,是死得其所。”

  徐鹤雪顺从地跟着她走,“我方才,想起了薛怀。”

  “他死时在问我,援军为何不来,”这几乎是徐鹤雪在幽都百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他可以忘记自己少时与人交游的种种欢乐,种种恣意,却一刻也不敢忘了薛怀,忘了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我想起,我的将士,战至最后一刻,还要用他们自己的身躯来护我。”

  然后呢?

  倪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然后,那个被靖安军将士以血肉之躯护住性命的少年将军,却被人从尸山血海里带回雍州,受了那一百三十六刀。

  所以,她从来不拦他。

  那些死去的英魂,都是值得他为他们收殓身后名的人。

  “你是一个好将军,”

  倪素温热的掌心紧贴他冰冷的手指,拉着他走,“你一定,可以为他们洗雪冤屈。”

  你为他们,

  此生,我来为你。

  雍州军尽己所能,守城近十六日,涅邻古死于耶律真之手,南延部落仅存的兵马被耶律真以铁血手腕镇压,至此,他近十万的大军,被瘟疫,被内乱,以及雍州军的屡次骚扰偷袭缩减大半。

  尸山血海,不外如是。

  攻城器械一修好,耶律真便立即率军再度攻城。

  第二十日,雍州军箭矢殆尽,在连续四日的胡人发了疯一般的攻击中,逐渐难以抵抗。

  “来啊!给我上!”

  耶律真结束一阵火攻,便对身边的裨将拓达下令。

  拓达一挥手中的金刀,城墙上秦继勋等人便见胡人兵士们押着一批衣衫褴褛的人走到前面来。

  一名胡兵捏着一个老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望向城墙上的雍州守军,他眼睑浸泪,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都是齐人。

  秦继勋在苏契勒死后,便坚壁清野,将附近的齐人百姓与粮食都尽快安排到了城中。

  底下的那些人,是耶律真军中的齐人奴隶。

  是来自被胡人占领的一十三州的百姓。

  “耶律真!你这是要做什么!”秦继勋经历几日血战,双眼布满血丝。

  耶律真骑在马背上,睨着他,“秦继勋,你若肯归顺我丹丘王庭,便将那位倪公子杀了,我丹丘王,必不会亏待于你!”

  “你做梦!”

  魏德昌怒目圆睁。

  耶律真怪笑一声,“拓达!”

  拓达领了命,立即指挥兵士,让他们驱赶奴隶朝城墙底下跑去,城墙上的兵士们见此,一时间,谁也不敢放箭。

  秦继勋原以为耶律真是以此来逼迫他打开城门,想让他收容这些齐人,再趁机冲入城中,却不曾想,他们这边不曾放箭,拓达却指挥着弓骑兵抬起弓弩。

  “耶律真!”

  秦继勋目眦欲裂。

  刹那间,胡人的弓弩齐发,城墙上所有的雍州军眼睁睁地看着底下那些齐人奴隶被箭矢穿透躯体,一个个地倒下去。

  他们手上都拿着土袋,人与土袋堆在一起,竟成山丘。

  “秦继勋,我再问你,杀不杀倪公子?”

  耶律真放肆大笑。

  “耶律真!你无耻!”杨天哲满眼赤红,“尔等蛮夷皆是无耻之徒!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在丹丘,便是见过这等胡人对待齐人奴隶的手段,才痛不欲生,大梦初醒。

  耶律真收敛笑意,再一抬手。

  拓达立即让兵士再将一批齐人押上来,他们一见那数百人堆成的山丘,便吓得哭喊起来。

  但没有胡人兵怜惜他们。

  徐鹤雪从城楼底下疾步上来,才至城墙处,低头便见胡人细密如织的箭矢飞出,他们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们携带着土袋,倒在原本的死人堆上,为原本的尸山增添新的高度。

  城墙上的雍州军将士们忍不住哭泣起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指骨用力屈起,近乎发颤,他露在外的一双眼睛从城墙底下的尸山移向骑在马背上的那个胡人将领。

  剐伤在衣衫之下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腕骨流淌而下,他几乎是从齿关挤出这个名字:

  “耶律真。”

第97章 江城子(六)

  尸骸作丘, 敢与城平。

  胡人踩在十三州齐人百姓的尸山上,携带土袋,在密密匝匝的箭雨掩护之下, 越堆越高,再顺势以鹰爪勾向上攀爬。

  铁丝绞成的绳索一时难以砍断, 加之胡人的云梯又有锋利的勾刃嵌入城墙,城墙上的雍州军乱作一团,防备不及。

  冲车一下又一下地撞向城门, 瓮城里的雍州步兵艰难抵挡。

  军鼓与号角从前方远远地传来,震天的嘶喊声不断, 城中的百姓们都被安置在城池的最后方, 炉上煎着汤药, 翻沸不停。

  秦继勋留了一支队伍来当做最后的防线, 是护卫城中的百姓,也是为了防止百姓因恐慌而产生动乱。

  “倪小娘子,这些就是我铺子里全部的灯笼了。”灯笼铺的掌柜擦一把额上的汗, 指着身后的排子车说道。

  在他旁边,还有卖香烛、卖寿材的掌柜,他们也都用排子车将自己铺子里所有的存货都拉来了。

  “多谢诸位。”

  倪素走上前, 朝他们作揖, 随即取出一叠交子钱。

  “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有没有命活都不知道, 要这些钱,还有什么用啊……”香铺的掌柜摇头苦笑, “倪小娘子, 不必了。”

  “有用。”

  倪素将交子钱分别塞入他们手中,说, “我们要相信为我们守城的将士,他们不认输,我们也不要认。”

  前方的拼杀声更衬这片街巷的死寂,秦魏两姓的族长皆在檐下拄拐静坐,只听得这番话,他们二人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时候,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只见她与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青年,一个人搬灯笼,一个人搬香烛,随后便席地而坐,用火折点燃蜡烛。

  倪素要的灯笼,大部分都是孔明灯,她与青穹两个人点燃一盏,便扶着灯笼起身,凛风吹动她的面纱,浅发在耳畔缠绕,她与青穹同时松手,一盏孔明灯跟随着风,徐徐上升。

  “倪姑娘。”

  青穹看着灯笼随风飞向前,那正是雍州城门的方向,“至少今日的风在帮我们。”

  “是啊。”

  倪素仰望那盏灯。

  她不能跟随徐鹤雪到前面去,这注定他要再度为禁制所苦。

  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愿放任自己成为他的刑罚。

  “倪小娘子,你点孔明灯,是在祈福吗?”钟娘子的郎君在前面帮着兵士们搬挪物件堵塞道路,她担心得厉害,“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吗?”

  倪素点头,“但蜡烛,我来点。”

  城中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不在此,他们都被秦魏二姓的族长叫去与雍州军一块儿守城,一时间,担忧亲人,心中惶惶的百姓们都不约而同地上前去放孔明灯。

  他们心中无可寄托,唯有寄希望于一盏灯,令天神得见,令天神垂怜。

  城阙之上,孔明灯铺满天幕。

  城门被胡人的冲车攻破,丹丘骑兵冲入瓮城,守在瓮城地道里的雍州军将士迅速露面,两边将埋在尘土底下的拒马合力拉起,冲在最前面的胡人骑兵人仰马翻,瓮城城墙上的兵士们趁机发射床弩,铁箭噌噌飞出,声如寒鸦,穿透胡人的胸膛。

  雍州军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对胡人而言,已是一种极大的威慑,但雍州军守城二十日,铁箭所剩不多,瓮城的将士们没能坚持太久,便被胡人突破瓮城的城门。

  “我丹丘的勇士们!冲进去,杀光齐人!”拓达手持金刀,大喊着,率先领兵冲入城中一看,宽阔的街道竟被繁杂的廊柱,假山,石狮,甚至桌椅之类的木料石料所制的重物堵塞,堆积成山。

  前路被挡,拓达怒骂一声,看向道路两旁的长巷,他立即指挥兵士:“快,分散绕道!”

  胡人们一时间搬挪不开那些重物,便只好骑马入巷,拓达领着一路骑兵才进巷口,却猝不及防与一路雍州军正面相遇。

  拓达审视他们,不过几十之数,最前方的齐人兵士手持透甲枪,他身后有左右两队,左右两方最前面的齐人兵士手持盾牌,其后的人或持透甲枪,或持神臂弩,队伍最后,还有手持镗钯的人。

  拓达冷笑一声,这么一些人,也想挡住他们?

  “杀!”

  他指挥骑兵冲上前去。

  “散开!”

  段嵘一声喝,左右两翼的兵士立即靠近巷子两边的砖墙,不漏缝隙。

  胡人的弩箭齐发,最前方的雍州军兵士立即以长盾为掩,同时蹲着身子往前几步,在他们后面手持神臂弩的兵士立即收拣胡人的箭支,又很快地在胡人箭雨落定之时,前面兵士的长盾移开,他们抬起神臂弩,射向胡人的战马。

  他们只盯住马腿马腹,不停弩射。

  胡人的战马多数受伤,嘶鸣着或屈膝跪下,或朝一边倒下去,拓达只得令骑兵后退,再遣步兵上前。

  步兵一靠近,雍州军的弩手立即停止弩射,往后退几步,换手持透甲枪的将士上前,与盾牌手相互配合,从缝隙间挺枪前刺。

  同时在后方持镗钯的兵士看准时机,探出镗钯,格挡胡人手中的兵器。

  拓达见自己的步兵始终不得寸进,甚至还被齐人的镗钯勾走兵器,被透甲枪穿刺身躯,他再令弩手射箭,但段嵘反应及时,令所有兵士下蹲,长盾重重地抵在地面,严丝合缝,挡住袭来的箭矢。

  胡人步兵见他们半蹲着一步步往前,一时间,他们竟有些迟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许退!”

  拓达怒声,金刀一挥,便砍下近前一个后退几步的兵士的头颅,胡人兵士们登时不敢再退,奋力往前杀。

  可巷中实在不好施展,雍州军只几十人,摆开这样一个阵型,便将路挡得严严实实,胡人几番尝试突破,却始终不得近身机会,反倒损失颇多。

  几十人,竟消耗了拓达手底下数百人。

  段嵘领着兵士们始终维持阵型,将拓达等人赶出巷口,他们却并不趁势往前拼杀,而是复又退回巷中,继续坚守。

  整个城中能用的椽木,巨石,甚至是百姓家中的用物,凡是重物,都被拿来将街道封堵严实。

  冲入城中的胡人兵若要往前,便只能走四通八达的巷子,耶律真未料,他突破雍州城门,却被动陷入巷战。

  “齐人神乎其技,我们不得寸进啊将军!”

  有胡人兵失了方寸。

  耶律真眉头紧皱,他目光一扫,所有的巷子几乎都被齐人摆开那般奇怪的阵型,他们时而隐匿,待丹丘勇士们往前冲,他们又忽然从巷尾奔来,令人措手不及。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请您下令!”拓达此时也没了初入城时的那般得意,他被段嵘打退几回,如今又回到耶律真的身边。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耶律真冷哼,大声喊道,“留一路勇士清理路障,只要清理出一条街道便可!其他的人,都随我继续冲杀!”

  沈同川怀抱着自己的宝剑,被亲兵护着,站在高楼上,远远地俯视前面的动静,时至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倪公子说,即便城破,一街一巷,也是战场。

  以此少数人的阵势巷战,竟有消耗多数敌人的奇效。

  雍州守军以巷战与丹丘胡人血战一天,消耗了胡人尽万人的兵力,但随着胡人将一条街道上的路障清理干净,他们最终,不得不正面迎战。

  “雍州军的将士们!”

  秦继勋手持松纹宝刀列阵在前,“我们已不可再退!在我们的身后,便是我们的百姓!他们之中,亦有诸位的父母妻儿,我们若怯战,便无人保护他们那些老弱妇孺!战,要不畏敌,不畏死!儿郎们,随我杀!”

  “杀啊!”

  魏德昌挥刀大吼。

  雍州军爆发出震天的嘶喊声,与迎面而来的丹丘胡人杀作一团。

  杨天哲握紧手中的刀一番劈砍,鲜血迸溅在甲胄上,他几乎杀红了眼,而秦继勋则于乱军之中与骑在马背上的耶律真狭路相逢,长枪相抵,两人在马背上奋力缠斗。

  数不清的胡人猛扑而来,徐鹤雪骑在霜戈背上,提剑将数名胡人兵斩于马下,他一提缰绳,霜戈便扬蹄往前奔跑。

  耶律真的裨将拓达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弩,对准正在阵中奋力拼杀的孙岩礼,一箭射出,穿透孙岩礼的后背。

  “岩礼!”

  杨天哲眼睁睁地看着孙岩礼重重地倒下去,大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杨天哲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横刀砍下面前胡人兵的头颅,朝拓达奔去。

  拓达的弓弩对准杨天哲,一箭不中,正欲再射,却觉寒光一闪,马蹄声近,那身着白衣,长巾遮面的年轻人长剑一挥,拓达匆忙后仰,却被一剑刺中腰侧,摔下马去。

  杨天哲正好疾奔而来,长刀一扬,拓达匆忙抽刀向上抵挡。

  雍州军尚有阵型在前,城中楼阁之上埋伏的兵士们将猛火油倾倒而下,再扔出火把,燃烧出一团浓烟大火,将胡人烧得惨叫不断,一时生惧,连连后退。

  “不许退!怯战者,军法处置!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我们必要拿下此城!”耶律真一面应对秦继勋的攻势,一面下达军令。

  他声音雄浑,镇定自若,令陷入慌乱的胡人兵士勉强定下心,再度朝雍州军发起猛烈的攻势。

  这一战又持续许久,两方消耗极大,雍州军箭矢用尽,渐有不敌,节节后退,魏德昌浑身浴血,双臂皆为胡人的金刀所伤,却还用尽全力握紧手中的刀,不肯放松半刻,“义兄,怎么办?我们……”

  魏家军的儿郎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落泪,仍要强打起精神,咬牙拼杀。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德昌,我们就不能退。”

  秦继勋握刀的手已经在发颤,他与耶律真僵持不下,此时近乎力竭,一张脸几乎都是血渍。

  守城二十日,他们已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到如今,终是陷于末路。

  这实在令人绝望。

  所有的百姓都能听得见前方的拼杀之声越来越近,他们相扶着站起来,与家人相拥在一块儿,又是恐惧,又是悲伤,不少人忍不住发出泣声。

  无人再有心思放灯,除了倪素与青穹,他们两个人望着漆黑的天幕,浑圆的月亮就在天边,散着银白的光华。

  守护百姓的兵士们一个个紧绷脊背,严阵以待。

  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民夫们一块儿挖出的壕沟,其中有水,阻隔了前面顺着房舍一直蔓延而来的大片火光。

  “倪姑娘,你怕死吗?”

  火光映在青穹漆黑的眼瞳里。

  “你怕不怕?”

  倪素却反问他。

  “我知道人死后的去处,知道我阿爹阿娘在那儿,我什么也不怕,”寒风吹得青穹的头巾滑落,他最怕被人注视的光头露出来,他也没有向往常那样急忙去拢好头巾,“其实活着对我来说,也有很多好的事物,我见过幽都,所以还是喜欢人间会交替的昼夜,热腾腾的食物,会轮转的四季,我阿爹教过我,能活着就要惜命,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要死,我其实也很开心,因为死亡对我而言,是难得的团聚。”

  滚滚浓烟弥漫而来,拓达身上负伤却依旧犹如猛兽一般,眼看雍州军仓皇后撤,拓达得意地大笑几声,率领先锋军猛冲。

  ——“砰”。

  连绵起伏的轰鸣声陡然响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胡人骑兵堆里。

  “是霹雳弹!”

  有胡人兵慌张大喊。

  他们原以为雍州军已经无武器可用,哪知他们竟还存有霹雳弹这样的火器,一名又一名的胡人兵身上着了火,被烧得惨叫不迭。

  拓达身上也着了火,一时扑不灭,杨天哲趁此机会,领兵回头,从侧面撕开拓达先锋军的口子,将他们打散。

  杨天哲一刀下去,将拓达砍下马背来,再下一刀,割断他的脖颈。

  耶律真痛失裨将,却有些愣神,纵观今日雍州军种种阵法,他心中忽而悚然,竟越发觉得这般打法,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他只交过一次手,却不断从其他王庭武将口中听过的名字。

  火光浓烟之间,耶律真看见那个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长剑的年轻人,目光相触,耶律真作势便要一夹马腹迎上去。

  雍州军还有后招么?

  耶律真不确定,但他绝不能退,他要带领他的勇士们,夺下这座城,杀光雍州军,杀光这座城的所有齐人。

  他绝不会再如十六年前那样,入了城,却又硬生生被苗天宁赶出去。

  他要一雪前耻。

  “将军!齐人的援军已逼近雍州城!”一名胡人斥候骑马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大喊,“齐人援军已逼近雍州城!”

  耶律真脑中一阵轰然。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陡然转脸,怒声,“你说什么?!”

  “齐人援军逼近雍州城!我们看见齐军的旗帜了!连绵一片,犹如山脉啊将军!”斥候几乎面无血色。

  “南延部落的增兵呢!”耶律真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不知道,我们只看见了齐军!”

  一时间,近处听见这番话的胡人兵都开始慌乱起来,气势陡然减弱。

  耶律真一手紧攥缰绳,再回头,那片火光里,雍州军七零八落,已十分不成气候,他胸中涌过不甘,愤恨,却不得不咬牙下令:“撤军!”

  耶律真不想放弃这座雍州城,这是他时隔多年再被启用的第一战,此地亦是他的耻辱之地,他迫切地想要将这座雍州城牢牢地攥在手中,攻城二十日,他好不容易攻破城门,如今却不得不放手。

  他心中怎能不恨。

  但没有办法,他败了。

  雍州等来了他们的援军,而他耶律真却没有等来南延部落的援军,但他也不怕失败,眼下,他必须先保留实力突围出去,以期来日再战。

  耶律真的军令传到前方,胡人军骤然收敛攻势,调转方向,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撤退,这令秦继勋回过神来,他们苦等二十日的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魏德昌嘶声力竭。

  雍州军的兵士们精神一震,一个个褪去颓丧之势,在魏德昌的带领之下,追击丹丘胡人。

  外面谭广闻已经带着援军赶来,与冲出城门的胡人拼杀在一起,徐鹤雪骑马出城,正见耶律真在胡人兵士的保护之下,带领一路人马撕开谭广闻军阵右侧的口子,正要突围。

  城墙底下,是堆砌的尸山。

  那些,是十三州的百姓,徐鹤雪看见耶律真以尚存的齐人奴隶为要挟,逼退一队齐人兵。

  他一夹马腹,提剑奔去。

  段嵘带领一路兵马,紧随其后。

  漆黑夜幕,点缀着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如同游荡的天星,而天幕之下,马蹄踩踏平原,尘沙随风而扬。

  徐鹤雪取来马鞍上的弓弩,霜戈扬蹄,像一个战士一样往前疾奔,徐鹤雪在马背上稍稍侧身,一箭射出,穿透一名胡人兵的胸膛。

  耶律真立时回头。

  寒夜风冷,吹得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面上的长巾拂动,他听见那样一道冷冽的嗓音:“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段嵘与跟在其后的兵士们听见了,他们看着被胡人以绳索拖行的那些齐人奴隶,地上几乎留着长长的血线,他们奋力往前追,怒声大喊:“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第98章 鹊桥仙(一)

  霜戈的速度很快, 快要接近胡人兵马的刹那,徐鹤雪借着马背一跃,翻身往前, 踩踏胡人兵士的肩膀,躲开袭来的利箭, 剑锋直指耶律真。

  耶律真心下一凛,匆忙避开,再抽出金刀, 与其剑锋相抵。

  霜戈正好奔来。

  徐鹤雪重新落在马背上,他手腕一转, 剑锋绕过耶律真的刀背, 刀光剑影相撞, 段嵘率领的雍州军兵马如同迅疾的雷电一般席卷而来, 杀气纵横,在这片空荡的平原之上,与胡人杀作一团。

  霜戈身上携带的琉璃灯碰撞马鞍不断发出清脆声响, 其中的烛火闪烁不断,将熄未熄,耶律真在马背上与这个面容不清的年轻人缠斗几个回合, 越是交手, 他心中便越是骇然。

  这个人,竟让他产生了一种此人本不该执剑, 而应持一柄银枪的错觉。

  雍州军的威势已不可挡,胡兵们手中绳索被雍州军挥刀砍断, 那些被他们一路拖行的齐人奴隶竟从尘泥里挣扎着爬起来, 拾捡兵器,带着满腔的恨意跟随雍州军朝他们杀来, 丹丘胡兵们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为战,他们被雍州军冲散成零碎的小队,承受着雍州军发狠的猛攻。

  耶律真的亲兵见此局势,立即便夺来弓骑兵的弓弩,数箭齐发,射向正与耶律真缠斗的那个年轻齐人。

  “倪公子……”段嵘的“小心”二字还未出口,只见苍茫夜幕之下,胡人的利箭触碰那人的衣袖,一霎淡雾微笼。

  “将军!快走!”耶律真的亲兵冲上前,几人抵挡住徐鹤雪的攻势,剩下数百人护送着耶律真骑马疾驰。

  段嵘只一愣神,面前一名胡兵杀来,他立时做出反应,挥剑割破此人脖颈,他再度望向徐鹤雪,只见耶律真的那几名亲兵已被他斩于马下。

  他骑着那匹霜戈白马,一盏琉璃灯在一侧晃动,直追耶律真而去。

  段嵘想也不想,领着一队人马紧跟着追上去。

  耶律真的亲兵回头,见身后的齐人穷追不舍,便对耶律真说道:“将军,我们为您挡住追兵,您快走!”

  “阿托!”

  耶律真嘶喊一声,只见他的亲兵再分出一队人马,调转马头,朝后头的追兵冲去,但这些人只勉强拦住了段嵘等人。

  阿托与段嵘缠斗在一起。

  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迅速从其中脱身,很快便追来,一一杀死护卫在他身边的亲兵,耶律真只得再抽刀与他交手。

  两人的马扬蹄疾奔,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只有徐鹤雪与耶律真不断相抵的刀剑发出的碰撞声在这片天幕之下回荡。

  凛风呼啸,满天悬灯。

  月辉与灯影交织成冷暖两色,落在玛瑙湖上粼粼泛光。

  耶律真被徐鹤雪的剑招逼得翻身下马,踉跄地后退几步,不知多少个回合下来,他满头大汗,魁梧的身躯布满伤口,不断地喘息着。

  但见那人下马走近,耶律真发现他前额鬓发无丝毫湿润,他提着一盏琉璃灯,若不是那身斑驳血迹,他本该更为干净整洁。

  不对。

  此刻骤然停下来,他认真审视此人,才惊觉,这个人的身形不知为何,竟然越发的淡薄如雾!

  他越是走近,耶律真便越发察觉到,浸透此人衣袖的血珠滴落地面,却很快消散痕迹。

  耶律真脊骨发寒,浑身肌肉紧绷,举起金刀,“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