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未免太巧了,是看错了,一晃眼,太慌了而已。一定是看错了。

和旁边那个漂亮女孩是一起的吗?是女朋友吗?

他也从上海飞?他之前在上海?

见夏自己也说不清她留在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仿佛老天故意捉弄一般,飞机遇到流量管控,迟迟不起飞。弄掉行李的小空姐回经济舱去做安全检查了,公务舱的乘务长例行与每位乘客打招呼通报航班的情况,给他们续水,拿毯子。

见夏很努力想要听清乘务长对视线死角那个位置的男人说了什么,开篇肯定是“某先生您好”。会姓李吗,会是他吗?

恍惚中乘务长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说,陈小姐您好,刚才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们已经联络过航司给您办理免费升舱,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您看您喝些什么,橙汁、矿泉水、咖啡……

乘务长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您手还好吧?”

很疼,但很好,她感谢这只手,给她这一脸恓惶找了充足的借口。

“没事,真的没事。”她摇摇头。

“您太体谅我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陈见夏问自己,坐在这里做什么呢?是想着万一是他,能假装偶遇、讲几句客套话?还是起身拿行李时让他知道,她陈见夏也混得很好,他们都是公务舱的乘客?

实在太可笑了。

她的确伤了手,升舱是应该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慌什么,陈见夏你慌什么。

Simon在新管培生入职时对Serena说起过,恭喜你轮岗到Jen的部门,她带出来的人,都非常……镇定。

Simon的用词总是很奇怪,或许因为不够熟练,反而有种直觉的准确,比如夸奖女歌手的声音有风尘气,比如说Jen的优点是镇定。Jen不党不群,和同事都淡淡的,Jen不在乎和一个男人有没有承诺与未来,也能面无表情听完神经紊乱的母亲长达十几分钟的脏话痛斥。

但她不是Jen,无情无感地看着小女孩坐在靠窗位置上拍照片的Jen,轻描淡写地说我第一次坐飞机觉得山脉像铁罐曲奇的Jen。

她只是陈见夏。

“李燃,你看下面那座山,像不像曲奇饼干?”

“傻子,”李燃懒洋洋地探身过去,忽然睁大了眼睛,“还真有点像欸!”

那是从南京返程,他们第一次一起坐飞机。

飞机终于进入平稳飞行,安全带指示灯灭掉了,陈见夏起身,小心扶着自己的左手,回到了经济舱。

第六十三章

凤尾

飞机终于结束滑行,果然是要乘摆渡车。机场的栈桥位很紧张,大部分情况都是乘摆渡车。

11月的省城,凛冬已至,隔着窗,能看见风的形状。

陈见夏坐着没动,刻意等到经济舱最后几排的人都快走完,才背起包离开,走到公务舱的位置,她用右手打开行李架——居然是空的。

空姐连忙走过来,从第一排的空位将她的行李推了过来:“已经帮您拿下来了,您怎么……客舱服务的时候发现您没坐在这儿。”

见夏笑笑没说话。空姐没急着请她下飞机,因为第一辆摆渡车满员了,很多人都站在寒风中等第二辆。

“手没事吧?”

“骨头没事,回家敷一下。箱子太沉了。”

“刚我们开行李架的时候,还是乘客先生主动帮我们提下来的,怕我们再失手。”

见夏愣了愣:“是……是坐在这儿的那位吗?”她指了指第一排最右靠窗的位置。

“您认识?”空姐明显有些忍不住,知道不该,却还是双眼亮晶晶的八卦起来,“那位先生刚才也问,坐在后排的客人去哪儿了。”

见夏怔愣时,又听见她说:“他还问,您手没事吧。”

年近三十的陈见夏,蓦然脸红,像高一时被同桌余周周调侃后无力反驳的少女。

走出机舱,陈见夏瑟缩着,辨别夜色下乘客们的背影,忽然一阵狂风暴起,她去北京出差时穿的薄款羽绒服像破烂不堪的渔网般,被真正的北风穿了个透。陈见夏惊醒。

专门接公务舱乘客的土黄色中巴车早就已经开走了。而且,如果那人真的是李燃,李燃也真的想见她,为什么只是把行李箱搬下来,直接坐在位置上等她不就好了?

如果北风有灵,这时恐怕正在笑她,否则无法解释她何必因为无人知晓的心念一动而如此羞耻难堪。

等摆渡车的时候,见夏已经快冻透了。

以前从来没觉得省城的机场是这样小。记忆中,熙熙攘攘的出发厅,几十个办票窗口一个挨一个,好壮观——后来去了很多别的机场,才知道,大机场是会明确划分各大航司办票区域的。

当年爸爸带着她,两人一起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讯息寻找每个航空公司对应的办票窗口,爸爸挤到前面问询,差点被人当成是插队的,其实他只是确认一下他们没有排错队罢了。

当时妈妈留在家里陪弟弟备考,他自然也想来,但中考复习一天耽误不得,权衡再三,爸爸发了话,他一个人去送就行,孩子放假又不是不回家了!

没想到竟真的没回过家。去程的机票是报销,放假探亲可没人管,国际航班往返一趟对普通家庭来说是要命的,家里给小伟疏通去县一中要交钱走关系和花学费,爸爸生病需要钱,小伟退学去读航运职专需要钱,往单位塞人需要钱……总是紧巴巴的。见夏待在四季长夏的地方,渐渐也没了寒暑节气的仪式感,一晃眼,四年就过去了。

和家的联结,在这四年里,彻底被撕断了。

好像也没那么想家,那便不回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错,反正,没有一个人说,小夏,爸爸妈妈想你。

没有理由回去。

毕业求职时,她在这家公司走到了终面。它对大中华区管培生最具吸引力的条件是不定期输送员工去新加坡或美国,很多人拿着工作签证出国,时间一长便留下了。这也是Frank的聪明之处,赴美员工普遍勤劳,成本低,工作签证极大提高了员工忠诚度。

然而陈见夏本人就在新加坡,吸引她的恰恰相反:面试时,鸡肉叻沙CFO询问她,我们正在积极拓展大中华业务,你的背景很适合被派驻回国内,你会不会因此有顾虑?

陈见夏表面矜持了一下,说自己在同时考虑几家的公司,这一矜持,最终拿到的offer薪水便又涨了一些。其实内心深处,她早已因为这个可能的派驻而完全倾倒。

她自己都不肯承认她发疯一般地想回家,不愿再做异乡人。虽然北京、上海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她想念国内的街头,想念字正腔圆的中文,想念有冬天的地方,想融入人海,安全地成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想一口吃的,想念一种气息……

比如此刻冷风吹进身体,凛冽的铁锈味道。

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回家的理由。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呼唤过她,他们仿佛都在说,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吗,当初不是即使做个撒谎虚伪、自以为是的逃兵都要疯狂逃离吗?你就是回不来,同学聚会和公司年会的时间冲突、家人生病的时间和省提名备案的时间冲突……

人可以和土地结仇,土地也是会报复人的。

土地睚眦必报。

包括老家在内的几个邻近县城几年前被正式划为省城新区,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失去了故乡。陈见夏家盼着拆迁,但北方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县城老城区维持原状,曾经一片荒芜的公路旁平地起高楼,学校、区政府统统转移,盼望无果,他们家便将新房买在了省城与县城之间的新开发区。

出租车司机冬天夜里趴活不容易,听到陈见夏报的地址距离机场很近,比跑进市区少了三十多块,立刻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发动车子,却不抬计价器,见夏知道,恐怕是要开上路再跟她要个“一口价”。手机一直开着公放,司机在群聊里指桑骂槐,句句不离下三路。陈见夏不声不响地拨通了电话,对人工客服说:“你听。”

司机不敢骂了,说,妹子,啥意思啊?

“驾驶座背后贴着的塑料牌上有投诉电话啊,我正打着呢,副驾驶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来了,家里人在楼下等着接我,客服也等着我报车牌号呢,师傅,还不抬表啊?”

陈见夏语气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机立刻抬了计价器,说,你把电话挂了,挂了,听话啊,挂了,何必整成这样。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风格还是一样彪悍,乘客要么吃哑巴亏要么直接嚷嚷起来,司机明知道公司贴了个投诉电话在自己脑袋后面,但从来没见人真的会打。

车停在小区里,司机抬了抬屁股,不想下车去帮她提行李,陈见夏也没争辩,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没有触碰到左手。

出租车掉头时司机摇下车窗对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见我,要是碰见个横的,人不跟你搁这玩这四五六,开车的没几个脾气好的,真惹急了往马路牙子下面一冲,同归于尽,不值当。”

荒诞得像持刀劫匪在给路人布道,要他们爱惜生命。

但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很有道理”。于是她点点头,说,嗯。

师傅来劲了,临走前一脚油门,还加了一句:“不是说你家里人在楼下接你吗,人呢?”

车都开走许久了,小伟才从电子门跑出来,边跑边喊:“这门早坏了,物业也不来修,没卡也能进,你自己进来就行!”

“我不是给你发信息说五分钟后我到楼下吗?”

“我哪知道你说五分钟就真五分钟啊?”

小伟只披了个外套,还穿着棉拖鞋,被风吹得直缩脖子,“箱子给我吧,你这箱子自己推不就行了,非让我下来一趟,又不是没电梯。”

陈见夏不想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自己平息了火气,缓缓道:“晚上坐车不安全,家里有人接,司机能安分点。”

小伟忽然转头:“姐,给我买个车,我接你,最安全!”

见夏微笑,小伟也笑,笑了一会儿他自己找台阶下:“跟你开玩笑呢,咋那么不识逗呢!赶紧走吧冻死了!”

大堂空空荡荡的,竟然还是毛坯状态,小伟跺了好几次脚,感应灯都不亮,他边骂娘边解释:“正跟物业吵架呢,当时这几栋都算回迁房,说了好几年,还是不装,电梯里面防剐蹭的泡沫塑料也不给拆,灯泡还他妈坏了,这帮王八蛋。”

见夏要伸手去按电梯,被小伟拦住,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用钥匙头去摁键:“都是灰,脏,别拿手碰。”

陈见夏一直不讲话,她告诉自己,不要愧疚。

新开发区的房子不贵,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到手价七十多万,房子的首付全是陈见夏给的,贷款也是她在还,房子却是他们自己挑的。看房、交房、装修她半点没参与,就算被坑了也好过县城那个需要爬楼梯的旧公房,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但一股酸意还是涌上鼻尖。她穿着租来的Dior小黑裙陪同Frank等人在外滩出席酒会、看灯光秀的时候,她家里人一直在这个空旷的水泥大厅里跺着脚,等一盏微弱的灯亮起。

他们站在电梯里,小伟还冻得咝咝哈哈地跺脚,问,你有工夫等我咋不自己先上楼?

因为楼下太暗,我看不清三个单元楼门的门牌,不知道应该进哪一个——甚至在机场试图呼叫网约车时候,输入的地址也是我紧急从淘宝地址记录里翻出来后复制粘贴的,因为这是我第三次走进这个新家……

因为我忘了我家在哪儿。

但陈见夏什么都没有说。

不料小伟一记直球直击面门:“我还以为你找不着家门了呢。”

陈见夏笑了:“你屁话怎么那么多。”

电梯停在12楼,小伟也没有礼让她的意思,嘻嘻哈哈推着箱子抢在前面,正好跟陈见夏撞在一起,见夏一路小心护着的左手磕在门边,疼得她眼泪瞬间飙出来,弟弟浑然不觉,已经掏出钥匙去开门了。

眼泪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郑玉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女儿在哭,这个女儿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啊——于是她也哭了,奔过来,娘儿俩坐在换鞋凳上对着哭,哭得小伟一脸迷惑。

陈见夏一开始是被疼哭的,但看见郑玉清花白的头发和被岁月拽得耷拉下来的眼皮,刚在毛坯大堂冲进她身体的酸楚和愧疚到底还是弥漫开来,逆势冲出她的眼眶,热泪一滴滴掉得那么急。

血缘这种东西真是恶心啊,控人心神。她想着,哭得更凶了。

终于平息的时候,小伟已经坐在沙发上打了一局游戏。

“我爸睡了?”见夏问。

“这几天托人给开了点佳静安定,能睡得踏实一点。不睡觉没精神头,且有的熬呢,人家大夫跟我们说,最好还是移植,不知道排到啥时候呢,还是先正常治疗,每个礼拜该去医院照样去,有个盼头。这病能不能熬得到配型成功,还是看他的精神头。家属也要有信心。”

见夏不言。肝移植要排队配型,也不是不能“插队”,但她没这个本事和能量。

“什么味儿啊,”见夏吸吸鼻子,“好怪的味道,你做什么了?”

“应该是煮好了,”郑玉清连忙起身,“你大姑告诉我一个偏方,洋葱煮水,护肝的。”

妈妈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跑,小伟盯着手机屏幕冷笑一声:“姐你别管,他们爱信啥就信啥,我都说了,没有用。让她煮吧,恶心,我闻着就想吐。”

房间里不只有洋葱煮水的怪味,也有一股十分明显的老人味:药、樟脑、腐朽。

陈见夏一边换鞋一边打量客厅的陈设,竟有几分怀念——不论房子变成几室几厅、最初装修成什么风格,只要日子过起来,餐桌和茶几上便会自动生长出塑料垫,沙发也会增生出牡丹大花防尘罩,好像还是小时候的家。

三室一厅,一间卧室朝北,格局原本应该是个小书房,硬是打了个靠墙衣柜,又塞了张一米二的床,陈见夏辗转腾挪半天,终于放弃了给行李箱寻找立足之地,自己则坐到床中央换衣服。

人世间好多事说不清对错。

买房子的时候,妈妈说,女儿才上班一年,哪来那么多钱,两室两厅的够了,她在外面有大发展,反正又不回来住。

母女积怨太深,她又离家太早,话是没错,但从郑玉清嘴里讲出来,就是不对劲。

陈见夏在电话里回道,那我万一回去呢?睡哪儿,睡沙发?

女儿到底是大金主,硬气了。见夏从气息声就能听出来妈妈怒得彻底,居然忍住了没有破口大骂,爸爸及时接过话茬,说,没差几个钱,小夏有这份心,那就三室两厅,她过年总要回来吧?以后带男朋友回来会亲家,都没有个住的地方,像什么话?差的那十个平方的钱,咱家也不是没积蓄。

爸爸的话只是让她舒坦了点,仿佛家里还有她的地位,还给她留了一个缝隙。但他们都知道,这“第三间”卧室,未来一定是预留给弟弟成家后的儿童房,是她亲侄儿的。

她这次冲动也让自己从此失去了抱怨的资格,有次电话里妈妈提到给弟弟找编外的工作需要点钱,家里存的定期还差几天拿不出来,让她先汇过来一万块应个急,之后再还给她——但往往都没有“之后”了。见夏在公司刚开完会,也在气头上,顺嘴提了句,既然手头那么紧,当初何必买那么大的房子?

妈妈立刻抓住旧事兴风作浪:“是谁非要给自己留一间的?还不是为了你?你把账算我头上?那间屋子就是你的,没人惦记,陈见夏我们早就当白养你了!”

“那就别让我出钱,别朝我要一分钱,以后也别给我打电话!”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养我十八年,这套房子我还清楚了,还得比你养我花的多!”

挂了电话不久,Simon来找她对数据,十万火急,她跑回办公区域拿电脑,又跟着他跑进中型会议室,两人一起将刚上线的家化、非直营服装鞋包、图书等几大品类在一季度内的表现做了一番“包装”,拿去给Frank做报告,说服他大中华区不能只做3C数码家电,竞争对手们的触角早已伸向包括生鲜食品在内的各种领域……

那是二十五岁的陈见夏,电话挂了便挂了,心里没有一丝印迹,趴在高中宿舍课桌上哭一整夜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

房子到底应该买大点的还是小点的?那口气到底该不该争?二十九岁的陈见夏看着主卧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亲,餐桌上佝偻着后背、小心吹着滚烫洋葱水的母亲,她的手腕又开始疼,蓄谋给眼泪一个掉下来的理由。

夜里暖气烧得太热,见夏已经有些不适应,喉头冒火。她走出房间去客厅拿水,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电视也静音,色彩反射在一张木然的脸上。

“妈?”

“小夏,怎么起来了?是不是那枕头不舒服?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睡荞麦皮的了,但是荞麦皮的对颈椎好……”

“我起来喝口水,你睡不着?头疼吗?”植物神经紊乱是非常难缠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头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个礼拜跟着上师读一读经,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参加一下,对你爸爸的病好。”

见夏有千言万语,什么上师?什么班?收不收费?是不是总集资办放生和点长明灯?是不是那种用佛教骗人的……

但即便是,他们至少肯骗郑玉清,让她在无眠无尽的漫长黑夜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么资格问东问西,即使是骗子,骗子替她爱了妈妈。

陈见夏只说:“挺好的。那你接着打坐。”

“快去睡吧。”郑玉清劝她。

“我陪你坐会儿。”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这儿,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见我了。”

郑玉清无奈,重新摆好打坐姿势,陈见夏只是静静坐在沙发拐角处,歪躺着看电视,深夜的地方台正在请老专家讲养生,然而因为静音了,画面里的人越是激动夸张,在画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诞诡异。

客厅角落摆着一只小型水族箱,和电视一起发出幽蓝的光,里面养着孔雀鱼,更常见的名字叫凤尾。

见夏上次回家是在九个月前,爸爸病情恶化,她终于倔不下去了,回家过年。

她和郑玉清在电话里吵过的架太多了,甫一见面,竟说不清到底该先算哪一笔,还是爸爸做和事佬岔开话题,问她,小夏,认识这是什么鱼吗?

他给她讲,野外的凤尾鱼会洄游,春夏之交,从大海游回淡水河产卵。鱼都去大海了,每年还是要从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见夏歪着头,又是这种“见物识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讲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人总归还是要回家的?人总归还是要早点生孩子?人总归还是要早点回家生孩子?”

小伟在一旁听得愣了,绕不明白。爸爸却一笑,他没有直面陈见夏的挑衅,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都不说明。就是告诉你,家里养了这种鱼,江边儿那个花鸟鱼市场买的,卖鱼的说好养活又漂亮,我给你讲讲,你听一听,就完了,爸妈想跟你唠唠家常话,不是想拿鱼给你讲道理,你都这么大了,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种鱼,我女儿可能是条鲨鱼。”

陈见夏没绷住,乐了。

“小夏,好多事儿,我们没那么多别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过个日子,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吧。来,你跟你妈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这是我跟我妈的事。”见夏红了眼眶,杯子里倒满啤酒,敬了郑玉清,也没说什么祝酒词,自己干了。

“还是那个死德行。”郑玉清也想干掉,喝了一半呛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经的一切龃龉真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一句废话,线性的时间上一切的确早已过去,但是什么让其乐融融的年饭之后陈见夏和郑玉清的每通电话依然满是火药味?过往的伤痛像凛冽的北风,不断回旋,而她与家人之间的嫌隙实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几条凤尾鱼能够堵得住的。

陈见夏盯着鱼缸,又转头去看一动不动的郑玉清,想起她夜里用虚弱的语气说,小夏,我头疼,我睡不着。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着电话陪伴睡不着的郑玉清,郑玉清讲了许多许多话,语气是软软的,逻辑是混乱的,但她念叨的许多事,见夏都听进了心里。

郑玉清说挺大个姑娘,我从小养大的,怎么出个国就不认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见夏恨她什么,那种细细绵绵天长日久的积累,她不懂。

郑玉清说,你爸好不容易出院,其实就是等死,每个月再往医院跑,你爸头疼、肋骨疼、腿胀得站不起来了,你看见过他的肝吗?那CT图我看都不敢看,三分之一纤维化,胀得跟个菠萝似的上面都是刺儿……我俩都不会用手机叫车,还得走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这帮混账出租车,半路还揽客拼车,整顿这么多年都整顿不好,要是小伟有个车……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有车啊。

郑玉清说,人家都问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来了?养个外国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没关系了吗?你小时候还怨我们生了小伟,你爸说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还怨啥,你能带着我们走吗?我不生小伟,我现在靠谁?我去医院谁帮我拿着病历卡,谁帮我跑下四楼去缴费?陈见夏,你是心里有结吗?你就是躲清静!

见夏什么都没反驳,破天荒的。她以前动不动就把房子首付和还贷、爸爸的进口靶向药费用拿出来说,堵得郑玉清七窍生烟,但那一次,她无力抵抗一个病发时胡言乱语的柔弱母亲。

何况有些话,不在气头上听,也未尝没道理。

陈见夏定定盯着那缸凤尾鱼,在沙发上陪了妈妈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郑玉清在厨房煮粥炸馒头片,陈见夏问起小伟那一缸凤尾鱼。

“让人骗了,说不用怎么管就好养活,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几批又换的新的了!”小伟坐在沙发上边打游戏边说,“咱爸也是,你换个鱼养呗,好几年了,非养这种,再死我可不给他们捞了,干脆别养了,养条鲤鱼得了,养烦了还能炖了吃。”

是吗。见夏盯着鱼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时候爸爸在妈妈明目张胆地偏心眼儿时看着报纸漠不关心的样子,想起郑玉清用香格里拉的梳子砸她的头骂她以后是不是要去做鸡,又想起苍老的父亲温柔地说,就想跟你唠唠养鱼这种家常嗑儿,还有妈妈哭着打给她——小夏,我睡不着。

父母生命力旺盛时装看不见她,生命力衰弱的时候,想跟她将过往一笔勾销。

死了养,养了再死,死了再养,家就是那只夜光鱼缸,因为鱼缸在那里,所以才一直有鱼。

她转头问小伟:“你驾照什么时候考的?”

这是唯一能让小伟放下手机的话题,他从沙发一端几乎是滚了过来,“姐,我都拿四年了,上过路,以前跟我朋友他们去双龙山自驾,高速我们都换着开!”

那就不用花时间练车了,见夏想。

“十万以内。你别想着瞎攀比,最好买方便在医院附近插空就能停的小型车,不是给你开着玩的,是让你有急事的时候送爸妈的,其他时候你爱怎么开怎么开,反正每个月养车费你自己掏,行驶证写我的名,敢胡闹我立刻卖掉。”

小伟平时嘴上没把门的,涉及他真正关心的事,终于开始思考了。见夏提的条件自然是有许多不合他心意的——预算卡得太死,断了好牌子大SUV的路,但一转念,他又高兴起来了。

“姐,哈弗呗,国产的,十万左右,还是SUV!”

见夏叹气,闭着眼睛压着火,说:“不是不行。今天就去看车,反正那些4S店不都在一条街上吗,多看几家,我跟你一起去。”

见夏余光看到妈妈几次从厨房那边探头听他们说话。

早上饭桌上其乐融融。见夏妈妈喜滋滋地告诉爸爸,小夏为了咱来去医院方便,要给小伟挑辆车,孩子工作那么忙,就回来一个周末,还得让她跑这些,小伟就是不懂事儿。

小伟真的长大了,不因为妈妈夸姐姐而顶嘴,分得清什么时候闭嘴,占实实在在的便宜。

见夏爸爸比过年时候更虚弱了一点,但面色还是红润的,不仔细看,看不出生病的样子,睡了一个整觉,精神状态果然不错。他抬眼看了看见夏,似乎想客气两句,似乎心疼不忍,又没这个底气,于是低头去喝粥。

陈见夏觉得自己终于回家了。

她找到了在这个家中存在的意义并终于认可了这种意义,再荒诞也不想挣扎了。

第六十四章

若你碰到他

陈见夏只想快刀斩乱麻,希望自己还在家期间就彻底定下来品牌和车型,不想等离开之后小伟再改主意,挑三拣四加预算,最后躲在妈妈后面让郑玉清对她电话轰炸。

小伟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冲昏了头脑,也没有使什么心眼,的确是挑着预算内的品牌逛,即便偶尔会对超预算的车流露出喜爱,销售也迅速捕捉到,舌灿莲花后发现真正的金主抱着胳膊冷着脸无动于衷,终于作罢。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讨论了几家车的优劣,下午又去重新谈了一轮价格和配件、贷款条件等,最终选定了一款,比预算超了6000块,首付后有两年无息贷款,但需要车主陈见夏跟着办事员去指定银行办一张专门还贷的信用卡,见夏已经累得神色恹恹。

她回来的时候,小伟坐在沙发上,旁边搂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两人站起来,小伟说,姐,这是我对象,叫郎羽菲。

见夏听妈妈提过,小伟最近谈的女朋友是打游戏认识的,原本在邻市下属的一个县里做护士,为他跑来了省城,辗转求人在医大一院找了份导诊台轮岗的工作,工资降了三分之一,但工作关系还挂靠在老家。这是要奔着跟小伟结婚的,郑玉清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想要小伟找外县的农村人,他们现在户口是省城的了,姑娘家里还有弟弟,以后指不定怎么吸血帮扶娘家——郑玉清念叨这些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家也有一对姐弟。

“姐、姐姐好。”女孩本来正在嚼口香糖,没想到见夏回来得突然,差点没咽下去。见夏反而因她这一瞬的窘迫,第一印象有了好感。

“你俩先坐,我去把手续办完。”

“办手续不得我跟你一起吗,”小伟赶紧跟过来,小声对见夏说,“姐,你别跟她说这车不是我的名,行吗?”

陈见夏迅速明白过来,叹口气,说:“我不会多嘴,给你开就给你开,车这个东西是拿来用的,谁用就是谁的。但你也别总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忽悠别人,我们家里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爸妈身体也不好,你别到最后吹牛吹大了吃不了兜着走,真到结婚那一步,还想怎么蒙?”

“我蒙她什么了?咱家情况她都知道。”

“那她知道房本上的名字也是我吗?”

小伟脸上挂不住了,张了张口,忍住没讲什么。但见夏知道他想讲什么——你又不回来,那最后不还是我的吗?

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她可以默许这一切发生,以报恩和爱的名义,但却绝对不允许弟弟清晰地讲出口,她不允许他们甚至在台面上都拿她当蠢货来叙述。

全办完了,车管所那边办理牌照的事情,4S店收了三百跑腿费,只需要身份证复印件,不需要见夏本人再出面,小伟可以做戏做全套了。

他跑向女朋友,“三天后提车!”

转头又说,姐,咱定下来了,我听话吧,不败家吧?

德行。在郎羽菲面前,陈见夏给他面子做足。

一对小情侣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偶尔几句话也会迎风漏到见夏耳边:那你姐以后是不是就是新加坡人了,你姐好有气质,我上学时候就想当这种女强人,我能走得最远的就是省城了,你姐一看就是赚大钱以后能走更远的人……

女孩的恭维里不全然是天真羡慕,她对小伟家境的了解恐怕比小伟自以为的多许多,话是说给陈见夏听的,愿她好,愿她有钱,愿她离他们远远的。

见夏失笑。小伟忽然指着隔壁那家豪车汇,说,姐,我想去那边看一眼!

“去呗,你俩去吧,我打车回家了。”

“一起去,”小伟朝她挤挤眼睛,“咱仨里面就你像能买得起的,你给我们壮胆,要不店员都狗眼看人低,我俩假装是你狗腿子,陪你挑车的!”

陈见夏一身驼色羊绒大衣,是前年买的MaxMara——假的,从公司同事推荐的高仿微信号那里买的。LV的羊绒围巾倒是真的,Simon送的圣诞礼物,她也回送了一双日本潮牌跑鞋。

两个小天真根本不知道,陈见夏这一身,摆明了是高级打工仔,和能买几百万跑车的有钱人之间的距离,卖车的社会小人精一眼就能丈量出来。

但她还是陪他们去了,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钱包不鼓,脸皮是真的厚。有次去北京出差,在金宝街遇上下雨,她随手推开了一扇门,展厅里赫然摆着两辆阿斯顿·马丁,见夏对店员坦然微笑:“我躲雨。”

店员也点点头,说,没关系,您坐。

许多品牌没有在省城专门开店,滋养了这类顶级豪车汇,很多有钱人都通过这些店的渠道订车和交易二手。小伟褪去了一点点进门前的紧张,四处逛得起劲,店员虽然没上来打扰,但很有眼力见,状似无意地全程跟随,好像生怕这个来历不明的二流子弄坏倒车镜。见夏看出来,小伟很想拉开某辆车门坐进去感受感受,就像在刚才大部分店里一样。

但不敢。

人对财富和权势有天生的畏惧,不需要额外施压,它们的傲慢常常是下位者用主动仰望赋予的。

陈见夏戴着墨镜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她没有硬撑,只是因为一天的奔波而疲累,冷漠反而令她看上去像一个守株待兔来抓老公给小情人买车的大太太,无人敢来侵扰。

墨镜后的眼睛渐渐合上了。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她拼命抵抗困意,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小伟打电话,提议让小情侣单独约会吃晚饭,自己要回去补觉了。

服务台那边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见夏回头,看到郎羽菲和另一个女生。女生在尖叫,郎羽菲是道歉的那个。

她一下子清醒了,连忙起身,但因为高跟靴而趔趄了一下,本能地用左手撑了沙发。

昨晚偷偷贴了膏药缓解了一些,这一撑,陈见夏差点疼到去阴间报到。她唇色发白,缓了缓,踉踉跄跄起身,突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见夏本能地说了声谢谢,侧过脸去看好心人。

这一次,李燃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隔着墨镜片,昏暗的,挺拔的,好像少年一直一直站在陈见夏宿舍楼前的黑夜里,从未离开。

他没看她,但抓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施力,始终不松开。他们像鱼缸里两尾沉默的鱼,外面的世界沸腾热闹,吵作一团,与己无关。

“李燃。”她轻声说。

“你的手,去医院了吗?”他问。

墨镜到底还是太短了啊,陈见夏想,上一秒她还感谢它挡住了自己卑微可怜的思念,恨不能在脸上文一副半永久的,从此再不取下来;下一秒,眼泪淌下来,突破了墨镜的防御区,什么都掩盖不了。

“有急事,我得过去一趟。”

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的泪水,暗自期待他没看到,从他手中挣脱后,急急地朝闹剧走过去。

事情很简单:郎羽菲一转身,撞在了背后的女孩身上,手里的奶茶洒了几滴在女孩外套上。

陈见夏看着小套装边缘那一串串小珍珠,心中暗道不妙。不是香奈儿就是迪奥。

最好的结果是对方接受干洗。

但如果不呢?哪种办法能让她接受干洗?办法一,态度先软一点,立刻认错、承诺会送去奢侈品保养店;办法二,态度强硬,将责任归于对方,毕竟是对方人贴人跟着郎羽菲在先,出意外也难免,吵一架,吵完了再各退半步,答应送干洗,皆大欢喜。

软的硬的,应该先用哪种办法?怎么办?

陈见夏动着脑筋,最紧要的是看人下菜碟——不看不要紧,她愕然发现,这个戴着黑色口罩的女孩,似乎就是昨天在飞机商务舱见过的姑娘。

坐在李燃旁边的那个。

优越的圆滚滚的后脑勺、光洁饱满的额头,比陈见夏人生路径还清晰的下颌线……是那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依然遮不住美貌的女孩。

“我没想到你跟我跟得这么近,我就转个身,”见夏思考对策的时候,郎羽菲已经本能地为自己辩护了,“你干吗离我那么近……”

“所以是我的错咯?我跟着你,我是变态?”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伟赶过来,指着女孩的鼻子火上浇油:“啥意思,想讹人啊,以为我们怕你啊!”

陈见夏恨铁不成钢,她的弟弟,永远用蛮横无理掩盖心虚,明明好好沟通的话他们是可以占理的,他到底怎么想的,以为全世界女人不是他妈就是他姐,都会惯着他?

“我讹你?我还没跟你说这衣服多少钱呢,瞧给你吓的。”女孩嗤笑,“举着杯破奶茶,拿这儿当菜市场逛?来约会啊?跟穷鬼约会真有乐趣。”

郎羽菲脸腾地就红了,无地自容,手里剩下的大半杯奶茶仿佛烫手似的,不知道往哪儿藏。陈见夏蓦然想起面对Frank时候的Serena。年轻女孩都太乖了,人家说东就往东,说西就是西。

永远跳不出对方预设的命题。

陈见夏几次想讲话都插不上嘴,两方都像机关枪开了栓。

漂亮女孩随手扫了扫前襟挂着的奶茶水珠,说:“本来没想怎么样,我现在就要讹你。”说完转头对着愣在一边的店员喊:“打110啊,让她赔钱,知道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吗?”

小伟破罐子破摔到底:“爱他妈什么牌子什么牌子,你怎么证明啊,哪个干爹给你买的,送的时候连发票一起给你了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假货啊,让110给你送去做鉴定啊?”

见夏一愣,梦回第一百货商场的索尼CD机柜台。

多年在郑玉清女士身边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小伟自然也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只是姐弟之间多年没过招,她居然差点就忘记了。

“刚才到底什么情况?”她忽然开口,拦住旁边正要打110的店员,“我听着好像是两个人跟得太近,这个女的一回头,撞上了那个女的,是吗?”

陈见夏说话时摘下了墨镜,瞟了小伟和郎羽菲一眼。有没有默契,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