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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到过去后,她的一切行为都在促成后世的结果。她回到中古,遇到了魔神,魔神屡次想要杀她,洛晗忍无可忍,只好先下手为强。后来为了永绝后患,洛晗坚决要求彻底封印魔神,结果,这就是后世的上古禁术。

她想要解决的难题,其实正是因她而起。魔神因此恨极洛晗,一心想要毁灭世界,间接毁灭洛晗。所有事情绕了个圈,最后回到了原点。

但是即便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依然会这样做。无法回避,那就只能直接面对,既然玉净瓶里的禁魂想杀她,那洛晗就先消灭了对方。

神灵之间也有弱肉强食,没有对错,只看谁更强罢了。

洛晗这些话中透露出许多信息,菩提树颇为意外,洛晗回到中古大战的时候,菩提树还没有生出神志。它并不知道诸神大战,更不知道魔神之死,竟然是洛晗主导。

菩提树最开始惊讶非常,但是最后想想,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菩提树说:“难怪上古禁术会在这个当口现世,原来一切都是注定。”

洛晗轻轻叹气:“是啊。”她在这个节点穿越,在这个节点遇上凌清宵,两人联手在中古杀了魔神,如今魔神反过来报复他们,差点引得他们两人反目成仇。要不是洛晗在过去喜欢上凌清宵,他们两人现在的身份,本该是仇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谁都无法例外。

凌清宵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这是洛晗和菩提树的场合,凌清宵作为外人,还是一个被菩提树防备的外人,很识趣地保持缄默。他听到洛晗说一切皆为注定,心中一动。

所以,他的猜测是真的。

另一个被玉净瓶里的禁魂记恨的人,是他。

在过去与洛晗相遇、相识、相爱的人,也是他。

凌清宵垂眸,掩住眼中的暗潮涌动。如果洛晗对他的了解再深刻一些,就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她在话中刻意隐去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可惜,她还是低估了天帝的能力。

他对于时空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更多。她觉得凌清宵听不出来,其实,他可以。

洛晗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自己的底卖完了。草木反应慢,洛晗反应也慢,完全忘了防备某些以奸诈而闻名的种族,比如龙族。洛晗还在认真地菩提树探讨:“你在地皇身边待的时间最长,你可知当初地皇将魔神封印后,有没有留下来什么法宝?比如修补玉净瓶的宝物,或者其他更厉害的神器?”

洛晗很不好意思,但是她也没办法,靠她一个人搞不定邪化的魔神,只能试图去挖前辈的家底,尝试拼爹取胜。

洛晗记得自己在女娲那里见过菩提树。那时候她刚从虚空域被女娲救回来,在净池中睡了一觉,一醒来,就看到一颗绿油油的树种在明镜台边。那时候的菩提树还没有开启神志,不会说话不会动,尚且是棵年轻的小树苗。后来洛晗几次跳跃时空,而菩提树却一直扎根世界。若说女娲的遗产,恐怕世上再没有人比菩提树了解更深。

菩提树好生想了想,说:“许多年前,地皇寂灭时曾给我留下遗命,若多年后我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就将一句话传给对方。我曾经一直不懂何谓合适的人,现在见了天道,我终于明白了。”

洛晗忽然安静了,女娲竟然还给她留了话?她只和女娲有两面之缘,她本以为,女娲早就不记得她了。

洛晗叹息,心情不由变得沉重:“不知地皇有何交代?”

“地皇说,仁者,人也。她一生有功有过,死后诸事,都交由轮回裁决。唯独一事她放心不下。”

洛晗试探地问:“是她的后人?”

“不是。”菩提树道,“是人族。”

洛晗吃惊了,女娲捏土造人,但说白了人族和女娲非亲非故,在女娲心里,人族竟然高于她真正的后代?洛晗问:“地皇担心什么?”

“她造了人,又怜惜人族多灾多难,生命脆弱,故而为人族设立轮回,让人族得以生生不息,灵魂不灭。她当年造人时,每造一个人就计一粒沙,后来成为一硕石。那颗石头吸收天地精华,自己裂为三块,女娲见其自生灵性,就将其放置在冥界,镇守轮回。地皇还说,如果多年后我遇到了那个有缘人,就托她去冥界看看,轮回石一切可好。”

轮回石?女娲特意让洛晗去冥界,只是去看一块石头吗?洛晗不置可否,点头应诺道:“好。”

菩提树其实还想问问洛晗穿越回过去做了什么,但是它看着负手立在一旁的凌清宵,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洛晗也没有提前一次穿越,她起身,就要告辞:“我这就动身去冥界,必不负地皇所托。菩提树,我们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多谢。冥界迷障重重,天道务必小心。”菩提树说完,抖了抖叶子,随口问,“天道,你身上的追踪定位是怎么回事?”

洛晗表情一怔,定位?她身上有什么定位?

菩提树看到洛晗的神情,惊讶道:“莫非天道并不知晓?”

洛晗回头看向凌清宵,凌清宵一派从容镇定,光风霁月。洛晗默默咬牙,但是菩提树等人本来就对凌清宵有戒备,她不想加剧菩提树和凌清宵的隔阂,于是笑着说道:“我知道。我怕迷路,随手加的。”

洛晗在外人面前维护凌清宵,但是等一出去,她就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问:“你在我身上放了定位?”

“嗯。”凌清宵坦然承认。洛晗气得不轻,问:“为什么?”

“以防万一。”

洛晗怒道:“我这几日就在你眼皮底下,我的一举一动,你还不清楚吗?你到底想要防谁?”

“防你。”

洛晗一噎,后面的话没有接上。凌清宵伸手解除了洛晗身上的追踪术,说:“好了,你不喜欢,解除了就是。”

凌清宵说完,以完全不见外的口吻,说:“生人去冥界不太方便,最好等到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由鬼门进酆都。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时间绰绰有余,我们先去度朔山吧。”

在度朔山有鬼门,沟通生死两界。洛晗下意识点了点头,她走了两步,猛地意识到不对:“谁说我要和你去了?”

“别闹。”凌清宵随手写了几张灵符,用金光封印住,一一发往外界。洛晗本来不想理他,见他有条不紊的样子,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通知前线退兵。”凌清宵说,“前线一直战备着容易出差错,不妨暂时退回营地,等本尊从冥界回来后,再做打算。”

洛晗眼神动了动,说:“其实,我可以自己去…”

四个月后鬼门才开,洛晗是个闲人,等一等无妨,但是凌清宵没必要跟着浪费时间。然而洛晗才开口,凌清宵就止住她的话,说:“无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一等没有关系。反而你一个人去冥界太危险了,不能侥幸。”

洛晗见状不再多说。她想到天宫和前线的人,略有些愧疚。

她好像把他们的天帝陛下拐走了,真是罪过。

凌清宵除了最开始发了几条消息后,之后一路都很平静,陪着洛晗游山玩水,看起来宛如一个清贵仙人。但洛晗知道根本不是,他每天都要收发大量的信件,只不过他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洛晗觉得自己更加罪过了。

度朔山在人间,因为山清水秀,交际频繁,渐渐发展成一处繁华的城池。人间和仙界大不相同,这里生活的都是凡人,生老病死、帝王将相才是常态,仙人、妖魔、鬼怪等,只存在于传奇故事之中。

洛晗也换了人间打扮,好奇地在凡人城市中游玩。凌清宵装扮成一个世家公子,雅人深致,卓然不群,慢慢随着洛晗逛街。他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兵,他们打扮成人间侍卫模样,倒也不算突兀。

在天宫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亲卫兵默默看着陛下缀在一个女子身后,游山玩水,悠闲度日。亲卫兵低声询问同伴:“我们在做什么?”

“不知道。”

顿了一会,他压低了声音,又问:“陛下在做什么?”

同伴头摇得更加沉痛:“不知道。”

在今日之前,他们一直觉得陛下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理智而强大,自律而勤勉,广开言路,文武兼备,简直是完人。然而现在他们意识到话不能说太早,老房子着火,最为致命。越是看起来英明的人,昏聩起来可能越没边。

洛晗看到话本摊,眼睛都亮了。她上次去无忧城,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补齐这几千年来新出的图册。有凌清宵杵着,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偷偷补仓。

如今到了人界,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挑话本了。仙界什么都好,唯独在娱乐创作上,太死板了。

凌清宵跟到洛晗身后,借着身高优势一低头,就看到她手里拿着《美艳狐狸俏书生》、《山鬼艳闻录》、《十王夺爱》等诸如此类的话本,眼角不受控地抽了抽。

凌清宵告诉自己他已脱离人群四千载,可能不太懂现在年轻人的爱好,兴许,如今仙界年轻人中就流行这些。他沉默良久,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

洛晗挑书的手都不够用了,她随意递给凌清宵几本,说:“你帮我拿着。”

凌清宵低头,看到最上方一本正是《十王夺爱》,封面上还写着一些极其浮夸的标语。

背后的精英亲卫兵们沉默了,他们瞪大眼睛,看到高贵不染凡尘的天帝陛下接过那几本书,还翻开看了看。

…完了,他们瞎了。

摊主看到面前这两个人,呼吸都要背过去了。这位姑娘漂亮的不似真人,后面那位公子更了不得,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种他说不出的尊贵。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美好的宛如画卷,仅凭这两眼,摊主都觉得自己能多活三年。

摊主语带讨好,说:“公子和姑娘也喜欢话折子?这是最近卖得最好的话本,若是姑娘喜欢,这几本当做搭头,送给姑娘。”

洛晗连忙推辞:“这怎么能行…”

他们并不缺钱,而摊主做的却是小本生意。摊主见洛晗不好意思要,热情地把书放到洛晗手边,说:“姑娘不用过意不去,老夫这一辈子儿女缘薄,女儿老伴都走得早,膝下唯有一个外孙女。老夫平生没有其他愿望,就喜欢看年轻夫妻和和美美的。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对两位来说不算什么,两位日后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就是最好的回礼了。”

年轻夫妻?凌清宵微微抬眉,头一次觉得这几个字眼如此顺耳。洛晗立刻解释:“并不是夫妻,您误会了。”

凌清宵低头瞥了她一眼,似有不悦。摊主在对面看到,一时拿不准到底该信谁的。

凌清宵将手里的书收拾整齐,微微一抬,后面的侍卫便上前,恭敬接过。凌清宵按住洛晗的肩膀,正好截住洛晗的话:“好了,摊主一片好心,收下便是了。”

洛晗话被打断,还不等说什么,就被凌清宵揽着肩膀带走。走时,凌清宵无意般问:“敢问令夫人、令千金姓名?”

摊主一愣,下意识报出两个名字。还不等他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盘托出,就见眼前那个仙人般的男子淡淡颔首,道:“好,我记住了。她们来生会投个好胎的。”

摊主完全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刚才那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已经走远了。女子正在和男子说些什么,男子站在女子身边,行为没有多么亲密,可是处处可见回护之意。

摊子愣了良久,喃喃道:“我老头活了大半辈子,莫非,今日真见了神仙?”

洛晗走远后,和凌清宵抱怨:“你为什么不说?”

“对方好心,收下便是了,推脱反而落他面子。”

洛晗气结,道:“我说的分明是另一件事。”

凌清宵低头,一脸坦荡地看向她:“什么事?”

洛晗憋了很久,最终憋屈地咽下这口气:“没事。”

凌清宵收回视线,神情依然高冷从容,眸底却隐隐带着笑。洛晗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置身于市井中,很快就想到曾经的场景:“都说一重天凡尘气重,极类凡间。现在看来,仙凡毕竟是不同的,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啊。”

凌清宵刚才还愉悦的心情一瞬间蒙上阴霾,他问:“你去过一重天?”

“对啊,我们正好赶上了玄女节,还去看了银河,放了河灯。”

凌清宵听出来了,这是九壬城。他听洛晗说过去游历的事情,酸的冒泡,还要若无其事道:“凡人自欺欺人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相信河灯?若想许愿,与其寄托于玄女,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总而言之,放河灯这种行为花里胡哨,毫无用处。

第132章 强取

花里胡哨, 毫无用处。

很好,洛晗点头,赞同道:“没错, 你说的都对。人要靠自己, 不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幻想, 指望上天帮你实现愿望, 那怎么能行呢?河灯上的愿望, 还是让他自己去实现吧。”

凌清宵听着这些话觉得不太对,他不由皱眉,肃声道:“你们在灯上写了什么?”

洛晗当没听到, 不回答。凌清宵内心不祥的预感更甚, 问:“零琐小事也就罢了,人生大事需得庄肃, 写在纸上太过儿戏。总不至于是成婚求子之类的吧?”

洛晗表情微微一怔,凌清宵看到,心中一沉。

竟然真的是。凌清宵一时百味陈杂,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气婚姻这等大事, 另一个人居然如此儿戏, 更气洛晗竟然答应了。

凌清宵并不知道此刻这种微妙的心情叫做酸,他冷着脸,一路无话。他一举一动依然不失天帝体统,但是身周的气场, 已经快要结冰了。

洛晗觉得君心莫测诚不欺我,明明是同一个人,当了天帝后就变得难以捉摸。正好这时路过一个买糖人的小贩,洛晗将摊主叫住,问:“你的糖人怎么卖?”

摊主见那位天仙似的女子竟然叫住自己, 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十…十文钱一个。”

凡间的钱财对于洛晗来说如同虚物,洛晗想了想,问:“你能做什么?龙可以吗?”

凌清宵正在和自己生闷气,听到洛晗的话,他一顿,讶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摊主大概时常听这种要求,当即拍了拍胸脯,豪爽道:“姑娘,别的不敢说,若说捏龙,我却是城里头一个。我捏出来的龙活灵活现,都足以以假乱真,就算是天上的真龙见了,保准也分辨不出来。”

洛晗听到这里就笑了,凌清宵很是无奈,抬手轻轻拍了下洛晗头顶:“别闹。”

洛晗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拿开,说:“那我要一只龙,银色的。”

摊主都已经舀出糖浆了,听到洛晗的话,整个人愣住:“银色的?姑娘,我们这是糖人。”

洛晗也跟着一愣,对了,差点忘了这是凡间,糖浆没有银色的。洛晗尬住,凌清宵在旁边听到,忍俊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洛晗恼怒,用力瞪了凌清宵一眼。凌清宵将她的手按住,另一手拿出钱财,放在摊子上。

“她惯常会生出些奇思妙想,摊主不必为难,按你们寻常的做就好。”

摊主觉得凌清宵这话有些奇怪,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他应了一声,熟练地搅糖浆,勾糖人。

等待的时间无聊,洛晗见旁边有做风筝的,就去另一个摊子看热闹。洛晗走后,凌清宵下意识皱眉,也想跟过去。

怎么总是自己一个人跑,太危险了。

然而事实上,这小小一方人类城池,有天界武力巅峰天帝陛下,有十来位天兵,还有一位天道。能有什么危险,可以威胁到洛晗呢?

但无论理智说的再好听,当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没道理可讲。摊主见凌清宵眼睛已经跟到另外一边,心中了然,说道:“公子和姑娘还未成亲吧?婚前就有感情是好事啊,两个人心中都有情,婚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畅。”

凌清宵微微一怔,问:“何出此言?”

“这还用猜,你们两人一看就是未婚夫妻,偷偷约出来私会。虽然这样做有违礼法,可是少来夫妻老来伴,趁青春年少,就要好好带她看大好河山。这样等老了,也有事可回忆。”

摊主站在凡人的思维上,自然觉得洛晗和凌清宵是已经订婚的男女,现在偷偷背着家里出来约会。凌清宵停驻在小摊前,忽生感慨。

龙的寿命悠久漫长,不需要担心衰老,他又是天帝,每天关心的都是六界大事,何时为零碎小事驻足过?此刻日渐黄昏,天边晕染出橘色霞光,街巷两边飘来炊烟的味道。一位阿公和阿婆一边相互抱怨,一边扶携着往家里走,正巧私塾放学了,半大孩子们嚷嚷着从街道中穿过,很快,巷子深处就传来各式各样的母亲的声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凌清宵是天帝,他知道天、凡、冥三界任何一处河流山川的名字,熟知大小城池每年的赋税和人口,唯独不知道,一串糖人多少钱,私塾在什么时候散学。

帝王注定孤独,而在此之前,他是钟山家主,是天界最快飞升记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是苍龙族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背负着许多使命,独独没有温情。

没有人会考虑天帝累不累,就像没有人会考虑天才会不会有压力。他拥有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的权势,拥有着史书都在称道的强大力量,可是高处不胜寒,等闭上门,他连最普通的家庭生活都不曾感受过。

摊主的糖人已经做好了,他递给凌清宵,说:“成了,今天最后一单买卖,收工。”

凌清宵目力强大,他看到里面的东西,问:“剩下的糖浆至少还能做一个糖人,为何收工?”

“剩下的不买了,带回去给娘子当零嘴。”摊主将工具收好,他叫住旁边卖花的小姑娘,问,“你手里的花怎么卖?”

“十文钱一枝。”

摊主顿时抱怨:“这么贵?”

小姑娘噘着嘴,说:“这是昙花,只开一宿,旁人想买还买不到呢。”

摊主一边抱怨着真贵,一边拿出刚才那些做糖人的钱,递给小姑娘:“给我拿一枝。”

小姑娘从背篓里拿出两枝花,说:“只剩下最后两枝了,你一起拿走,只算你十五文。”

摊主顿时不乐意了:“小丫头,你年纪不大,算盘倒是打得不错。两枝才十五,你一枝就卖我十文?”

摊主想要讨价还价,凌清宵看到,直接说:“不必争了,另一枝给我。”

卖花的姑娘刚才就在偷偷看凌清宵,听到凌清宵跟她说话,脸一下子羞得绯红,她拿了钱后都没有数,就飞快跑远了。摊主咋舌:“公子,你给多了。那个丫头没找你钱!”

凌清宵看着手中的话,低声含笑:“无妨。”

钱财对他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摊主看着凌清宵的表现,啧了一声,明白了。他熟练地背起摊子,说:“公子,快过去吧,糖人不经搁,再不吃就要化了。”

摊主说完后,就背着大包小包健步往前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凌清宵刚才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想像凡人一样为她带一支花,但是等冷静下来,凌清宵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的手会执笔作画,会排兵布阵,会使最刁钻的剑法,但是此刻,他一手拿着糖人,另一手握着一枝昙花,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晗忖度糖人该做完了,就回头看,正好看到凌清宵似乎愣怔的样子。她走回凌清宵身边,熟练地从他手中接过吃的,问:“摊主呢?我一时不留意,怎么人都不见了?”

洛晗咬了一口,自然地将糖人举给凌清宵。这种事情她做习惯了,根本意识不到有什么不妥。凌清宵盯着被咬过一口的糖人,又看了看洛晗沾着糖色的嘴唇,慢慢俯身咬了一口。

他基本只做了个样子,唇一碰既分。洛晗没有注意这些,她见凌清宵吃完后,收回手,再次咬了一口。

凌清宵好险稳住表情,依然一副九五之尊的从容模样,眼睛却不自在地朝上方避开。

洛晗正在吃糖人,凌清宵忽然抬手,在她头上簪了什么东西。洛晗愣住了,她反应过来后想要拿下来看,被凌清宵按住头。

“别乱动。”他眼睛往下瞥了一眼,说,“好好吃东西,糖都沾到脸上了。”

洛晗舔了下唇,发现好像真的是。她默默擦脸上的糖渣,问:“你从哪里拿来的昙花?”

“一个小姑娘着急回家,和她买的。”

难得,不识凡尘的凌清宵竟然有这么通人情的时候。洛晗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问道:“为何买了昙花?昙花一现,即便美丽,也太短暂了。”

凌清宵正在调整花枝位置的手顿了一下,他明明是那么理智的人,此刻竟然会生出不吉利的念头。凌清宵将花拿下来,不顾两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手指凝冰,在昙花外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洛晗看到,当时都惊了:“只是一朵凡花而已。”

至于用这么精纯的灵力冻住吗?天帝的灵力不容小觑,别看只是薄薄一层,其实已经足以保证这朵花千年不化,万年不腐。

凌清宵说:“可惜它是凡物,资质有限,只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回天界后我另外找花期长的,现在,暂且拿它一用。”

凌清宵将结了冰霜的昙花插入洛晗发髻,这次再看,果然顺眼许多。

洛晗发饰素净,只簪了最简单的珠花,手里还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人。她容貌已至惊绝,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一只被冰封的昙花插在鬓边,在余晖下流光熠熠。

身后叫卖的人群来来往往,有人忙着回家,有人忙着出门,然而所有人在她背后,都化成一团模糊的虚影。凌清宵突然产生一种踏实感,他在人间这段时间,走走停停,见识了很多真实的风土人情,然而他始终抱着一股视察、评估的态度,直到此刻,他终于觉得自己融入了这片热闹。

洛晗见他很久不动,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她略有些紧张,问:“怎么了?”

凌清宵伸手,轻轻为她拂去脸上的糖渣:“都吃到脸上了。”

强迫症的注意力总是这样稳定,洛晗伸手去擦,被凌清宵挡住:“别动。”

洛晗只好停住,由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拂动。凌清宵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带着凉意,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好像瞬间就清爽了。

洛晗随口道:“在这方面你是真的一点没变。”

“什么。”

“没什么。”洛晗摇摇头,说,“懒得逛了,我们回去吧。”

世上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字眼,大概就是“回”这个字。凌清宵置身于凡间日暮的洪流中,低声道:“好。”

洛晗和凌清宵虽然做凡人打扮,但是他们既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洛晗回屋后就去修炼了,等她从修炼中醒来,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坐的久了身心烦闷,她站起身,打算到庭院中散散步,回来再继续。这座凡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城中有一个广阔的湖泊,凌清宵这座宅子就买在湖边,一出门就能看到湖光山色。

洛晗沿着湖水走了一会,看到前方树丛掩映中,隐隐露出一方白色的衣角,在朦胧的湖光中,他的衣服白的几乎发光。洛晗提着裙摆走上亭台,问:“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凌清宵早就发现洛晗出来了,他伸手为对面倒上一杯茶,说:“闲来无事,出来看看人间的夜晚。”

夜色静谧,今夜无月,却有漫天星辰。这泓水是活水,外面有人放河灯,渐渐都飘到他们院子里来。洛晗坐到凌清宵对面,见他眼睛望着水面上的灯光,笑道:“你白日还嫌弃放河灯无用,如今盯着人家的灯做什么?”

凌清宵无奈,真的不能得罪洛晗,实在太记仇了。他只说了一句,她能顶回来十句。

凌清宵不需要拿起来,就能看到河灯上写了什么。有的写愿父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有的希望孩子这一生既愚且鲁,无忧无难到公卿,还有的祈祷心上人快来提亲,如意郎中早日出现…这些自然是没有用处的,人生际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仅是写在纸上就希望一切顺遂,未免太侥幸了。

凌清宵一直觉得这种东西毫无用处,写在纸上既不能帮助自己实现,也不能降低目标的难度,还会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总而言之一无可取。但是现在凌清宵置身于人间,开始有一点理解凡人的想法。

许愿的人自然也知道仅靠一盏河灯是没用的,但是这些事情,光写下来就很美好。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

凌清宵说:“我之前也觉得荒唐,自己的愿望,许给神佛听有何用处?但是现在我慢慢觉得,他们这些话并不是说给神灵听,而是说给自己。明知做不到,却还不肯放弃,便在心里一遍遍重复。”

凌清宵回眸看到洛晗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洛晗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么接地气的想法。我以为,你一直都高居云端,不识人间疾苦。”

凌清宵少年时是天才,成年后登临天帝,别说凡人界,就是仙界普通百姓过什么日子,他都没法产生共情。凌清宵顿了一会,淡淡一笑:“人皆有苦,如何会不识疾苦?帝王将相,走卒贩夫,各有其难。”

洛晗撑在下巴倚在桌上,旁边粼粼波光映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似仙又似妖。洛晗问:“你这些年,经历过哪些艰难?”

这个问题洛晗先前问过一次,那时候凌清宵不做理会,只说一切尽在掌中。他是天帝,所有人都可以迷茫,痛苦,脆弱,唯独他不可以。任何时候,他都要理智强大,成为众人的主心骨。

可是,哪有那么多毫不费力的强大呢?他也会疲惫,也会受伤,但他连表现出来都不能。

凌清宵静静看着面前的水波,缓声道:“我的父亲至今还被圈禁在别院,养母恨我入骨,生母彻底与我反目成仇。我继位天帝那天,六界庆贺,万国来朝,里面唯独没有我的亲人。”

洛晗渐渐坐直了,表情似有不忍:“凌清宵…”

“无妨。”凌清宵说,“已经是六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看淡了。六界都说我理智近乎冷酷,可是我却觉得,我一直走不出自己的私心。归还龙丹的时候,我恨他们反复无常,恨父母偏心,硬生生剖开夜重煜的心取丹,后来想想,那也是魔怔。我对他的恨意,其实高于对龙丹的渴求。我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夺回龙丹,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杀了凌重煜。”

洛晗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爱恨都是人之常情,没有人可以像圣人一样以德报怨,以理服人。你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平,有私心,有私仇,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不必背负心里负担。”洛晗目光坚定,里面光芒闪烁,像是万家灯火,“你做的每一个选择,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有一个人陪着你。”

凌清宵看着那双眼睛,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今夕何夕。他回过神,失笑:“我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做出那些事情时,始终都是清醒的。我自然知道别人会如何评价我,我也知道,当我执意对夜重煜下手时,便是彻底斩断了此生亲缘。没什么可惜的,压根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哪有什么失去可言。我只是遗憾,当时,我应该直接杀了他的,不应该顾忌名声,留他一命。要不然,怎么会有现在这么多麻烦。”

洛晗一时难以接话,他们之前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洛晗一直以为凌清宵心有愧疚,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果断,也比她想象的冷酷。

有些意外,但是回头想想,又觉得这才是凌清宵。洛晗两只手都握住凌清宵的手指,说:“怎么会没有拥有过呢?你接下来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由你建功立业,建立你理想中的世界秩序。你会拥有许多东西,功名,盛誉,朋友,属下,都会有的。”

“那妻子呢?”

洛晗微微一顿,点头道:“也会有的。只要你想。”

这不是凌清宵期待的答案,凌清宵说:“我走到今日,亲手斩断亲缘,对唯一的手足赶尽杀绝。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兄弟,我也不需要这些,他们要做的,唯有服从。可是唯有一样,是权势无法弥补的。”

凌清宵的话虽然还用着“我”,可是其中的强势意味不容辩驳。洛晗沉默片刻,说:“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世间一切自有注定,该来的总会来,强留不得。君王一言九鼎,我们约定好了,等解决禁术危机,就送我离开。”

凌清宵静静看着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他问:“你为什么想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洛晗定定看着他,说,“他在等我。”

凌清宵沉寂良久,他有许多话可以反驳,可是他看着洛晗的眼睛,又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夜风吹来,将许多河灯打翻,凌清宵收了茶具,说:“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洛晗站起身,道:“好。你也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