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努力学习获得的成绩却只是被她用来当作和家乡所有眼皮子浅的亲人朋友们吵架的论据,那么哪怕未来她爬得再高,也能被他们一伸手就拉下来。

所以她要改变。从拿着成绩单报喜或报仇的举动开始改变。

陈见夏的生活就这样寡淡地继续着。

振华迎来了八十八周年校庆。她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下,人群汇成的海洋带着语言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地袭来。陈见夏是生活委员,这个职位还有一个称呼叫作劳动委员,她要拿着大垃圾袋随时准备帮忙清理打翻的可乐罐和全体起立唱国歌时撒了满地的满地可。

她没有时间和心思欣赏。她还没对这所学校产生除去敬畏之外的感情,实在没法从一声声的礼炮中阅读出归属感。

上午的仪式结束之后,同学们都离开运动场去吃午饭,准备下午的班会,陈见夏被俞丹要求留下来带领七八个同学打扫完战场再离开。

谁也不喜欢干脏活,大部队一走,于丝丝就带着大家聊天。

“我听说今天看台上坐在校长旁边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作家,还是斯坦福的客座教授呢。”于丝丝伸了个懒腰。

“可不是,我听我那个负责迎宾的师姐说,今天来了好多名人,他们都紧张得要死,生怕摔了盘子跌了碗。”李真萍也附和道。

女生们聊得热闹,几个男生就在附近拿空饮料瓶当球踢着玩,也有假模假式搞卫生的,扫了一会儿便以扫帚为剑打闹起来。

陈见夏已经习惯了。他们只要不帮倒忙,她就知足了。

秋老虎毒辣,见夏顶着正午炽烈的阳光,左手提着黑色塑料编织袋,右手捡垃圾,一不留神沾了满手的酸奶,在指缝间黏黏的,恶心得她想吐。

偏偏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音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有一个男生过意不去,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说,我帮你吧。

台阶下面的李真萍忽然大声喊道:“哟,献殷勤啊。”

哄笑声中,男生瞧着见夏也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为证清白,连忙又蹦了下去,他们笑闹成一片。

见夏一直木着一张脸,本就没期待于丝丝会给她活路,所以从一开始就认命了,自己埋头干活,不浪费力气和任何人讲道理。她扔下垃圾袋,用还算干净的左手伸进白色校服口袋掏手机,却没拿住,手机从台阶上一路磕磕绊绊地跌下去,摔到了于丝丝脚边。

见夏心里一慌。这下子肯定摔出花来了,妈妈会骂她的。

手机还在顽强地响着。于丝丝弯腰捡起来,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默不作声,表情颤巍巍的,在笑与不笑之间抽搐。

见夏尴尬走下台阶,从于丝丝手中接过电话。

橙色屏幕上,“李燃”两个字跳来跳去,像于丝丝脸颊上的青筋。

陈见夏傻眼了。

李真萍迅速兴奋起来,掩着嘴带着笑,开始给另外两个男生解说,陈见夏用膝盖都能猜到她说的是什么。不是第一次了。

见夏知道女生的小心眼有多恐怖,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小心眼。李真萍在走廊被李燃吼过一次之后,内心郁结得不到抒发,只能通过迂回的方式来报复。陈见夏和分校借读生小痞子之间的情愫在新组建的陌生班级里面是非常好的谈资,连见夏自己也是通过前排的陆琳琳得知的这一八卦。

夜晚绮丽的灯光与犹太餐厅的老旧纪录片都在青天白日之下失色,陈见夏甚至有些恨不得她从来没有认识过李燃。

当时是预备铃声救了她。陆琳琳用“绯闻”狂轰滥炸一番之后,很不甘心地转回头,陈见夏则伏在桌面上好长时间才爬起来。

“我真的没有什么……男……朋友,”她连说出这三个字都需要很大勇气,“真的。”

同桌余周周显然并不关心她的这番剖白。

“嗯。”她点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

脆弱的陈见夏瞬间认定余周周是因为恐怖的混混男友对她敬而远之了。

直到老师走上讲台,她才听到旁边传来不大不小的冷淡声音。

“你要是真有一个痞子男朋友,就应该马上让他码一群兄弟来校门口堵住嚼舌头的女同学,”她顿了顿,加大音量,“挨个扇耳光。”

陈见夏看到陆琳琳的后背轻微地抖了一下。

再怎么希望成为内心强大的人,距离最终结果之间还是有漫长的过程——这一过程本身足够她趴在宿舍床上哭好几场了。

其间李燃给她发了几条短信,她都没有回复过。清者自清这四个字好像专门为她准备的一样。

然而他还是打来了电话,手机还就跌落在了于丝丝和李真萍的眼皮子底下。

“喂?”陈见夏站在看台最高处,远远避开那四个人。

“怎么回事儿啊你,给你发了好几条短信你都不回。”

“我……”陈见夏也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和李燃解释,“我前段时间手机坏了。”

“扯吧你就。”

“你什么事儿啊,没事儿我就挂了。我们老师让我带人打扫看台的卫生,忙着呢,我不好偷懒。”

见夏都没等李燃回答就按了挂断键。

李燃打过来,她是有点开心的,可她不允许自己开心。

陈见夏把手机揣回左边口袋,右手几根手指都快被干透的酸奶粘连在一起了,她想要赶紧离开这毒辣的日头,索性手也脏了,不如大刀阔斧,心一横,干脆什么东西都直接用手抓,使劲儿往垃圾袋里扔。

陈见夏,你真可悲。

就在低头捡拾一只已经被踩得黏在水泥台阶上的香蕉皮时,她听见看台下面吵起来了。

一班在看台高阶,地处上风向,陈见夏还没来得及收进垃圾袋的纸屑、包装袋有不少随风滚向了下阶的班级,那个班自然不乐意了,哪有垃圾越扫越多的。于丝丝他们就倚在两个班中间的白漆铁栏杆上闲聊,正好和找上门的班级别起了苗头。

“缺不缺德啊,有你们这么扫地的吗?”

一个瘦得像猴子的男生率先发难。

李真萍冷笑,“怪得着我们吗,风又不是我们班扇的,从哪个班飘过去的还说不定呢。”

话音刚落,又起了一阵风,一班看台上的两张演算纸在众目睽睽之下飘向低阶看台。

“还说不是你们班?瞎吗?!”

陈见夏心知坏菜了,垃圾是她没压住才飘过去的,一班明明理亏,现在却发展成了同仇敌忾的战斗,她去道歉就等于灭自家威风,不道歉就会闹大到俞老师那里,谁让这扫除是她“带领”的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和她一样遇事先道歉呢?

陈见夏独自在看台最上方,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黑塑料袋跟着她一起抖啊抖,栏杆处两方人马却吵得欢乐,下风向班级拙嘴笨腮,词汇量匮乏,被一班碾压。李真萍难得出风头,愈战愈勇,“张大同,别找碴了,谁不记得你怎么回事啊,当个班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猴子”张大同似乎是李真萍以前的同学,被戳到痛处,没接上茬,气势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垃圾上又没写名字,落到哪儿算哪儿,以着落点为准,听不懂吗?”

一班打嘴架是绝不会输的,李真萍的回击一出,栏杆上方一片欢腾。

一个身影拎着半人多高的鼓鼓囊囊黑色垃圾袋,拾级而上,来到两班交接处,抓住栏杆一跃而起,径直翻过了一米多的栏杆,稳稳落在了一班的看台上!

“以着落点为准吗?”

少年声音明朗,仿佛真的是在虚心询问,一边问一边当着所有人面,将黑色垃圾袋倒扣过来——里面的东西哗啦倾倒在了一班看台上,一时间尘土飞扬。

陈见夏站在高处,看不清男生的脸。

但她认识他脑袋尖尖上那一簇比太阳还耀眼的红。

一班的同学“轰”地散开,尤其是李真萍,后退时脚步踉跄,差点跌在于丝丝身上。

“以着落点为准,落在哪班算哪班,对吗?”李燃笑嘻嘻的,“扫啊!”

风来了。逆着刮过来了。

第十一章

陪我出去玩

陈见夏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跑了。

情势逆转,张大同乐疯了,猴子在栏杆里跳脚,于是更像猴子。李真萍自然是不甘心的,却不敢再说什么,目光恨恨地扫向一班其他几个男同学,怪罪他们没血性,被踩到头上都不敢吭声。

一班的男生明显没见过这么耍无赖的,吓着了,他们大多以方程式和圆珠笔为武器,兵刃都落在教室里,此刻手无寸铁,奈何不了四肢发达又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李燃。

于丝丝这时候才站出来行使团支书职责。陈见夏听不清她说什么,但记得李燃刚出现那一刻,于丝丝的脸却比明晃晃的正午日头还要白,别人都在看李燃,只有于丝丝扭头看陈见夏。

该不会以为李燃是她刚才那通电话叫过来的吧?

虽然清者自清,但也不能因为有自净能力就可劲儿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趁没人注意,她拔腿就跑。

见夏在主席台下的洗手间仔细冲净掌上的酸奶泥尘,清凌凌的水流划过晒红的手臂,她呆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束着马尾的皮筋在奔跑中崩断了,她披头散发,却不是美貌的那种——常年扎马尾的人,发丝是有折痕的,没了皮筋束缚依然在脑后拱起一个包,怪狼狈的;领子也是歪的,被太阳晒得满额头油光和汗珠,要不是一身雪白校服,跟拾荒者也没太大区别。

见夏低头洗脸,久久埋在掌心,感受水从指缝一滴滴溜走。

再次抬起头,镜中多了一个李燃。

她不敢问后来怎么了。

李燃笑了,没头没脑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的。”

“……为什么?”

“你们班那几个人也太了,没说几句就扭头找劳动委员主持公道,才发现你已经不见了。跑得好。你要是在场就不好办了。”

这怎么能算是机灵呢,陈见夏想,食草动物不长牙只能长腿。

“你们没打起来吧?”她惴惴的。

李燃摇摇头,“各扫各的地,扫完各回各班了。你们班那几个特别吵的女生最后全跑了,只留下男生干活,说是气不过,我看她们就是故意的,想偷懒。”

陈见夏不语,李燃推断得对,气跑了是好办法,又血性又轻松,她怎么就不会,她只会跑。

“看不出来你也挺有集体荣誉感的,”陈见夏礼尚往来,“为你们班出 头了。”

李燃啼笑皆非,“那不是我们班。”

“什么?”

“我就是路过,”李燃一脸无辜,“你不接我电话,还说什么带领全班大扫除,我都看见了,就你一人在那儿忙活,带领个屁啊。”

陈见夏愕然。

“我本来想去帮你说两句话的,你们班男生也够好意思的,跟一群女的聚堆儿叽叽喳喳逃避干活,也不嫌丢人。但我一想,你心理素质那么差,我帮你打抱不平,你再反过来怪我让你在同学面前为难,我里外不是人。”

于是吹来一阵风,上天给他一个机会。

陈见夏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暖意,带着刺刺的、温柔的痛。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陈见夏急忙转移话题,一边甩着手上水珠一边问。

“我们班下午要办个傻×班会,我想装病翘了。所以问问你要不要出去玩。”

陈见夏两只手垂在胸前,微张着嘴,造型像一只脑残的松鼠。

“你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翘一整个下午的课,出去玩?”

“对啊。”

“李燃,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更配得上你的朋友了吗?”陈见夏面对他的时候,口齿还是伶俐许多的。

李燃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没有了,我觉得咱俩最配得上。”

他自然不知道陈见夏心中有鬼。

也不知道一班私底下小范围流传的那个痞子男友的故事。

陈见夏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幻觉中脸颊上的水珠都被烫得滋滋响。

“我,我可,我可配不上你。”

陈见夏转身就要跑,却被李燃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真不去?说好了带你转转老省城和老城区。”

“不去。当时又没说一定要今天,怎么能翘课去?”

“下午又没有课!”

“班会也是课,集体活动怎么能不参加?”

“哪儿来的集体啊,你们集体的垃圾让你一个人打扫,你倒挺积极。”

陈见夏说不过他,甚至觉得奇怪,明明应该是她更有理,他一个翘课的坏学生怎么就能每次都说得她哑口无言?

还是说,自己所立足的道理,其实本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陈见夏仰头看着李燃的脸。刚刚还喧闹的运动场此时已经空空荡荡,李燃的轮廓嵌在万里无云的背景中,清澈得让她晃神。

“跟我出去玩。”

他看着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不知怎么,胡搅蛮缠中带几分祈求的意味。

像只狗。像只叼着项圈乞求主人的大狗。

见夏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不去。”

她撒腿就跑。

一路跑到体育场大门口,见夏才停下来,喘着粗气往回望,李燃已经成了视野中一个小黑点,还站在主席台的阴影之下,形单影只的,竟然有点可怜。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怎么可能做朋友,还是离远点比较好。陈见夏的直觉告诉她,李燃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里面有陈见夏所不懂得的一切,也许更洒脱更精彩——然而一旦尝了甜头,哪怕一丝丝的甜,都会腐蚀掉她多年垒筑的脆弱堡垒。

见夏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调头慢慢地回班了。

陈见夏看见俞丹的时候还是有点心虚的。

李燃在看台上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有多少传入了俞丹的耳朵里。

然而俞丹只是一如既往站在讲台前,带着微笑,复读机似的夸奖了全班同学,参加了一上午的庆典,又要负责打扫卫生,又要筹备班会,大家真是辛苦了,我们真是个团结的集体。

换汤不换药。

见夏不由有些失望。

在被于丝丝举荐成为劳动委员之后,见夏每天都第一个到学校给班级开锁,晚上还要监督完值日,最后一个锁门离开。军训后正式开课大扫除,五楼的水房因为水压不足停了,她独自跑到一楼换水,上上下下那么多趟,除了楚天阔帮忙,其他男生竟然能够做到视若无睹,以眼镜片为结界,彻底屏蔽了水桶这个物件。

陈见夏早就不是对老师表扬嗷嗷待哺的一年级小学生了,但她还是寄希望于俞丹能说两句公道话,改变一下这个一人干活全班享福的局面——她又不是美国高中生,做学生干部还能写进高校申请材料里邀功,劳动委员干再多脏活也换不来高考加分,她凭什么每次都坐在下面听“大家辛苦了”这种屁话!

陈见夏木然看着俞丹,直到她训话完毕,让全班同学为自己“鼓鼓掌”。

大家开始在楚天阔的指挥之下搬桌椅,为班会清场地。

陈见夏的书桌塞得很满。她既然拿着班级钥匙,每天必须最后一个离开,索性在教室自习到很晚,直到收发室大爷来赶人,因此大部分练习册都堆在桌洞。

余周周也很懒,她俩默契地将桌子拖着走,桌腿和地面时不时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俞丹难得一次皱着眉头喊停,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把桌子抬起来。

“抬不动就先把桌洞里东西掏出来,分两次搬!”俞丹说。

见夏和余周周互看,两个本质懒人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默契,于是各抓一边勉力去抬,不料桌子一歪,里面的书本杂物哗啦啦撒一地。

周围有善意的哄笑声。余周周和她一同蹲在地上捡,陈见夏有些尴尬,李燃的CD机和自己的爱华随身听原本被塞在最里面,掉出来时自然砸在书堆最上面。旁边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随身听我小时候也有,窘得她赶紧伸手将随身听捡起来塞回到书桌。

于丝丝不解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背后响起。

“陈见夏,这是我的CD机吗?怎么在你书桌里?”

第十二章

可惜不是我

周围有几秒钟的安静。随后,议论声潮水一般涌过来。

陈见夏还蹲在地上,大脑空白地抬头看。奇怪,周围人即使眼神不善,嘴唇明明没有动,那么,那些嗡嗡的、让人头晕的讲话声,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陈见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抓起CD机往书桌里塞。

这个举动让她更显可疑了。

于丝丝微黑的面孔明亮而无辜。

“我没有别的意思,见夏你别误会,”她微笑着,讲话时眼神却恳切坦荡地看着所有人,“只是我也有个一样的索尼CD机,前两天不小心弄丢了,刚刚看到你的就没过脑子喊出来了,你别介意。”

“什么别介意啊,你弄丢的时候不是急得要死吗?见夏,这是你捡的吗?你捡了怎么也不问问有没有人丢东西啊!”

李真萍帮腔,周围人纷纷把审视的眼神投向见夏。

“这是我自己的。”

陈见夏努力用最镇定的声音回答。

“你敢说是你自己的——”李真萍一瞪眼睛,被于丝丝迅速拉住。

于丝丝打圆场,“别这样,是我不好,没事没事,大家搬桌子吧。”

没有人动,没有人希望这场戏就这样结束,于丝丝深知这一点。

陈见夏也知道。

俞丹恰巧在这件事发生前一秒踏出门了,班里能主持公道的只剩楚天阔,他连忙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

“吵什么?”他看了看对峙中的几个人,目光扫到见夏,又扫到CD机,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刚开学时见夏的嘱托。

“她捡了丝丝的东西,自己留下了,”李真萍嗓门不小,“说不定根本就不是捡的!”

“Sony又不是只产了一台CD机,别人为什么不可以有一模一样的?”余周周忽然在旁边平静地说,见夏心中一暖。

“你这是强词夺理!”李真萍就像于丝丝手里的一杆枪,只是此刻不知道枪口该对着谁。

“好了别吵了!”楚天阔难得收敛了脸上的温和,李真萍被喝止,脸憋得铁青。

陈见夏早就猜到这个CD机和于丝丝有着莫大的牵连,她本来就怕于丝丝,于丝丝演技精湛,性格阴晴不定,既然敢这样来势汹汹,肯定想了万全之策把她拖下马。

她没有办法讲出CD机的来历,牵涉到水面下的李燃,如果真闹到俞丹那里去,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一个小痞子,送了她一个CD机,而两个人之间实际上是光明磊落的——谁会信?

还好,还有楚天阔。

他当时在场的,李燃把CD机给她的时候,楚天阔和于丝丝都在场的,他们三个人围着讲台写学籍卡片,CD机就躺在第一排的桌子上,只要他告诉大家他见过这个CD机,陈见夏没有捡更没有偷——只要一句就够了。

楚天阔的确打算这么做,他朝见夏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于丝丝却抢在了楚天阔开口前:“班头,这件事情是我不对,李真萍太冲动了,她也是因为知道我丢了东西有多心疼才这样的。那个CD机对我很重要,有特殊的意义。但不管怎样我和李真萍都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为难见夏,是我欠考虑。”

于丝丝在班里人缘一向很好。陈见夏曾在医务室被她“热情对待”过——虽然满是敷衍试探,但于丝丝并不像轻视外地妹陈见夏一样轻视所有人,她善于调配热情中恶意和善意的比例,所以还是非常吃得开的。这一番话大气又诚恳,陈见夏眼见着周围很多人都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她却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甚至比刚刚李真萍气势汹汹的血口喷人时还危险。

见夏惊惶地环顾四周,发现连楚天阔都缓和了表情。

“但是,陈见夏,你还是把CD机拿出来,让我看一眼,好吗?”

于丝丝笑得极温柔和善。

“我的CD机上面刻了一朵玫瑰花,因为我的英文名字叫Rose,这个大家都知道的。我不是怀疑你,你别误会。只是既然由于我的失误,这个尴尬已经造成了,我担心如果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反而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不如就在这里把事情了结了,大家看到你的CD机上没有这朵花,谁也不会到外面乱嚼舌根,我是为你好,你觉得呢?”

果然。

陈见夏的心直接沉到了湖底。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CD机的模样,李燃擦了许久的划痕,还有那朵玫瑰一样的雕刻。

她死定了。

正如于丝丝的眼角眉梢,每一分笑意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字——“去死吧”。

全班都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

“对啊,不是一模一样的,证明给大家看啊!”李真萍喊道。

“那倒是,这样最简单。”陆琳琳的大众脸出现在见夏视野中。

这种笑话陆琳琳是不可能不找个雅座从头看到尾的。

陈见夏仿若一座孤岛,议论声再次浪潮一样从四周席卷而来,不断拍岸。每一道目光都被她收进眼底,中午扫除时臊眉耷眼不敢反击的几个男生上蹿下跳最起劲儿。

她的心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

陈见夏脑子已经不转了,他们要看热闹,就看个够好了。她弯腰低头去书桌里拿CD机,却被人抓住了袖子。

“你这种做法很侮辱人。”

余周周抓着见夏的袖子,冷漠地看着于丝丝。

“如果我现在说你偷了我的钱包,让你把书包和身上所有口袋翻个底朝天亮给所有人看,还说是为了还你清白,你乐意吗?报案的也是你,判案的也是你,过分了吧?”

见夏满脸通红地看着余周周,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好几圈,忍着没有落下来。她扯开了余周周的手。

其实这样就够了。

这个狗屁班级,这个狗屁学校,她一秒钟也不想待下去了。

她朝余周周露出了一个近乎诀别的笑容,然后掏出CD机递了出去,李真萍上前一步要接,被陈见夏一巴掌拍了下去。

“把你的脏手拿开。”

陈见夏冷冰冰地直视着李真萍。李真萍望进陈见夏结霜似的眼底,居然真被吓得收手。

见夏将CD机递到了楚天阔手上。

“班长,”她毫无感情地说,“你主持公道吧。”

楚天阔微微蹙眉,然而见夏将CD机交上去之后就垂下了眼睛,没有理会他关切的目光。

楚天阔随意扫了两眼,突然笑了。

“上面没有什么玫瑰花。于丝丝,这不是你的东西。”

于丝丝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不可能!”李真萍倒是第一个叫出来的人,她从楚天阔手中夺过CD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甚至还对着阳光转圈端详。

终于,李真萍放下了CD机,失落地望着于丝丝,将CD机递给她。

于丝丝摩挲着CD机,沉默半晌才转过来望着见夏,眼神里不仅是陷害没有得逞的惊愕和恼怒,更多的竟然是一种悲哀。

见夏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这个CD机,是李燃自己的,不是那位“表姐”的。

她那天被李燃折腾了好几回,气得要命,又丢脸又恐惧,为平复心情,干脆把调换CD机的事情全盘淡忘了,否则也不会把它塞在书桌最里面三个礼拜动也没动过。

陈见夏怅然。老天爷总归还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的,可她没感觉到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周围人失望的眼神。

好可惜哦。

她居然不是小偷。

就这么完啦?

好可惜。

他们不是对见夏有什么偏见,只是想看热闹。

真可惜她不是小偷。

陈见夏在被于丝丝构陷的时候都没觉得如此灰心,却在这一刻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疲惫。

她上前两步从于丝丝手中拿回CD机,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班级。

第十三章

带我走

陈见夏浑身发抖,步履不停,机械地噔噔噔下台阶,一直到没台阶可下才勉强停步。

她迷茫地抬起头看着楼梯折叠向上的之字形轨迹。

竟然就这么跑出来了?

妈妈偏心弟弟,姐弟吵架自己总是挨骂的那一个,也曾经几次三番赌咒发誓一定要离家出走,用实际行动告诉爸妈,再这么偏心下去就干脆别要这个女儿了,看他们到底会不会心疼。

永远只是想想,从没付诸实践过。

这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然头也不回地负气离去了!

四周安静得过分。见夏恢复理智,开始觉得身上有点凉。她没穿校服,没拿书包,上身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裤袋里只有二十块钱和一部小灵通手机。现在她要去哪儿呢?

可是她不能回去。她已经把事做绝了。

同学们不会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大家没看成热闹,恼羞成怒,反而怪罪是她气量太小,反应过激。一个误会而已,解开了就好了,难不成于丝丝故意害你?心理太阴暗了吧?

这个世界多可笑。明明是无妄之灾,却要小心别还击过度,失了风度。

见夏想着,委屈得鼻酸,茫茫然掏出手机,用拇指摩挲着键盘,习惯性解了锁。

嘟嘟的等待音响起来时,她才回过神。

“喂?”李燃的声音从听筒传到见夏耳朵里,微微失真。

“……”

“陈见夏你有病啊,装神弄鬼有意思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