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大鹏翎拿出一面小小的通灵镜,符笔划拉几下,这儿没有。“转身冲收账的女道者高叫,”竺晓风,把青木柜子里那个金贝叶皮的本子拿出来,不是这个,讚银镂花的那本,对,拿过来…“

大鹏翎接过贝叶本,翻了两页,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好家伙,五万管金,我算一算,一管十八点,共是九十万点金,加上税款,呵,不多不少一百万点…”他抬起头来,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女,“您是付现还是通灵划账,我猜是划账吧?这么大一笔钱,扛起来还不累死人吗?本店与猫鬼钱庄直通,立等可办,您有灵宝珠吗?我这就给您…”

大鹏翎忽地住口,那少女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他是久经商场的老奸角,见这情形,立马一声不吭。

“我照了…”少女睁开眼睛,“可不一定要买!”

“哦!”大鹏翎假意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卖剑的,也指着给剑找个好归宿。要不然你分期付款,先付三成,再每月…”

“不用!”少女轻轻摇头,目光十分凄楚。大鹏翎的铁石心肠也受了触动,踌躇一下,苦笑说,“这把剑好容易出来,你要不要试飞一下,这个,瞎,不收钱…”

“不用了…”少女似乎下定决心,将目光从剑上挪开。大鹏翎只好叹了口气说:“把剑收回去!”

众人使出收剑符,一点一点将玄凌剑从少女身边拖开,那剑使劲挣扎,发出异样嗡鸣。五个售剑员不胜吃力,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大鹏翎一皱眉头,抖出笔来,向飞剑一指,剑啸低弱下去,跟着又写一道符,笔尖向前一送,嗖,玄凌剑原路返回。一进门洞,墙壁又抖动起来,洞里吐出长长的蓝光,匹练似得扫来扫去,所过之处,飞剑叮叮叮又落了一地。

大鹏翎大喝一声,符笔又是一指,关门声接连不断,神光越来越淡,终于寂灭消失。大鹏翎松了一口气,笔尖一勾,墙上门洞消失,又成浑然一块。

“这些剑怎么办?”售剑员拿起一把坠地的飞剑,那口剑活似死鱼眼珠,木呆呆全无神采。大鹏翎一挥手:“收到仓库里去,等铸剑师来,再重新开光。”

“抱歉…”少女的面色微微泛红。

“不碍事!”大鹏翎故作镇定,“卖剑嘛,这是常有的事儿!”

少女沉默一下,轻声说:“敢问,这儿最便宜的飞剑多少钱?”大鹏翎一征,将她上下打量,笑着说:“小姑娘,那样的剑跟你不相称!”

“我、我要买最便宜的剑!”红晕染上耳根,少女莹白的耳垂变得粉红。

“喏!”大鹏翎拿起通灵小镜,划拉两下,“最便宜的是'小黄精剑',这种剑品相俗气,比一般的飞剑要短,喏,就是那样…”他一举手,指着简容的淡黄小剑,“至于速度,不必说了。一般来说,顾客买了都不会自己用,只给小孩子飞着玩儿。小姑娘,我推荐这一款'霜痕剑',跟你的元气很般配,虽然比不上玄凌,可也是一把顶呱呱的好剑…”

“不用了!”少女咬了咬嘴唇,“我…就要小小黄精剑!”

“这儿没货。”大鹏翎脸一沉,“鲁阳,带她去库房,挑一把小黄精剑。”

一个小个子售剑员应了一声,作势要走,少女却迟疑一下,又低声问:“这把剑多、多少钱?”

“本来七点金!”大鹏翎见女孩儿脸色发白,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现在清仓出货,四点金一把。”

少女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简怀鲁忽叫:“小姑娘留步。”少女停下步子,眼睛溜溜一转,似乎有些诧异。简怀鲁定了定神:“小姑娘,天无吝是你什么人?”

一股血色直涌面颊,少女忽地红透耳根,张皇说:“我不知道…”丢下众人,转身就走,步子略显踉跄,一边走,一边举起袖子,使劲儿抹脸。

简怀鲁不胜错愕,伸手想要拉住少女,可到底还是垂了下来。申田田在一边冷笑说:“你还真是单刀直入啊,怎么不干脆问,天无吝是不是你爹?”

简怀鲁一跺脚,“她十九是天无吝的女儿,你看她那头发,还有她的元气。”

“换了我也不会认账。”申田田轻轻摇头叹气,“人都好面子,这时候她谁也不想认识!”

进了神甲厅,恺甲款式众多,全都套着知名甲士的肖像。女士用甲大多小巧,有几款看上去娇俏秀气,透出一丝少有的妩媚。申田田瞧得摇头“我们那时可没有这么好看的甲,男的女的都差不多!”言下深以为憾。

每副恺甲上面,都有一面大大的通灵镜,镜中演示宝甲的各种变化--展翅飞行,甲兵转化,落地变形,演示者都是赫赫有名的甲士。

申田田有备而来,直奔庚丁款的金狻甲。那副宝甲金白间杂,金色稍淡,白色翻银,看上去十分清奇爽利。

甲的变身是狻猊,那是一类远古异兽,如狮如虎又如龙,俊秀威猛,神采斐然。

夫妇俩几年前就相好了这款宝甲,一直攒钱待购。大个儿见了那甲,也是兴兴头头。全家人绕着恺甲看了又看,除了简容以外,全都满脸是笑。

突然一声尖叫,像是高飞的雁儿挨了狠狠一箭。众人让这叫声吓了一跳,纷纷拿眼瞪向申田田--女狼神一手捂嘴,一手指着宝甲一角,两眼睁得老大,仿佛见了活鬼。

“什么?”简怀鲁循她手指一瞧,忽也目光呆滞,脸色发青。这时一个售甲员走上来,冷冷地说:“大厅里不许高声喧哗!”

申田田这时缓过劲来,指着恺甲叫嚷:“怎么回事?前两年都是五十点金,怎么一年的工夫,就成了一百点金。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她说是的金狻甲的价钱。

“有什么好奇怪的?”售甲员瞅她一眼,“现在除了钱包不涨,什么都涨。玉京的房产一天一个价,吃一顿饭也要多花两倍的价钱,这副甲可是经典款,才涨一倍,照我看,一点儿也不贵!”

“不贵!”申田田声嘶力竭,“去年还是五十点,今年就变成一百。你们这是坐地起价,做买卖也要凭良心…”

“良心?哪儿买这玩意儿,我倒想换两个子儿花花。”售甲员很不耐烦,“你嫌贵,可以不买呀!喏…”他抬起手指,向东里扫,“那边都是便宜货,什么狗吃什么屎,什么鸟搭什么窝,做人也要量力而行…”

“小子,用不了你来教训我。”申田田的食指顶到对手的鼻子上,“你妈妈把你养成这样,真是太不负责了…”

“算了…”简怀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妻子拖开。可那小人不知死活,还在那儿跳脚大骂:“嫌贵,嫌贵就别来呀?瞅你那土样,就是一个乡巴佬儿,你想动手,哈,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呢!乡巴佬进城,呸,尽是一股锄地鼠的臭味…”

简怀鲁有点儿吃不消,大叫:“简真,快来帮忙,你妈妈,哎哟…”叫声未落,申田田一脚飞起,几乎踢到了售甲员的下巴,如果擦上一星半点儿,可不只整容那么简单。

丈夫儿子齐心协力,才把女道者勉强按住。售甲员大获全胜,心情舒畅无比,两手揣在兜里,吹着口哨去了。申田田咆哮一阵,平静下来,瞪着丈夫两眼出火。简真哭丧着脸说:“妈,这下怎么办?我的甲…”

女狼神的胸口起伏两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简怀鲁心底一恸,苦笑说:“算了,管家婆!你忘了吗?山胖子不是说过:甲不是最要紧的,决定胜负的还是穿甲的人。”

“呸!”申田田给了他肩上一拳,“你一个羽士,知道什么甲士的事?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追求我的时候,经常逃课去甲室偷看!”

简怀鲁连连挠头,一副“叫你发现了”的蠢相,只叫申田田心气舒坦。女道者喜也快,怒也快,转眼收拾心情,一阵风向前走去。她扬着脸儿,面对一片恺甲,就像是检阅队伍的统帅,身后跟着一群小兵兵,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这一路瞧去,价廉的物不美,物美的价不廉,没有一副称心如意。申田田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摸摸甲胃,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忽然她脚下一顿,停在一副恺甲前面,后面的简真收不住脚,丁零当啷地倒了两副恺甲,惹来售甲员的一顿臭骂。

铠甲红黑相间,摆在一个角落,孤孤单单,积满灰尘,只因长年无人问津,显示变化的通灵镜也挪到了别处。光看恺甲本身,甲片厚重,气宇雄浑,比起许多恺甲都要宽大。

申田田注目那甲,片刻间有些失神,她将拳一握,似乎定下决心,转身说:“小真,神形甲不能光看外表,只要胜得过对手,变成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重要。”

简真还没咂摸出这话的味儿,简怀鲁已抢着说“对呀,甲的好坏不在模样,只要飞得快,变身快,攻守兼备,就是极好的恺甲。”

“这副甲是铸甲名师陆苍空的手笔,以前卖四百点金哟。”申田田笑眯眯地补充。

“没错。”简怀鲁乐呵呵接嘴,“如今才卖四十九点,七七四十九,多吉利的数字呀…”

“听说这甲造价太高,卖得又坏,陆苍空差点儿破了产,前几年这可是一件大新闻。”申田田不胜感慨。

“为什么卖得不好?”简真忍不住问。

夫妇俩相对一笑,那笑容又诡秘、又暖昧,简怀鲁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嗐,变身稍微不合一般人的意。可是,小真你是一般人吗?当然不是,你可是呱呱叫的小子,这点儿小事情,你会放在心上吗?”

简真给人吹捧了两下,傻呵呵一笑,这才想起看那铠甲的名字。名牌被灰尘盖住,他伸手了拂,先看到了一个“火”字。大个儿心头一喜,猜测后面不是“牛”就是“虎”,牛嘛,笨是笨了一点儿,可是冲劲十足,如果是虎嘛,呵,那可就赚到了。

他的心子砰砰乱跳,手指向后一抹,指下缓缓露出“豕”字。他盯着这个字眼,鼻子上像是挨了一拳,一丝红润缓悠悠向上蔓延,转眼间,他的小眼里涌出了一汪泪水,嘴巴哆哆嗦嗦,似有满腹的话儿要说。绊了一下,大个儿直起身来,两腿颤颤巍巍,双肩抖个不停,胸脯一起一伏,把浑身的热血都压到了脸上。

“我…”简真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我不要这副甲!”

简氏夫妇默默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简真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心底升起一股绝望,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稀里哗啦,全都流到衣襟上面。

“火…甲?”简容不认得中间那字,“”妈,这是什么字?“

“这个…”申田田眼望别处,“嗐,问你方非哥哥去?”

简容又问方非。方非说:“这个读'是',好像是猪的意思。”

“不是猪!”简怀鲁纠正说,“是野猪!”

简容小嘴张圆,又笑又跳:“好哇,哥哥要变猪,好哇,哥哥要变野猪…”

“胡说…”简真抽抽嗒嗒,“我、我才不要这甲,我才不会变猪…”

“哟!”申田田两眼睁圆,“你说话还真管用哇,这个家里要变天了吗?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不行就不行你说不考试,我们就该打铺盖卷儿回家吗?”

“我可没这么说,我、我就是不穿这甲!”

“那你怎么办?光着身子去考试?”

“还、还有那么多甲,干、干吗非得这一副?”

“我就看上了这一副!怎么着了?”申田田眼里出火,差点儿把大个儿活活烧死,“你马上给我试甲!”

“我死了也不试!”简真王八吃秤碗,一时铁了心。

“不试也行。”申田田冷笑'声,“你的尺码我都知道,我这就去交钱,哼,恺甲买回了家,咱们再慢、慢、说!”她咬着牙说出最后三字,简真听那口气,不觉打了个冷噤。

找到售甲员一问,“火豕甲”就此一副,因为卖得太坏,其余的都让“苍空甲厂”回收了,只留一副样品,从来无人问津。若要定做,少说也得十天半月,那时候八非天试也考完了。

简真心花怒放,险些笑出声来。申田田却不死心,又问样品尺码。可也凑巧,售甲员报出的尺码,跟大个儿的身高肩宽、腰围腿长一模一样,俨如陆苍空给他量身制作的一样。

简真听完报数,差点儿昏了过去。申田田却欢天喜地,马上交钱取货。偌大的铠甲装入一米高的大箱子,拎箱子的照例还是大个儿自己,这就好比让基督背上了十字架,真是没有天理的惨事。

简容挨了揍,心里原本气恼,可他一向关心哥哥,见了这副情形,马上转怒为喜,一会儿问:“哥哥,你变的猪是红的还是黑的?”一会儿又问:“哥哥,野猪的牙齿长,还是大象的牙齿长?”边问边笑,间或呼哧呼哧,学上几声猪叫。

简真气得发疯,恨不得举起箱子,把他活活砸死。

离开倏忽塔,沿长街往下,可见一排羽衣店。羽衣是羽士专用,轻薄飘逸,能辟风雷水火、大寒大热,极上乘的羽衣,还可以抵挡许多符法。

简容见了羽衣,挨家挨户地指点:“我要那一件,嗯,那件也不错,不嘛,不嘛,我就要那件…”等店主人兴冲冲凑上来,才发现这家子光说不买,只是过过眼瘾。

正逛着,传来一声尖叫,叫声凄厉无比,听来是个女子。

夫妇俩急公好义,应声双双跳起,向着惨叫处赶去。简真提着箱子跟在后面,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冷不防简容躲在身后说话:“小真哇,我看着你呐!别以为爹妈不在,你就可以把铠甲弄丢,哼,有我在,不要想。”

简真给他看破了心思,气得鼻歪眼斜:“好小子,别得意,你也有倒霉的一天。”简容咯咯直笑,又学两声猪叫,只把大个儿气得够呛。

惨叫声十分悠长,一声叫罢,二声又起,高昂不断,胜过钱塘江潮。方非等人循声赶去,远远就见一座大屋,全是岩石垒成,仿佛一座假山。

假山开了一个山洞,洞口挤了不少人,简氏夫妇也站在那儿,伸长脖子,活是一对呆鹅。

“什么?什么?”简容从人腿间钻了进去。申田田又气又急,大骂随后赶来的简真。一家子没办法,只好挤入人群,分头去找简容。

方非力气小,挤了半天才到前排。两边满当当都是人头,其他人全都不知去向。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调子极高,几乎把他的魂儿也给叫了出来。

前方是一个阴森森的洞窟,窟里结了五张大网,网上各伏了一只巨大的蜘蛛,一只火红,一只金黄,一只湛蓝,一只炭黑,还有一只绿惨惨的,披了满身的长毛。

五只巨蛛口吐蛛丝,缠住了一个娇小的少女,踢球似的从一张网抛到另外一张。每次抛到高处,少女必要发出一声尖叫,落回蜘蛛网时,一弹一跳,再叫一声。巨蛛抓住少女,绕着她牵丝扯线。这时少女的惨叫也到了顶点。巨蛛缠完了蛛丝,呼地一下,又把她扔到下一张网去。少女连哭带叫,围观的群众无动于衷,有时少女哭得太过凄惨,还会惹来一阵哄笑。

方非义愤填膺,恨不得奋身上前。可是瞧那巨蛛,一条长脚也粗过他的小腿,嘴巴更如一个大洞,一口就能把人吞下。

他又急又怕,忽听一个声音说:“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