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自讲完了。

大夫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实习生站起身,从见夏手中接过办公室开具的申请单,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陈见夏松了口气,神经质地往前挪了半步——她又感觉到那种疲惫感,正在拼命地从后背往上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让它爬上来。

医院似乎刚经过一番电子化改革,系统很难用,无论是五十多岁的主任还是二十多岁的实习生,操作起来都一样缓慢艰难。大夫没有赶陈见夏去门外等,所以她就站在他们背后,看着屏幕上实时显现的影像,也透过长条玻璃窗看一个又一个家属陪着病人走进来,随着大夫麦克风的指挥躺倒在CT床上。

“这个可能是。”大夫闭了麦,自言自语。

是什么?陈见夏顺着大夫的手指看屏幕。

大夫对旁边正在调数据的实习男生说:“看这儿,怕是扩散了。”

见夏悚然一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影像她看不懂,目光越过低声议论的大夫,投向CT室里面的人——一个脸膛黝黑的母亲,不愿意让女儿或儿媳妇扶,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年轻女人低头给她把鞋递过来,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鼓劲儿似的。

“好,下一位!”大夫把刚才的影像打包上传,联网录入了门诊主治医生的系统,她喊了下一个患者的名字,在两位患者交接中间,接了一个电话,语气平常地问孩子,有没有写作业?姥姥在干什么?别玩iPad了,对了妈妈把丰巢取件码发过去了,让姥姥帮我拿……

病人和家属已经走了,陈见夏还愣愣盯着,眼泪比心反应快,倏忽间掉下来。

实习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唤回神。

“你出门左转再左转,走到头,右手边有个机器,正在出片,你自己去拿就可以了,一共三张。”

她茫然道谢。

等在那台比胸口还高的影像打印机前,三张片子出来,用了近五分钟,见夏整理好,放进从办公室领的牛皮纸袋里,没拿住,还把掌心划了个口子。

她低头捡片子,不知是不是静电,片子吸在地上似的,抠都抠不起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问:

“你还好吗?”

陈见夏转过头,看见了李燃,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找她找了很久。

她低下头。

“不太好。”

到底还是没躲过,疲惫感终于爬上了身,从背后压倒她,将她压向李燃。

陈见夏伏在李燃怀里放声大哭。

“很不好。”

第六十八章

Fly me to the moon

陈见夏不得不感慨陈至伟灵活机动,虽然看上去像个孩子一样不负责任,但当陈见夏用奔波劳碌来遮掩自己在家乡毫无人际关系可用的无能,陈至伟想都不想便用上了昨天才在车管所认识的“燃哥”。

越是小伟这样被保护着长大的,越是拥有一种陈见夏这种倔鬼没有的识别力,他比她更迅疾地作出反应,知道应该对谁放低身段,如何求生。

小伟这几年对她日益增长的尊重,也是求生欲的一部分。只是今天,走出诊室那一刻,他嗅出了姐姐外强中干。吃个午饭的工夫,小伟已经作出抉择,行动起来。

陈见夏哭了几声,理智还在,她试图从他怀中脱离,只是被李燃抱得更紧。

“你让我抱一会儿。”他说,“就当是我求你的。”

见夏不再挣扎。

过了一会儿,她实在没办法,声音嘶哑地说,我要擦鼻涕。

见夏听到他在她头顶笑了,松开了手。见夏从包里翻纸巾,李燃弯腰去帮她捡粘在地上的片子。

他放在牛皮纸袋里装好,却没有递还给陈见夏,还是拎在了自己手里。

“我帮你拿着。你没吃午饭吧?先去吃饭,你弟弟跟我说了个大概,他们已经回家了。”

“李燃,”陈见夏叫住他,“虽然这儿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但有些话,还是提前说了比较好。”

放射科内部的走廊或许是整个医院最安静的区域。

“我弟弟是因为觉得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而且你看着就很有钱,所以才这么狗腿的。他觉得用得上你,不管是我爸爸的事,还是别的。”

李燃歪着头等见夏说,没料到开场白是这样一句,没忍住笑出声了。

“嗯,我知道。”他说。

见夏猜到他会应对得很轻松。他当然不在乎被小伟利用一两次,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愿意被这个小孩利用。

“我知道你不在乎。”

“的确不在乎。”

“但我在乎。”

“我知道,”李燃嗤笑,“昨天就看出来了。”

“你可能觉得是矫情——”

“就是矫情,”李燃打断她,“特别矫情。”

陈见夏一愣。

呆了很久,李燃走过来,重新搂住她:“幸亏你现在还是挺矫情的。否则我会觉得更陌生,都不知道怎么找个突破口笑话你。”

“非要笑话我吗?”

“嗯,是吧。”他紧紧拥抱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让见夏不知怎么犯困了。

她坚持把话说完,像一个明知故问却要把冗长条款念完的法务。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这事儿真那么重要吗?”

“李燃你别犯浑。”

“没有。”

“我在认真问你,再说一遍,你别犯浑。”

“我说了你又不信,我说三遍你就信吗?”

“那你说三遍。”

“没有!没……我凭什么说三遍?!”

李燃忽然来了脾气,捏着陈见夏的肩膀,牛皮纸袋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我跟你解释得着吗?你是我谁啊?你弟弟觉得我跟你有事儿,你家又用得上我,直接把我喊过来了,你自己家里人都没在乎你清不清白,你在乎什么?我不就是个有俩臭钱的工具吗,你直接用不就得了?你管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图你色,图你跟我有旧情,你跟你家里人图我有用,不就得了吗?不行吗?陈见夏你没完了是吧?”

见夏呆呆看着他:“你说什么?”

“图你的色。”

“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我刚才说那么多我自己也记不住!”

“我有色可图吗?”

“刚才那男的,给你指路那小大夫,我看他对你有点兴趣,你长得虽然一般,可能是恋爱谈得多,气质还行,我觉得年纪对你俩不是问题。”

陈见夏这才意识到那句×你大爷送给Betty实在是言之过早了。

她试图在跟他的对话里找到逻辑,捋了许久,发现找不到,索性破口大骂:“李燃我×你大爷!”

她这时候看见实习大夫站在李燃身后,刚从门里出来,满脸惊恐。

李燃也回头,幸灾乐祸:“完蛋了,扼杀在摇篮里了,成熟女性的魅力也不管用了,吓着人家了。”

恍然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好像也是站在走廊里,她跟他推拉烫手的CD机,鸡同鸭讲,生怕新同学投来的目光,他却像个浑蛋祖宗一样,怎么都送不走。

二十九岁的陈见夏,终于还是被李燃气哭了。

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陈见夏坐到他车上,还是哭个不停,李燃哄累了,恹恹的,没有不耐烦,只有悔恨,像只瘟鸡。

他好像知道她只是崩溃了,与他犯浑有关,又不是完全有关。

还没发动车子,Frank的电话打进来,陈见夏手忙脚乱,想把鼻涕擤干净再接,又怕拖太久对面挂掉,只好塞着鼻子接起来。

她偶尔有机会私下和Frank交流总会努力用英文,起初是学Simon的样子,觉得这样可以拉近和大老板的距离,发现的确比较好用也符合企业文化,便养成了习惯。

但因为李燃坐在旁边,她感到羞耻,一颦一笑都无法自如。

Frank还是儒雅客气的——保持着他一直以来致力于塑造的形象,问她是否方便回公司,有重要的事需要当面问她。他人刚到达浦东机场,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面谈。

更儒雅的是他还听出了陈见夏鼻塞,问她是感冒了还是遇见something bad。

但也不妨碍他随口一问之后,坚定要求陈见夏回上海。

陈见夏有些遗憾自己提前见到了李燃,浑身的莽劲儿都散了,若是再早一个小时,她或许会带着Frank的大爷一起问候。

也不知道Frank知不知道大爷指的是亲属关系里具体哪一位。

终究她还是回答,好的,没问题。

因为李燃温柔看着,陈见夏连带点阴阳怪气的一句fine都讲不出口。

她挂下电话,李燃问:“老板电话?你要回上海?”

“嗯,”陈见夏自嘲,“我觉得,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工作要丢了?”

“有可能……我怎么觉得你挺高兴的。”

“看别人倒霉,谁不高兴啊?又不是因为你特别。”

陈见夏笑了,还不到下午两点,她大喜大悲,折腾得麻木,反而聪明了些。

“我听出来了。”

“什么?”

“你一直在跟我呛着碴儿说话,故意的?”

“放屁。”

“果然。”见夏凑近他,不在乎自己哭成什么形象,盯得李燃偏转目光,甚至摁下驾驶室的玻璃,仿佛要顺着窗口弃车而逃。

果然,多大年纪的狗,习性都不会变。

车忽然马达轰鸣往前蹿了半米,见夏被唬了一跳,差点叫出声,转头怒目,始作俑者一脸无辜,问她,到底吃不吃饭?我要饿死了。

旧情人纠结在情爱上一定会吵架,但讲起别的,往往比家人还亲密。

陈见夏在爸爸的病情上没矫情,救命的事情,她没必要,如果真的有半点作用,她下跪都可以,何况李燃不是拦路恶霸。

是他穿过了到处贴着放射危险的迷宫,准确地找到了她,在她溺毙前一刻将她捞出了情绪的水面。

李燃静静听着,没在这个话题上抖半点机灵,这不是能气人的事。

他们吃完了面,陈见夏终于能买单,两碗面加一碟酸黄瓜,一共42.6元人民币,她有些没面子。

“吃饱了吗?”作为“请客”的人,她还是有资格关照一句的。

“还行吧,”李燃说,“难吃。”

又开始了。像个为了让你注意到他而四处惹祸的可恶小孩,你跟他讲道理是万万没有用的。

见夏将话题拉回正轨:“我查了一些文献,刚在车上也把片子部分拍给了我学医的同学,目前门静脉癌栓病例普遍都是病灶在七周左右转移,一旦转移到主静脉,癌细胞全身扩散……官方的死亡周期是2.5—2.7个月。”

李燃抓重点:“七周内搞不定,七周后就等死。那就是,七周之内需要完成肝移植。”

见夏点头,又摇头,“我也查过了很多,七周不是不能做,但绝对不是我爸这种能做得成的。有次忽然遇到AB型的肝,能配上型的病人不多,以为天降喜讯了,等了一夜,最后还是给了别人。我妈妈总说其实按顺序,我们排在前面的,但她也不知道肝源具体的去向,可能是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自家没门路关系,所以大夫说什么都不信。也有可能,她猜的是对的。”

李燃不置可否。他明白陈见夏在说什么。

上车前,他问,你要不要坐后排,还能躺下睡一会儿,我看你好像是累了。

别对我这么好。

陈见夏只是在心里想想,讲出口实在矫情卖弄得过分了。

她蜷缩在后排,枕着车上的一只小靠枕,还好是纯灰色麻布纹的,上面没有什么让她不安的少女心卡通图案。

“有时候觉得生活是个黑箱子,你在这边疯狂输入,传进那个密不透风的黑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推导不出机制原理,它忽然就吐出一个结果,吐出什么你就接受什么。”

见夏迷迷糊糊的,随着车身起停摇摆,眼皮愈发撑不住。

“输入咖喱饭,结果给你吐出屎来,但也得吃。”

她放肆说完,隐约听见李燃在前排大笑。

“那个黑箱子,对我是纯黑的,但有些人看它就是半透明的,我小时候不明白,以为好好学习,天道酬勤,一定能看清楚。结果还是看不清。”

许久之后,李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那天在店里,我的确是去卖车的,卖了好几辆,卖给那个女孩她爸。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

她没听清后面的话,睡着了。

醒来时还躺在后座,车窗和驾驶座的门都半开着保持通风,车已经停在地库不知道多久,但为了开暖风,一直没熄火。

音响还播放着音乐,音量很低,柔柔的安睡曲。

她浑身酸痛地坐起来,看见李燃在车外打电话。

陈见夏没有喊他。前挡风玻璃像幕布,她坐在狭小的电影院里看他行走在不属于她的戏里,只希望散场的时间晚点,再晚点。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在见到李燃那一刻就该做的事,居然拖到了现在——连忙从副驾上捞起包翻找化妆袋,对着粉饼上的小镜子看自己的脸。难得,没出油没起干皮,幸好出门只打了粉底遮瑕,没画眼线,哭也哭不花。

只有头发睡得乱糟糟。她掏出梳子,还是在南京香格里拉顺走的那一只,匆忙梳了梳,还起了静电,全贴在脸颊上,愈发尴尬。眼见着李燃已经准备挂电话往回走,见夏把其他东西都收进包里,梳子随手揣进大衣口袋。

“醒了?”他拉开车门也坐进后排。

“你可以叫醒我的,又不是小孩了,”见夏看了眼手机,“都快五点了,你等我多久了?”

“没停多久,一直在外面开,我自己也想转转。你梦见振华了吗?我们刚才经过了,我还绕着学校开了两圈。”

“什么都没梦见,”她喃喃,“反而醒来看见你,觉得是做梦。”

“陈见夏?”

“嗯?”

他以前也这么喜欢连名带姓地喊她吗?陈见夏记不起来,也来不及回忆,她被骗转头看他,猝不及防被吻住。

推在李燃胸前的双手渐渐不再抵抗,音箱里女声轻柔唱着,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心脏好像被温柔地攥住了,因为是梦,他带她飞去月亮上。

In other words,darling,kiss m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第六十九章

Plan B

见夏坐在床边低头订机票,夜里还有一班十点半的。

公司电脑在她包里,身份证件也都在,登机箱里只有应急衣服和洗漱品,不去取也没所谓,下了飞机直接回住处就可以了……

她正在核对订单,就差最后一步点击付款,床上的人醒了,直接从背后靠过来,手不安分地从衣服下摆伸进来:“怎么又穿上了?”

脱脱穿穿好几次了。

见夏用尽全部力气把他的手按下去,反身跪坐在床上一推,顺势把他整个人都摁倒了。

“你能不能老实点?”

“这次你要在上面?”李燃问。

趁见夏脸红发愣,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自己和柔软的床垫之间,好像亲不够。

陈见夏挣扎得有气无力的,更像是情趣。

“你有完没完?”

“没完。”李燃说,忽然笑了,“你是在夸我吗?”

差一点再次沉迷,手机振动,提醒见夏付款。

“我晚上要赶飞机。”

她一开始以为李燃没听见,正要重复,李燃说,那就倒数十秒好不好,我们再赖十秒钟床。

一边读秒一边耳鬓厮磨,陈见夏读了三个十秒,最后都不知道是靠怎样强大的意志逃脱了他家引力强如黑洞的床。

缠磨太久,险些误机。见夏在车上频频看时间,还好李燃车技灵活,机场高速也还算通畅。

“我就不去到达口的停车场了,直接送你去二楼出发口。”

“好。……本来你也不用陪我进机场。”

“嗯,”李燃点头,“送到安检跟你隔着门挥手道别?傻不傻。”

见夏想起她第一次远赴新加坡,过了安检的传送带,努力踮着脚跟爸爸招手,她让他先走,他让她先走,那时候有个念头闪过,李燃肯定会很烦这种场面的,所以他才不去送她。

不是因为恨她。肯定不是。鸵鸟见夏告诉自己。

她给郑玉清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公司紧急有事,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行李就先放在家,处理完了她再回来。

郑玉清那边立刻就不对劲了,根本不听见夏进一步的解释,自顾自发起了癫。她时好时坏,见夏已经习惯了,何况此前自己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好不容易回了家,让爸妈有了她即将承担起责任的期望,又在这个当口忽然消失,妈妈疑心发作也是正常。

见夏漠然听着,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她不能挂电话,妈妈会疯得更厉害。幸好智能手机终于不漏音了,她不会再让李燃听见妈妈大战二婶那种盛况。

直到对方累了,她才说:“我刚才没说完,处理完,我立刻回来。”

“那你爸——”

“我会不管他吗?你好歹给我点时间问问我自己生活圈子有没有人能帮忙吧?”

虽是反问,见夏的语气却平静甚至很温柔,郑玉清火气降了些许,但还是要追问,立刻回是多久回,后天?大后天?

终于设法挂断了电话,车也开到了国内出发口。

“快走吧,不啰嗦了,飞机上再睡一觉吧。”李燃说,“治病是无底洞,需要钱,你自己工作的事情还是好好处理,别感情用事。你爸爸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今天没来得及说,我爸有个拜把子兄弟去年换过肝,不过他们前段时间因为钱闹翻了——挺大一笔,否则我也不至于到卖车这一步,还要陪小姑娘散德行耍脾气。那叔叔不一定会理我,但我会尽力问,你等等我消息。”

见夏觉得荒谬。

他们花了很多年对彼此不闻不问,又花了很多时间像小学生一样喜怒无常地互相攻击,最后,花了很多时间在床上。

却用最短的几句话轻描淡写概括惊心动魄的、真正的生活。

“好。”

她拎起包,关上车门,匆匆朝着出发口跑去。

见夏打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两点。虽然是老小区,一室一厅四十多平,但因为到地铁口只需要步行五分钟,房租也不便宜。

家里几天没住人,更冷了。

她给李燃发短信,“到家,平安。”

李燃回:快睡吧。

他们谁也没给对方发送加微信好友的申请。

他还是她唯一一个发短信的对象,和漫长孤独的高中时代一样,塞满短信箱的独一无二的人,终于从那个珍藏着的、如今已经无法开机的孤独小灵通里转移到了新的手机里。

见夏在淋浴间冲了很久,身体终于暖和起来,她舍不得关掉喷头,借着水流回忆被他紧紧拥抱的温暖。

惊醒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半。

梦里办公室丧尸围城,丧尸中有一个人开膛破肚,内脏在往外流,是她爸爸。

省城医院赋予陈见夏无畏的匹夫之勇,她手握菜刀,身背人命,热气腾腾的国骂对着Betty脱口而出,勃勃生命力来源于她只想今天,不要未来。

但上海写字楼冷色调的清晨让她迅速从梦里醒了过来。权衡利弊的人很难勇敢。

到19层办公室,Betty已经等在电子门处,她告诉陈见夏,你现在不能回你自己的办公区,直接来会议室,Frank在等你。

Betty嘴角永远有十度倾角的微笑,见夏预感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突然开小差溜号到了刚见到Betty那一天,一直觉得她像什么,话在嘴边总是差半步,现在谜底解开了。

斯芬克斯。永远在给人出题,永远在微笑,它的存在本身比它的谜题更谜。

她走在见夏身前几步,时不时挂着斯芬克斯的微笑回头看一眼,仿佛陈见夏会逃跑似的。

见夏记得这些年Betty搞走的每个女生的脸。过程最惨烈的是一个前台,本地小姑娘,Frank某年抽风要在公司尝试更flexible的工作时间和工作环境,小姑娘比所有人都先响应,每天下午都会叫附近的炸鸡外卖,把和她关系不错的小姐妹们都叫到前台喝十五分钟下午茶。

20层是后台职能部门,少有客户来访,前台也不需要太顾及形象,女孩放松过头,竟在Betty气嘟嘟经过的时候热情喊她一起。

Betty做了多年一板一眼的国企HR,有自己的原则,跨不过去那种,挂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看她们,好像这样可以唤起摸鱼工们的良知。

大家都尴尬了。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周围的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起始工资800块,是最少的,但到今天,我是发展得最好的,知道为什么吗?我把公司当家,公司自然明白我的价值,我也会守护每一个公司,你们的行为我记下了,还有,你,”Betty对前台女孩连名字都不肯喊,“你是被街道推过来的,人事不得不接收,我不理解本地教育资源倾斜到这个程度,你怎么能只考了个大专,靠家里推进来还不努力,一点数都没有吗?以为自己光靠脸蛋能混一辈子?”

一段包含了奋斗、女性独立、控诉地域资源倾斜的混合演讲,毫无预兆和逻辑,劈头盖脸砸向她们。前台姑娘气得满脸通红,不能理解自己茶休时间喊人吃炸鸡为什么被训,明明全公司男男女女都喜欢她的。

可又实在讲不出什么反击的话,于是上来便一句册那,硬盘。

除了陈见夏和Betty,在场的都是本地人,但姑娘不觉得自己把陈见夏也一起骂进去了,她们对她的情况不了解,默认她是个“新加坡人”,不知道她正为租房和家里房子的首付发愁。

恰恰是这些两难微妙的瞬间让她成长。

Betty够狠,通过IT部门调出前台姑娘的内网访问记录,把她平日里浏览过的耽美、情色小说、盗版网站链接和网页快照打印了厚厚一沓,当众开人。

而前台姑娘离开那天,飙了最大音量的上海话rap,Betty这些年来在公司流传的离婚、结婚、不孕不育的所有八卦都被嘻哈到了台面上。

当时Betty还不是HRD,但经此一役,她成为了Frank心中“不体面、同事关系紧张、死板”却一定会留下来的忠心耿耿的员工。

Frank也有他自己的flexibility。

走廊长得像走不完。

陈见夏不愿意承认,她是懂得Betty的,至少在那一瞬间。第一次和李燃吃串串,就因为他提及自己和振华风云人物们关系好,陈见夏的思路就能从自己的县城出身一路跑偏到有什么资格和男生拉拉扯扯,然后连个招呼都不打便朝着宿舍楼狂奔,要靠做十套卷子来安定自己内心喷涌着的混合了嫉妒与愤懑的火山。

做“好学生”做到疯魔的Betty是当初的她,气到口不择言开地图炮放大招的前台姑娘是医院里的她,陈见夏一路前行,忽然意识到,她曾见到那么多个她自己,平日里混合在一起,被皮囊包裹得完完整整的血肉之躯,实际上已经被生活用核磁共振切片剖得清清楚楚,黑的白的,全部扩散。

她当初到底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在这么多丑陋的切片中,恰好让李燃遇见了值得爱的那几张。

终于,Betty用半个身体的力量推开了会议室新安装的陈旧木门,说:“Jen,请进。”

但看见会议室里面的人,她们俩都愣住了。尤其是Betty,斯芬克斯不笑了。

Frank坐在老板位上,一侧是Jim、David。

另一侧竟然是Serena和Simon。

陈见夏对Frank打了招呼,对其他人只是点头致意,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两侧的哪一侧,索性直接问Frank:“我坐哪儿?”

Frank耸耸肩,说,I’m not sure yet.

陈见夏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叫回来,或许在公司发生的这件大事,Frank自己也不知道这位Jen是坐在哪一个阵营的人。

于是她坐到了长桌和Frank斜对角的位置,跟他们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对情况做简述的是Betty。

公司的竞争对手不少,但最伤Frank心的莫过于捷讯,一家发源于上海本地的电商,初始阶段便获得了包括知名天使投资以及深受本地中老年人欢迎的老牌电视购物节目的注资,它的创始人团队一共六个人,其中五个是Frank在十年管理培训生计划中培养出来的心腹。

公司自然是觉得这五个人忘恩负义,但老头对Simon这样的外籍亲儿子的偏袒和喜怒不定的个性,也是五个中国人毅然离开的原因。

无论如何,这家小而灵活、专注长三角的新公司,是在Frank心口扎过一刀的。陈见夏休假期间,几家数码供应商莫名其妙倒向了捷讯,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Frank嗅出了背叛的味道。疑心病老头最恨的气味。

经过Betty的调查,捷讯内部的熟人痛快承认,许多内部机密数据都是从他们公司自己流出来的——这么迅即的认可,很难说不是故意在气Frank。

Betty的眼线甚至还拍到了几张泄露的纸质表格。

陈见夏终于听明白这件事情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扣上了她。问题就出在了Jim让自己亲自去打印的那两份纸质数据上,恐怕是被联合做局了,跑不掉了。

“Jen,”Betty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只有你有权限,现在也不是出季报的时候,我通过自己的途径搞到了对方手里这几张截止到季度中期的数据,源头只可能是你。我的简述就到这里。”她朝Frank冷静专业地点点头。

但目光却不安地飘向了对面的Simon。

看来,Betty也不明白休假多日、只差办个手续就能滚出上海的Simon为什么坐在这儿。

陈见夏反问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的问题:“为什么内审的人不在,但Serena在这里?”

Betty代替Serena发了言:“她在你部门轮岗,我们内部做调查的时候,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她是新人,有很多顾虑,但最后还是告诉我们,周五临下班前,数据是你出的,亲自去打印,不许他们经手。”

见夏还是看着Serena:“然后呢?”

假如Serena和Betty他们是站在一起的,那必然会在Frank面前隐瞒两份文件经她的手传递给了Jim的事情,Betty今天敢把Serena叫来作证,应该也是笃定她的作证的内容到打印间为止。

那么Serena为什么会和她默默喜欢的、早已出局的Simon坐在一起?

她又去看Jim和David。色鬼David似乎前一天晚上又喝蒙了,宛如局外人,而Jim明显神色不对劲,没有一丝丝平日指点江山的领导派头,和Betty兴致勃勃抓内鬼的样子对比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