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

  敢为武官提权,无异于撬动大齐文官全体的利益。

  玉节将军徐鹤雪的死,是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给张敬与孟云献二人的报复,亦是部分文官对于自身利益的维护。

  “是敏行言辞不谨,”

  裴知远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担心您,想让您先顾好自己,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是嘉王这一关,只有捱过此关,咱们才能图谋后事……”

  “不是您说的么?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忍。”

  “是啊……”

  孟云献身上裹了两件披风,可天寒地冻,他依旧觉得这身子骨捂不热,廊庑外飞雪弥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们得先护好嘉王。”

  裴知远才点点头,又“嘶”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忘了跟您说。”

  “黄宗玉的事儿?”

  孟云献将空空的茶碗塞给他。

  “您知道今儿官家在庆和殿召见他了啊?”裴知远脸上露了点笑意,“那您猜猜是为什么?”

  “你说。”

  孟云献这几日病着,没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还记得之前的冬试举子案?为兄长伸冤,敲登闻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

  谈及此女,孟云献眼中流露几分赞赏之色,“同川的奏疏里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离开云京,却是去了雍州,听说她还随军去过苏契勒的驻地,在城中救治军民,如此胆识,可谓是女中豪杰。”

  “嗯,黄相公给她的医馆送了块匾。”

  “给她送匾?”

  此事孟云献却是不知。

  “嗯,还亲自题字落款。”

  “他黄宗玉的书法也算千金难求,平日里谁找他都难,怎么他竟主动为此女题字送匾?”

  这实在不符合黄宗玉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嗯我猜,”裴知远顿了一下,“只是猜测啊,有没有可能是贵妃娘娘想撮合亲事?您看啊,这倪小娘子如今这名声极盛,黄相公呢,又自恃家风清正,当然啊,他们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过,今儿贵妃召见倪小娘子了,我听人说了一嘴,那小娘子离宫时,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罚的。”

  孟云献略微一思忖,黄家并无其他适龄的男子,若是贵妃因着亲弟吴继康而有意为难倪素,黄宗玉的确有个次子是很不错的人选。

  “黄立三十几了?”

  “三十二了,听说人虽然病病殃殃的,但打骂人可不含糊。”

  孟云献听了,却将裴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远见他神情古怪,“您看什么?”

  “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知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愿意与我说她从那些官员夫人那儿听来的杂事,您也知道我记性好。”

  孟云献笑了一声,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处境,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过。”

  正是冬月,云京的雪时大时小,却不见停。

  苗太尉因亲弟苗天宁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这几日都生着病,作为儿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与倪素说了会儿话,便回府里去料理事务。

  青穹自蔡春絮走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这可怎么办?若是官家的旨意下来,你岂不是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将军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点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数供果。

  “那,就让他带你私奔!”

  青穹动作迟缓僵硬,来到她身侧,大声道。

  “私奔”这两字落来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怎么还如此安然,“徐将军,徐将军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数供果的动作一顿。

  “真的!”

  青穹蹲下来,“还记得你跟着他去苏契勒军营的那回么?你被马蹄踩伤了肩膀,他抱你回来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我问过他的!”

  “你问他……什么了?”

  徐鹤雪不在,青穹什么也不想瞒了,“我问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敢毁’。”

  倪素顷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数的数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侧过脸,看向青穹。

  檐外朔雪连天,凛风呼啸。

  柑橘颜色橙黄,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头重新去数面前的供果。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话很少的。”

  青穹摇头,“你说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得晚,那你可怎么办……”

  “我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救,”

  倪素将柑橘一颗颗堆起来,“那他岂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无根的浮萍,就这么甘心让人摆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对。”

  柑橘少了一颗。

  她终于确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间那颗兽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与青穹面面相觑,随后她从蒲团上起身,才走出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紫色绣花比甲,姜黄衫裙,戴头巾的妇人站在廊庑里。

  “您是?”

  倪素走近,听见前面的正堂里很是热闹,她不明所以。

  妇人一脸喜色,“奴家是成好事来的!”

  倪素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一位媒人,青穹在旁,脸色一变,不由失声,“黄家人这么快就来了?”

  “什么黄家?”

  妇人愣了一瞬,正欲再说话,却听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回头,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那青年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身姿端正而容貌俊逸。

  “……小周大人?”

  倪素从未见过周挺穿这样一身官服,他似乎是赶过来的,雪粒子融化在他肩头的衣料留下湿润的水痕,而他鬓边亦有细汗,一张面容显得有些苍白。

  那媒人开始滔滔不绝,“不是黄家,是周家,这位是夤夜司的周副使,倪小娘子,你听我……”

  “劳烦你去正堂稍待片刻。”

  周挺打断她。

  媒人称了声是,便捏着绣帕掀开帘子往正堂里去,也就是这个当口,倪素看见正堂里摆了许多的箱笼,都系着殷红的绸带。

  后廊里静悄悄的,唯有风雪不停。

  “倪姑娘。”

  周挺在倪素的面前站定。

  “小周大人这是做什么?”倪素将目光挪回到他的脸上。

  “适才听这位小兄弟提及黄家,想来,倪姑娘是知道宫中娘娘的用意了?”周挺看向一旁的青穹。

  又是媒人,又是前面那些箱笼,青穹当然知道他此时是来做什么的,他不禁为徐鹤雪而心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脑袋偏到一侧,看也不想看周挺。

  “是。”

  倪素颔首。

  周挺从宫中出来便立即赶回家中请母亲兰氏匆忙备下聘礼,他也没有来得及换下这身官服,便立即赶来此处,“黄立为黄相公嫡次子,年三十二,三年前丧妻,有妾五人,子女共四人,其体弱而无职事,性情暴虐。”

  这是夤夜司监察百官及其子女而获得的情报,这些本不应对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着他,“小周大人……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请倪姑娘原谅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抢先一步向你提亲,才可以让你从娘娘的算计里脱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还有后来在雨夜救下她,却没有在他面前现身的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给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愿助姑娘脱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离。”

  “但若姑娘愿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脱困,却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于这个女子,“我愿真心待你,从今往后,只有妻,没有妾。”

  她不是一个没有惧怕的女子,但她的惧怕,从不会使她退缩。

  无论是在夤夜司受讯问,还是在登闻院受仗刑,亦或是在边关雍州为人治伤,她生得柔弱,却也坚韧。

  周挺欣赏这样的女子。

  风雪扑簌,拍落栏杆。

  淡雾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鹤雪满身斑驳血迹,鬓发散乱,他迷茫地盯着香案上被许多供果围在其中的那颗兽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沾着血污的衣摆在门槛微晃,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抬起眼睛,飞雪弥漫,晁一松与好些个夤夜司的亲从官正满脸笑容地将那些系了红绸的箱笼抬到后廊来。

  周挺一身官服严整干净,雪粒子拂过他绯红的衣袂,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愿意,就请收下。”

第104章 玉烛新(一)

  那是一支莲藕金簪。

  莲花如簇, 莲蓬荷叶栩栩如生。

  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便立时想起,她的母亲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记忆里,她儿时常见母亲戴它, 但随着她与兄长长大,随着父亲意外离世, 母亲的衣着越发素净,金银首饰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样。

  雪落金簪,犹如盐粒般晶莹。

  倪素回过神, 抬起眼睛对上面前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还没下, 小周大人你这么做, 无异于与黄家作对。”

  “此事你不必担心,”

  周挺看着她, 他历来习惯于沉默,但今日他却想对她多说一些,“倪姑娘, 我母亲此前来过你的医馆,你们已经见过面,今日这些聘礼, 也是我请母亲匆忙备下的, 她说,若非事出紧急, 她亦不愿唐突姑娘,来日我母子, 再周全礼数。”

  倪素隐约还算记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 她后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视下, 她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对不住,小周大人。”

  周挺握着金簪的指节紧了又松。

  他本该止于此,却禁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倪素想了想,问他道,“小周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在吴府门口发现了两枚银针,并将它们交给了你?”

  “记得。”

  “若我此时再问你,可否让我为吴岱治癫病,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