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私自整理已故张相公的诗文,并在其中夹藏张相公遗言,还有什么,供人传阅……”

  青穹记不太全那些文绉绉的话。

  但这足以令徐鹤雪心头一凛,他立时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董耀。”

  青穹回答。

  董耀。

  那个为老师去代州查粮草案的董耀,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

  一连五日,官府的人都在大肆搜寻藏匿董耀编纂的《静尘居士文集》的人,有官员,有书生,也有市井里的小民。

  前前后后,竟有数百人之众。

  庆和殿中,翰林侍读学士郑坚俯身作揖,“官家!他们这些人私藏《静尘居士文集》在先,又以张敬遗言为训,常有聚集,臣已查明,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私下里过问徐鹤雪叛国一案,意欲为徐鹤雪翻案!”

  “仅凭他张敬临死前的一番话,他们这些人就要为徐鹤雪翻案?”

  正元帝在帘后冷笑。

  “官家,”

  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上前进言道,“臣以为,他们不但是为徐鹤雪翻案,更是为张敬不平。”

  “徐鹤雪乃是叛国罪臣,而他们如此罔顾事实,煽动人心,长此以往,岂不生乱?”

  “是啊官家,万不可助长此风啊!”郑坚立时附和,言辞恳切,“若更多的人如他们一样,岂非藐视国法?”

  “永庚。”

  正元帝忽然唤了一声。

  丁进与郑坚这才惊觉,帘内竟还有一位嘉王殿下。

  嘉王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碗汤药,闻声便站起身。

  “张敬也是你的老师,”

  正元帝还在病中,声音咳得嘶哑,“他的遗言,你也信么?”

  嘉王立即俯身作揖,“永庚虽是老师的学生,却也明白,老师临终所言并无根据。”

  “是啊,无根无据的话,本不足为信。”

  正元帝的语气陡然转冷,“可偏偏就是有一些人,觉得朕不公,觉得朕错杀了徐鹤雪。”

第116章 浪淘沙(一)

  天寒地冻, 百姓们聚集在地乾门的道路两端,他们神情各异地注视着那些被夤夜司亲从官们用一根绳子束住双手的人。

  一名身着阑衫的年轻人走得慢,亲从官上前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敲了一下他的后背:“快些!”

  脚下积雪未化, 青年一个踉跄,抬起头来狠瞪了那亲从官一眼。

  亲从官怒从心头起, 正欲动手,却听得前面一声:“住手。”

  “周副使。”

  亲从官立时伏低身子。

  周挺走在最前面,此时已站定, 回过身来看他,“他是有官身的人, 再怎么样也轮不着你如此对待。”

  “是……”

  亲从官讪讪地应。

  青年却分毫不领周挺的情, 他索性站定, 不肯再往前走, “周副使,我想问你,我们如何有罪?”

  “先前看你为霁明兄的案子奔走, 我还当你是一位好大人!”他抬起被绑缚的双手,指着一身玄黑衣袍的周挺,“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帮着那些个奸佞之辈, 蒙蔽君父么!”

  “何仲平。”

  周挺冷声, “你再言辞不当,便是罪加一等。”

  “我如今还怕这身上再背一重罪么!”

  何仲平环视四周, 除却腰佩长刀的夤夜司亲从官,道路两边都是不惧严寒来瞧热闹的百姓, 他悲从中来, “我们到底有什么罪?因为张相公的遗言么?当日刑台之上,多少人都听见了, 难道你们也要割去他们的耳朵么?君子有疑,当思之察之,然后才能无惑,我们到底哪里不对!”

  “你如今正是官身,别说了……”晁一松忍不住上前,低声劝道。

  他也不知这个何仲平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当初因为倪青岚的案子,他在夤夜司中战战兢兢,胆小至极,怎么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劳你提醒,”何仲平撇过脸,“正因为我如今是官身,我更不能看着你们这等人在君父眼皮子底下大兴冤狱!”

  “将他们带走!”

  晁一松赶紧朝亲从官们招手。

  “你们心虚了是不是?”一名读书人挣开亲从官的手,“为何不让我们说话?到底是谁如此害怕我们记着张相公的遗言?到底是谁,害怕我们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张相公是怎样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

  又是一名年轻人愤而出声。

  周挺倏尔盯住他,那年轻人脸上的愤怒稍稍一滞,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周挺走到他的面前去。

  “陈兴。”

  他的气势莫名弱了些。

  周挺握紧刀柄,颈间青筋微鼓,他深吸一口气,下令:

  “将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一句话,算是彻底将这六十余人的性命葬送。

  何仲平被人狠狠一拽,他几步踉跄往前,嘶声力竭,“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六十余人,声声震天。

  徐鹤雪与倪素方才赶到地乾门,越是走近,便越是听清这些声音。

  徐鹤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名字还能出现在这许多人的口中,叫喊声几乎刺痛着他的耳膜。

  寒雾里,在那一行被夤夜司亲从官押解的人中,倪素赫然看见何仲平的脸。

  “何公子!”

  倪素拨开人群,朝前跑去。

  夤夜司亲从官们立即拦住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晁一松回头,失声,“倪小娘子?”

  何仲平一行人已被押送去夤夜司,周挺听见倪素的声音,便回过头,他站立片刻,对晁一松道,“你先回去,将那个陈兴与其他人隔开。”

  “是。”

  晁一松领了命,转身便走。

  何仲平一行人的声音渐远,却仍旧振聋发聩,倪素快步走到周挺的面前,“小周大人,他们只是藏匿张相公的文集,罪不至死,对不对?”

  “原本尚有可周旋的余地,可如今,”

  周挺看着她,“却说不清了。”

  “连人开口说话……都不许吗?”

  倪素眼睑发红,几乎颤声。

  “不是不许……”

  周挺喉咙发干,他手中紧紧地攥着刀柄,“是有人利用了他们这份清白的心,将他们推上了死路。倪素,若可以,我也不想他们这些人死,可如今,我也没有选择了。”

  夤夜司若不是官家的夤夜司,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绝不能违逆君父。

  年少时为天子掌刑狱这个志向,却将他推到了大兴冤狱的绝境。

  那个陈兴,已经让何仲平等人置于死地,他说相信张相公的为人,便是不认张敬的死罪,是不认天子的敕令,是不敬君父。

  他说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便是他们未经查实,只凭张敬的只言片语,便不认朝廷十六年前查明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叛国之罪。

  这两项,都是死罪。

  陈兴背后的人是谁,周挺亦不必深想。

  这个人肯去死,一定是被人拿住了紧要之处。

  “周副使,董耀找到了!”

  一名夤夜司亲从官忽然跑过来,大喊。

  “在哪儿?”

  周挺神情一凛。

  “在永安湖的一个乌蓬小船里!丁大人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周挺一听这话,他压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为何不早报?!”

  倪素听见董耀这个名字,便立即侧过脸,徐鹤雪已经转身,他抬起一只手,细碎的莹尘闪烁化为一柄长剑。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却见倪素忽然转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让人牵来马匹,随即带着一行亲从官朝永安湖赶去。

  永安湖畔已经被丁进派重兵包围,殿中侍御史丁进站在谢春亭中,盯着湖中心的那只乌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董耀,我劝你最好识相些,你自己上来,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兴师动众地拿我?”

  湖面之上,董耀朗声。

  “你借《静尘居士文集》夹藏张敬遗言,并以此蛊惑人心,”丁进吃了冷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敬重张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你远在文县的养父董成达?听说,他因为你,一直没有养亲生孩儿。”

  提及养父,董耀的心口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时明白过来,“丁进!你敢动我父?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进双眼微眯,“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给凿了存进冰窖里去了,但湖水冷得厉害,没有兵卒敢下水摸过去,他们便只能招来百姓的船,撑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实你只要上来解释清楚,其实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总好过你一直待在湖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好吧?御史台审案的大人又不会徇私,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丁进苦口婆心。

  “我还说得清么?”

  董耀惨笑一声,“我若说得清,何仲平他们又怎会被抓进夤夜司?”

  “他们是他们,”

  丁进双手撑在栏杆上,“他们是祸从口出,你却还有得选。”

  湖上烟波寒,董耀看着数只小船朝他这边划来,他摸了一把脸,擦干净了眼泪,“丁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算计!”

  文端公主府的旧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为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若选择苟活,被丁进把住口舌,便能按下这桩旧案。

  还会使得主理此案的孟云献站上风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选,害的,可不止你一个。”雾气太重,丁进几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个人。

  “我养父半生为我,不生亲子,不要云京的前途……他教养我长大,却不是要我来做一个贪生怕死,祸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听你的话,来日即便我能活着见到我养父,他也一定会指着鼻子骂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陆恒的儿子!”

  想起张敬,董耀泪湿满眼,“可怜张公!一生清廉,流放数年,家中清贫如洗,却被污蔑贪田千倾!他的俸禄多半都拿来接济我这等在云京寸步难行的监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贪呢?”

  那些站着兵卒的船越来越近了,董耀嘶声大喊,“是我在《静尘居士文集》里夹藏张公遗言,是我相信张公,也相信他临死之前为他最好的学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鹤雪叛国旧案!”

  “一切都是我所为!与何仲平等人无关!”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书五经捧出来,撕得散碎,朝天一洒,“君子义不受辱,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受了二十年先贤交给我们这些后生的道理,可惜啊,严冬在,春不来……”

  周挺赶来之时,正听闻湖上悲怆的惨笑。

  被撕碎的书页随着寒风四散纷扬,他隐约看见湖心乌蓬小船上的那个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

  “董耀!”

  周挺一惊,立即下马。

  河畔无人发觉一缕淡雾朝湖心而去。

  笑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殷红的血液顺着董耀的脖颈流淌,他倒下去,一头栽入冰冷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徐鹤雪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几乎呆立在船头,满天细碎的纸页落如白雪,他一双眼睛盯着水面淡红的血迹。

  “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满腔怒意压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谢春亭中寒声质问。

  丁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他费如此周章,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死的董耀。

  倪素将将赶来,提起裙摆朝底下浸水的石阶走去,远远地一望,湖心一只孤船,寒烟弥漫,而有一个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见。

  他手中的剑破碎成了莹尘,那些莹尘骤然袭向那些站着兵卒的船只,船上的人只觉阴寒拂面,浑身像被尖锐的刺扎透一般,他们惨叫着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里。

  谢春亭中的丁进与周挺等人亦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痛得尖锐。

  莹尘毫无差别地缠绕着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们拂来倪素的面前,却又倏尔收敛起尖锐的棱角,像是没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边一只空的乌蓬小船,她撑着竹竿,一直望着湖心的那个人,朝他而去。

  她绕开那些在水里挣扎着要往湖边去的兵卒,船只越来越近,水面淡红,而船上的那个人烟青的衣袍几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脸,在船舷相触的刹那,她丢开手里的竹竿,一步跨过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别杀他们,别杀……”

  她哽咽不成声。

  你会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鹤雪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

  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第117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 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 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 他一顿,收回手, “你认识他?”

  “是啊, 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 她绕过周挺, 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 “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 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 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 “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 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 她踩上去险些滑倒。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青穹除了有时睡不着觉会趁着天才亮出去买早饭,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医馆里不出门。

  他的腿脚像被冻成冰了似的,走起路来很慢,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自己房中出来,就见倪素一个人回来。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见她袖子边的雾气,才松了口气,“倪姑娘。”

  倪素抬起头,“青穹,你屋子里还有炭吗?”

  “有的。”

  “若是没有了,你记得跟我说。”

  倪素点点头,穿过廊庑,抱着柳枝往厨房的方向去。

  她看起来很平静,青穹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见她要生火,便走进去,“交给我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更动弹不了了。”

  倪素想着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说了声“好”。

  “那个董耀……怎么样了?”

  青穹一边生火,一边问道。

  冬天的柳叶变成了淡黄色,倪素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死了。”

  灶房里忽然安静。

  灶口的火光照在青穹过分苍白的脸上,融化了些他脸上的寒霜,化作水滴,滑下去,他手中捏着干柴棍,“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呢……”

  “对了,你那位蔡姐姐将才来过。”

  青穹想起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头,“她来做什么了?”

  “好像她郎君不做官了,她说要与她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来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实说道。

  上回蔡春絮过来,倪素便不在家,这回又是错过了,“等她回来,我去太尉府看她。”

  倪素煮好了柳叶水,端着热水盆走到房中去,她将干净的帕子在水中浸湿,“徐子凌,你一直跟着我,也不与我说话,是个什么道理?”

  淡淡的雾气在满室烛火的映照下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影。

  倪素回过头,发现他鬓发有些乱,一张脸神清骨秀,却过分苍白,洁白的衣襟沾着血,外面淡青色的圆领袍也被血污弄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爱干净的人,却总是免不了让自己陷于这样狼狈的境地。

  倪素将帕子放回盆里,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见他要抬手,她立时道:“你不要动。”

  徐鹤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倪素将他外面的衣袍脱下来,“我先给你擦一擦脸,一会儿你再用另一锅水擦身。”

  说着,她抬起头,“要不然,我再给你洗一下头发吧?”

  “阿喜,这些我自己可以。”

  徐鹤雪轻声道。

  “可是我想给你洗。”

  倪素说。

  徐鹤雪抿唇,“嗯”了一声。

  外面的日光强烈了一些,浅金的颜色铺来檐廊,衬得屋中蜡烛的光就更弱了些,倪素给徐鹤雪擦过脸,就让徐鹤雪在一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来,她坐在床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会不会弄湿你的衣裳?”

  徐鹤雪望着她。

  倪素一边拆他的发髻,一边扯着唇角说,“湿了就湿了啊,又不是没有衣裳可以换。”

  徐鹤雪枕着她的腿,有些局促,但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他心中又觉得有些安宁。

  倪素用葫芦瓢舀柳叶水起来浸湿他的头发,发现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故意用湿润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看什么?”

  徐鹤雪不说话。

  水声滴滴答答的,倪素一边为他洗头发,一边说,“我听说,何公子是以举人的身份,被人举荐入官的,如今在光宁府里做事,从前他与那么多读书人在登闻院为我兄长受刑伸冤,那时,你对我说,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与我一样想要。”

  “你说,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温热的柳叶水浸湿徐鹤雪的长发,倪素放下葫芦瓢,“董耀的血是热的,何公子他们所有牵连进这桩事中的人的血,都是热的,我知道这世上本有很多温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现在,真的有点冷。”

  “阿喜,我却不冷了。”

  徐鹤雪望着她,“你也不要为我如此,这世上可恶的是人,可贵的也是人,正如我虽受冤而死,却遇见你。”

  “你与老师,都信我,为我,如今又有这些人肯为我重翻旧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却觉得心中很热。”

  他说着,顿了一下,“可我却不能看着他们为我走上绝路,都是寒窗苦读数载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若他们这样的人活得长久一些,还有机会为更多的人,他们在,公义就在,即便不能在庙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拢着他湿润的长发,她忽然仰起头,咬紧牙关,强行忍下忽然汹涌的酸涩,“那你呢?你的身后之名呢?”

  究竟谁才能擦得干净?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断顺着徐鹤雪的发尾滴落在水盆里,他说,“但我知道,你会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头来,手指穿插在他乌浓湿润的长发之间,“是,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要多久,我这辈子,都为你求。”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绝不会放弃的。”

  浅金的日光落在徐鹤雪的身上,他身上还没换下那身沾血的内袍,他枕在这个女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少年时遇见你,就好了。”

  他禁不住吐露这样的心事。

  如果,没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将薛怀和所有跟随他的靖安军将士都还活着,如果他的十九岁能够安然地活。

  他还是想要收复十三州,将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齐人百姓,他也想在那个时候遇见倪素。

  他想带她骑马,与她踏青放纸鸢,甚至是回到她长大的雀县去。

  徐鹤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低下头来。

  他掌中的温度犹如一捧雪裹附着她后颈的皮肤,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烛影绰绰。

  水声滴答又滴答,浸湿倪素的裙摆。

  青穹背身站在门外,他系得松垮垮的头巾被风卷到了檐廊外面去,光秃秃的脑袋暴露在冷风里,他依旧动也不动。

  ——

  深夜又开始下雪,且有渐盛之势。

  蒋府书房内,老内知“扑通”一声跪下去,“大人,谭广闻的认罪书,审刑院不是已经有一份了么?谭广闻都已经死了,谁又知道如今您手里这个,是不是真的!”

  “字迹我已经对过了,是他亲手写的没错。”

  蒋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里这份认罪书上写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谭广闻罪的那份上写的却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谭广闻才被押解进京的当日,何以初六才认下私自增兵鉴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杀苗天宁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绝口不提鉴池府的事,更不提玉节大将军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的事,只说因私仇杀害苗天宁这一桩事。”

  “这份认罪书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时将它给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测!”老内知苦苦劝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杀,这桩事牵连了六十余人在夤夜司里受审,其中还有人是官身……就连翰林学士贺童贺大人都因为家中被搜出徐鹤雪的诗文而被御史台问话,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牵涉进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为的不就是如今这个局面么?”蒋先明强行将他扶起来,“他们越是如此,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们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轻举妄动,且不说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向官家证明这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我没有判错,官家也没有判错,他们是借官家的手来打压威慑这些人,让这些人不敢再提。”

  “他们是在告诉这些人,即便是之后官家知道了这桩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会容许有人翻案。”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将所有人的胆都吓破了。”

  蒋先明将手中的书信交予老内知,“这是我与我父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与他老人家说……”

  蒋先明喉咙哽了一下,“净年十六年前做错了事,如今,不能再错了,净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还要与他——断绝父子情分,是儿子不孝,却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做凭证,来日,父亲便不会受他牵连。

  “大人……”

  老内知立时落泪。

  “幸好我娇儿已经嫁人,夫人也早几年就去了,她们两个都不必被我牵连,”蒋先明说着,听见猫叫的声音,他转过脸,只见一只胖花猫进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将它抱到内知的面前,笑了一下,“当初抱它回来,还是因为耗子总是啃我书房中的书籍,它抓耗子厉害得很,你也带它走吧,听我的话,连夜就走。”

  胖花猫在他怀中叫个不停,蒋先明看着它,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脑袋。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蒋先明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两支蜡烛照着,他反复地看着桌案上的认罪书。

  那年,

  雍州的风沙很大。

  他将将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朝廷议罪,到定罪期间,不断有百姓在官衙门口请求将害得他们雍州城被袭,半城百姓被杀的那个罪魁祸首处以极刑。

  才经历过胡人血腥的屠杀,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难以平息。

  处死徐鹤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个雍州城的民意裹挟,定下凌迟之刑。

  那日,

  太阳炽盛,而那个身着朱红袍衫,银色鳞甲沾满干涸血渍的少年将军眼睛上缠着布,什么也看不见。

  裹着眼睛的布染血,更衬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人脱下银鳞甲,扯开袍衫,他松懈的手似乎紧绷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蒋先明看在眼里,雍州城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声中,那个少年始终隐忍,忍到浑身的筋骨发颤,他也没有喊出一声。

  鲜血在刑台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们快慰的叫喊声。

  那种声音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尖锐地刺痛着蒋先明的耳膜,他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脸。

  满掌湿润,他呜咽出声。

  这一坐,便至天明。

  书案上的蜡烛燃尽,蒋先明换上官服,戴好长翅帽,令车夫备好马车,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