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连连点头:“标儿说得对。你放心,娘亲绝对不会让她们来烦你。她们的孩子你也不用担心,她们自己会照顾。”
陈标冷漠道:“嗯。”
庶出的弟弟妹妹们,以后相处出感情是一回事,但陈标断不可能将其天生当做家人看待。
就算将来相处出感情,同母所生的弟弟妹妹们在陈标心中的地位肯定也是独一份。
他绝对不会主动去接触这些人。
马氏不怪陈标的冷漠。反而陈标使小性子,她还心安一些。
这说明陈标依赖她这个娘,在她这个娘面前,还是个会显露出真性情的小孩。
马氏将陈标揽进怀里,轻轻拍着陈标的背:“标儿,你放心,就算你爹有再多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最高。他若犯倔脾气,也绝对不是因为不看重你我,只是好面子。到时候咱们给他几分面子,他会给我们许多实质上的好处。明白么?”
陈标仰头看着马氏淡然的神情,抱着娘亲的脖子撒娇:“嗯。”
叔叔伯伯们都说自家娘亲最为贤惠,爱爹爱进了骨子里。但陈标却觉得,娘亲比爹冷静多了,通透多了。
娘亲当然非常看重爹,两人之前感情的确非常深厚,但娘亲绝对不是恋爱脑。
相反,娘亲的贤惠若放在后世人眼中,肯定能立刻看出,娘亲过分理智。
娘亲知道怎么做对她自己最好,对她的孩子们最好。
他爹啊,还得往后排呢。
陈标像只小母鸡一样咯咯笑:“娘,趁着爹不在,我们玩烟火吧。”
马氏犹豫道:“是不是有些危险?”
把火药做成武器,从宋时便开始了。在军中,火药是重要战略物资。
但马氏并不责怪陈标浪费,只担心危险。
陈标笑道:“娘放心,我做的烟花,不需要多少火药,不危险。何况还有英哥他们在呢。走走走,我们趁着爹不在,赶紧去玩。否则爹看到了,肯定会带着他那些兄弟把烟花全抢了。爹就是个老顽童。”
马氏笑道:“好。”
陈标带着马氏开起了热热闹闹的烟花宴会,朱文英、朱文正、朱文忠三位义兄弟当然都凑上来玩耍不说,李贞、徐达和汤和也不请自来。
一群人不仅热热闹闹放烟花,几个肚子里就像是有无底洞的大老爷们年轻爷们,又开了一场烤肉大会。
陈标死死拽住他弟弟的衣服后领:“你不准吃!”
陈樉嗷嗷叫,就像是一只馋疯了的小猪猪。
朱元璋在陪怀孕的孙氏吃饭的时候,就听亲兵耳语,陈家可热闹,独独他不在。
孙氏是一位和马氏完全不同的小脚才女。
虽她算不上什么世家女子,但马世熊是把这位养女往世家女子方面培养,好换取政治和军事资源。
朱元璋一个大老粗,何曾见过如此婉约娴淑的贵族大小姐?即使他明白他现在应该对其他人送来的女子戒备,也对孙氏多宠了些。
朱元璋是个没有根基的乞丐,红巾军中一同起义的草莽都不一定看得起他。
他没有好的家世,在成为一方领袖之后,后院中自然会塞满了来自来自各方势力的女人。
马氏也不过是郭子兴的义女。那些将领们把女人送进朱元璋后宅的时候,都认为自己送的女人不说比马氏高贵几分,至少也和马氏持平。
那未来的嫡母和嫡子的位置,还不知道落在谁身上。
就算是郭子兴一家,在朱元璋势大、郭子兴病逝后,也有再送上亲女取代马氏的意思。
后世许多热爱看宫斗小说的读者,在看到小说中虚构的皇帝后宫里塞满了家世高的妃嫔,为了平衡前朝,每天睡哪个女人都得斟酌了又斟酌,都戏称这种皇帝是“为国做鸭”。
众所周知,后宫被前朝左右的皇帝都是废物。现在朱元璋差不多就有点“为权力做鸭的小废物”的意思,和以后他当了皇帝睡后宫的情况完全不同。
不过朱元璋毕竟性格很强硬。他赶着和马氏生了好几个儿子,待马氏和嫡子地位稳固之后,才开始和其他女人同房。
孙氏义父是红巾军元帅马世熊,朱元璋又较为喜欢她,再加上马氏也最认可孙氏,说孙氏“古贤女也”。朱元璋选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孙氏。
朱元璋确实生龙活虎,想让孙氏怀孕,孙氏立刻就怀了。
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还有陈标这个大宝贝,朱元璋对其他女人腹中的孩子虽仍旧有为父的欣喜,但欣喜淡了不少。
他会抽时间陪着孙氏,除了对孙氏本人较为喜爱,对孙氏的胎儿爱屋及乌,也是安抚那些将女人塞进他后宅的将领们,告诉他们自己会和这些女人生孩子,让他们心安。
和孙氏在一起的时候,孙氏会弹琴,会唱歌,会吟诗作画,会踩着小脚跳着摇摇晃晃的仕女舞,让朱元璋过足了文人的瘾。
但今日,他想着儿子那边在放烟火、吃烤肉,徐达、汤和、李贞这三人居然厚颜无耻到陈家蹭吃蹭喝,蹭他的宝贝儿子玩。
这一刻,孙氏亲手酿造的桃花酿、那些拥有别致名字的小菜全都失去了滋味,优雅的古琴音和华丽词藻堆砌而成的歌曲也让他不住地想打哈欠。
朱元璋遗憾地想,我果然是大老粗,想吃重口味的烤肉,想和标儿一起玩烟火,想和几个兄弟们大碗拼酒了。
但男人嘛,要面子。朱元璋在孙氏面前一直都是个(自以为)儒雅的文化人,咬破舌尖他也要继续装下去。
直到孙氏乏了,朱元璋才扶孙氏去休息,心道总算结束了,不知道那群混蛋把标儿特制的烟火棒玩光没有。
孙氏褪去绣花鞋,穿着罗袜上了软塌。
朱元璋以前很喜欢把玩孙氏的三寸金莲。但他今日看到孙氏的小脚,脑海里却突兀想起了陈标书房里那畸形的人脚骨头,忍不住眼皮子跳了跳。
他突然想起来,孙氏在他面前从未脱过袜子。
他又想起自己和兄弟们一同偷看的小脚女春宫图。画中的女人身上不着寸缕,但都穿着绣花鞋或者罗袜。
于是朱元璋在好奇心之下,要帮孙氏脱袜子。
孙氏那一张处事不惊的仕女脸大惊失色,连连拒绝。
但朱元璋的文人皮就是装出来的。他女人的脚,他有什么看不得?
在朱元璋的强迫下,孙氏面色煞白地脱下了罗袜。
罗袜中不是肉色的小脚,而是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
孙氏很爱干净,朱元璋在物质上对其也很慷慨。所以她每日都会换洗裹脚布,裹脚布上并无异味。
玲珑的小脚裹上淡色的布条,看上去似乎比穿着罗袜还诱惑几分。
但朱元璋可不是想看这个。
他拆掉了孙氏的裹脚布,在孙氏惊恐的视线中,皱着眉打量孙氏三寸金莲的真面目。
朱元璋将孙氏的小脚抬起来,回忆着他在陈标书房中看到的脚骨头。
脚指头折断扣在脚底,脚背折断高高拱起,比起脚骨头模型中那些碎裂的骨头,骨头和皮肉黏合在一起的三寸金莲,更加令人不适。
这就是文人们最爱的小脚。
朱元璋知道孙氏非常爱干净,比他夫人讲究许多。但孙氏的小脚却看得见些许污渍,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臭味。
没办法,脚指头和脚板心黏在了一起,那些夹缝里的污垢肯定特别难清理。再加上一整天都裹着脚,脚没有异味才奇怪。
朱元璋道:“你哭什么?”
孙氏绝望地流着泪,身体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元璋放下孙氏的脚:“你觉得丑,我会嫌弃你?”
孙氏轻轻点头。
朱元璋像是在问孙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既然脱了袜子这么丑,为什么那些文人还要推崇呢?”
他们从未见过女人罗袜和裹脚布下的小脚?
不,他们可能知道吧。所以他们所画的小脚女人图中,女人们唯独鞋袜穿得整整齐齐。
“我这个胳膊,在打仗的时候骨裂过。”朱元璋叫来热水,先洗干净手,然后让孙氏在热水里泡脚,“每逢下雨的时候,我胳膊还是隐隐作疼。你……疼吗?”
孙氏带着泪珠的眼眸猛地瞪圆。
朱元璋挠挠头:“唉,我说什么废话,肯定疼。你先睡吧,我在外面走走。那个,你裹着脚不舒服的话以后别裹了,我已经看过了,你藏着也没意义。”
说完,朱元璋转身离开,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对马氏之外的女人都有些端着。
男人的自尊心嘛。
马氏陪着他从微末走到现在,他什么狼狈的样子马氏都见过。其他女人则不一样。
朱元璋自己其实知道,他打心底还是有些自卑的。
不过现在听了他儿子说他天命所归,他心中那点自卑不自觉地就消散了大半,面对小老婆也露出了一点本性。
真是尴尬。我以前为什么要端着?朱元璋一边落荒而逃,一边沉思。
朱元璋回到陈家大宅,进了院门就闻到院子中还未散去的烟火味与烤肉味,心里更懊悔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别人面前端着?现在肚子咕噜咕噜叫,饿得心慌。
朱元璋揉了揉肚子,去厨房让人给他下了一大碗卤肉面,蹲地上呼噜呼噜几口吃完,才抹抹嘴去找马氏。
马氏回家后,陈标每晚都要帮马氏洗脚揉脚,以减少之后马氏因怀孕造成的脚部浮肿。
见朱元璋回来,陈标还没说话,朱元璋就一屁股把儿子从小板凳上挤地上:“你那双手有什么力道,我来!”
陈标站起来,揉了揉屁股:“你来就你来,但你把我挤地上干嘛?自己找个凳子行不行?”
“我是你爹,挤你怎么了?”朱元璋对陈标呲牙。
陈标气得抬起小短腿踹了他爹一脚。
马氏的脚已经洗完,朱元璋用软布帮马氏把脚擦干,然后按照陈标以前教他的方式,给马氏按摩脚部穴位:“还是夫人的脚好看。”
陈标听得面红耳赤,转身跑掉。
没羞没臊!你儿子还在这呢!
马氏却从朱元璋怅然的表情中看出了不对劲。她问道:“国瑞,怎么了?心里不舒服?你不是见孙妹妹了吗?孙妹妹性格温婉,应该不会让你生气才是。”
朱元璋抚摸着马氏脚底的细茧子,把他在陈标书房中看到小脚骨头模型,然后今日观察孙氏裹脚布下小脚真实模样的事告诉了马氏。
“我这种挨过刀子的人看着都疼。”朱元璋絮絮叨叨,“而且也不好看啊。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推崇的。我明天就召集文人,让他们给自家的小脚妈小脚老婆小脚女儿洗脚,再把裹脚布下的小脚画下来呈给我。我要看他们心不心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女人不是人?女人的脚不是受之父母?我不明白。那群文人嘴皮子不是很利落吗?我要看看他们怎么辩解。”
“文人骚客吟诵小脚是吧?我就让我手下的文人写诗词文章去骂小脚。强令效果不大,那就对骂。我就不信所有文人都不心疼自家老母、夫人、女儿。”
“还是夫人的脚好看,看着就舒服……”
听着朱元璋满口抱怨甚至爆粗,马氏脸上笑容温柔极了:“你说得对。重八,以后你的女儿,你可要保护好她们。”
朱元璋仰头:“当然!”


第10章
陈标伺候娘亲照顾弟弟,并给即将第一次随军出征的英哥收拾东西的时候,听说朱大帅脑袋又犯抽了。
朱大帅之前让女子放脚的命令似乎得到了许多人的抵制,连自家下属都阴奉阳违。
于是他恼羞成怒,居然让自家文人给家中小脚女人洗脚画图,还强迫他们写诗文与歌颂小脚女人的先贤们对骂?
这成何体统!
脚那么污秽肮脏的东西,简直玷污一帮道德模范的眼睛!这是朱元璋在折辱文人!
自家女人的脚,怎么能画成图给其他男人看?这是朱元璋想逼死后院女人!
有辱斯文!
道德败坏!
朱元璋简直是草莽中的草莽,不屑与之为伍,不屑与之为伍啊!
本来朱元璋占领应天之后,许多文人们觉得朱元璋是潜力股,投靠的念头蠢蠢欲动。
朱元璋有意与朱熹朱夫子家联宗,虽然文人们都把这件事当笑话,朱家也没把朱元璋当回事。但朱元璋这样认可程朱理学,文人们都认为朱元璋勉强不算是不可雕也的朽木。
对比其他草莽,朱元璋对文人的态度是最好的。所以文人们也认为自己可以投桃报李,优先选择辅佐朱元璋。
朱元璋这样一骚操作,别说原本观望的文人们怒了,连他麾下的文臣幕僚们,都纷纷写了辞职信抗议,要挂印离开。
竖子!不屑为伍!
李善长脑袋都快疼炸了。
行军打仗靠武将,后勤和治理打下的地盘都得靠文人。
李善长好不容易帮朱元璋在文人群体中刷了些许名声,连“浙东四先生”都露出些许意动。这大好的前景,老朱的脑袋一轴,全毁了!
现在那些文人们各个都认为朱元璋无法成事,许多有名的人都往徐寿辉、张士诚那边跑,还有人坚定了成为大元忠臣的念头。
忽必烈之后的大元皇帝都尊重文人,大力推行理学。朱元璋这人,连给大元皇帝提鞋都不配。
他绝对不能成为皇帝,否则肯定礼乐崩坏、人心堕落、民不聊生!
朱元璋没有挽留那些辞职的文人们。
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坐在议事大厅高高的、就像是土匪山大王专用的虎皮大椅子上,胳膊肘放在翘着的腿上上,静静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
朱元璋屏退所有人时,有几个人是例外,可以来打扰朱元璋。
比如朱元璋麾下第一文臣李善长。
李善长走进议事厅,看着朱元璋落寞的神情,满腹话语堵在喉咙,居然说不出话来。
“李先生,我没有做错。”朱元璋手撑着下巴,在李善长开口前,抢先道,“我没有做错。”
李善长仰头看着那个才读几年圣贤书的草莽英雄,沉默了半晌,道:“大帅,我回家给亲娘洗脚了。”
朱元璋放下撑着下巴的手和翘着的腿,静静地看着李善长。
李善长道:“其实我女儿裹脚的时候就在喊疼,我知道,但我没在意。”
朱元璋脸上的表情迷惑的就像是刚上学的小孩子:“你怎么会不在意?”
李善长道:“从南宋起,不裹脚的女子很难嫁得好人家。这百年来一直如此。女儿的哭嚎,在我看来,就像是男子读书时挨手板心一样,是必要的痛苦。”
朱元璋问道:“必要与不必要,又是谁来定?”
李善长回答:“是先贤定。”
朱元璋问道:“裹脚不过是从北宋末年起,从南宋起。北宋之初、盛世汉唐都不裹脚,文人们心中的礼乐大周更没有裹脚。凭什么南宋的先贤就能做比他们更先的先贤没做过的事?”
李善长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朱元璋的疑惑,而是另起话题:“大帅,你禁止裹脚让民间女子出外劳动我能理解,但你突然行事如此激进,管到了不需要生产的文人士绅家中,一定不是突发奇想。你遇到了什么?还是谁和大帅说了什么?”
朱元璋沉默。
李善长道:“即使大帅认为你做的事很正确,但请大帅分清你现在应该做的事。为了女人的脚,导致与文人离心,没人可用,耽误大帅逐鹿中原的大业,真的好吗?”
朱元璋继续沉默。
李善长提高声音:“大帅!”
朱元璋道:“此事暂且搁置。先拔营去扬州,我要亲征。”
李善长无奈:“现在文臣跑了一半,后勤谁来做?”
朱元璋淡然道:“陈国瑞做。”
李善长:“……”
朱元璋道:“把没人做的事整理一下给我,我来做。”
这下轮到李善长沉默了。
半晌,他道:“好吧,我去整理。大帅,你……唉。”
李善长知道,自家大帅这倔驴脾气一犯,短时间内他恐怕无法劝服大帅。
能劝得动大帅牛脾气的人只有马夫人,可李善长直觉这种事马夫人肯定站在朱元璋这一边。
现在事情不多,他家大帅精力充沛,觉得自己能抗下这些事,那就让大帅抗吧。等大帅扛不住了,他再劝说。
李善长离开时,朱元璋问道:“你……你还让你女儿裹脚吗?”
李善长没好气道:“裹个屁!立刻放了!我找大夫看了,大妞的脚养不好了,二妞的脚还有救。”
说完,李善长不由眼眶一红,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转身愤愤跑了。
朱元璋愣在那里,表情空白了许久,才单手捂脸,大笑出声,笑声轻松至极。
……
“标儿啊!大帅他心里苦啊!”朱元璋对着陈标干嚎。
盘坐在椅子上的陈标双手捂着耳朵,一脸生无可恋。
他屁股挪啊挪,转身用光秃秃的后脑勺对着朱元璋。
朱元璋嚎完之后,把背对着自己的陈标抱着转过来,可怜兮兮眼巴巴看着陈标。
一个三十多的中年粗狂汉子做西子捧心状,差点没把陈标恶心得吐出来。
陈标有气无力道:“爹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真的不该怂恿大帅。这些事在大帅当皇帝后做不行吗?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那些文人难道还能因为一个放脚的事反了大帅不成?你知道入关学吗?”
朱元璋使劲摇头。
陈标道:“待我入关之后,自有江南大儒为我辩经。”
朱元璋若有所思:“标儿,你的意思是,只要大帅专注打天下,等大帅当皇帝后,那些文人自己就会腆着脸跑回来为大帅摇旗呐喊?”
陈标被自家爹过于直白的话噎住了:“爹,你别在外面说这些话,会被文人们骂死。”
朱元璋把胸脯拍得啪嗒啪嗒响:“放心!”
陈标在心里吐槽。我放心个屁!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对老爹说了一番朱元璋的坏话,老爹居然能耿直到直接跑朱元璋那里叨叨。
他更没想到,朱元璋居然还听进去了。
这个朱元璋,怎么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呢?
难道以后朱元璋卑微地讨好程朱理学,就是因为这件事上吃了大亏,为了挽回文人好感?
陈标看着自家过分善良的老爹,心里又苦又暖。
他苦的是,这样的老爹恐怕会为家人带来祸端。但陈标却也很敬佩老爹这样的傻憨憨。
陈标转念一想,老爹这样的傻憨憨,只要不被洪武皇帝老了之后的疯狂波及,其实皇帝最信任这样的人。
因为这样性格的人很难“文武勾结”、“权势过重”。
想明白这一点,陈标心里仅存的一点点苦涩也没了。
朱元璋和陈标倾诉了一番后,心情好了不少。
他在外面再气再急都只能端着,连在夫人面前都要做出一番胸有成竹的模样。
只有在陈标面前,朱元璋可以变成“傻憨憨爹”,对神仙童子儿子尽情倾诉心中的惶恐不安。
他抱着胖儿子亲了两口:“我一定帮大帅好好打天下,让那些江南大儒为大帅辩经!”
陈标抹了抹脸上被朱元璋亲的口水印,翻白眼:“文臣都被你们大帅气跑了,没有稳固的后方,打个屁的天下!”
朱元璋露出了标志性憨厚笑容:“标儿你放心,缺了的人手,李先生会想办法!”
陈标:“……我有点同情李先生。你不如劝大帅自己培养人。”
朱元璋此番举措虽然很蠢,蠢得让陈标无法直视。但陈标对朱元璋的印象好了一些,第一次主动为讨厌的朱大帅出谋划策。
朱元璋苦笑:“文人哪那么容易培养?”
陈标道:“你又不培养考科举的文人。识字、识数、懂道理,这样就足够了。常用字就几百个,数字你让大帅在军中推广我们陈记常用的简易计数符号,再把晦涩难懂的典籍翻译成大白话。先在军中教授,然后从军中选择学习优秀者……爹!不准抛我!”
陈标这一嗓子完全是马后炮,他爹都把他抛到抛物线最高点了,他才叫出声。
朱元璋稳稳接住陈标,站起来抱着儿子,像个大傻子一样原地转圈圈:“哈哈哈哈,我儿居然主动帮助大帅!我儿终于肯承认大帅的好了吗!”
陈标恼羞成怒:“我承认个屁!我这是怕为大帅出了馊主意的老爹你被砍头!”
朱元璋拍了拍陈标的小屁屁:“嗯嗯嗯,对对对,标儿承认了个屁,哈哈哈哈。”
陈标挥舞着小拳头,对朱元璋的脸报以小奶拳。
朱元璋享受着陈标的小奶拳脸部按摩:“标儿你这主意太好了。你给陈记伙计们的那些课本是不是能直接用?”
陈标气喘吁吁地揉手手。
老爹脸皮太硬太厚,痛击了陈标可怜的娇嫩小拳头。
“嗯。”陈标别扭道,“我帮你选一些,你带给大帅。但爹,你太出风头可不好。”
朱元璋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为臣之道嘛。我会想办法打消大帅对我的忌惮。”
陈标仰天长叹。爹你知道个屁!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大明建立之后,他就立刻将资产转移到海外,等胡惟庸一得势,就撺掇老爹辞官归隐。
陈标挠挠自己的小脑袋。他能记住的明初的人物不多,胡惟庸应该是类似于明初文臣之首的人,但为什么他从未听老爹说过?
老爹开口闭口就是李善长李先生,胡惟庸哪去了?
刘伯温也不见踪影。说好的明初是刘伯温和胡惟庸打出狗脑子呢?
陈标挠挠头,再挠挠头。
朱元璋抱着陈标,帮陈标挠挠头,再挠挠头。
“儿子,你怎么总挠头?你头顶就这么一个小揪揪,难道还能长跳蚤不成?”
陈标一记直拳砸在朱元璋的鼻梁上,终于把朱元璋打疼了一次。
……
所有文人都等着朱元璋屈服。
但朱元璋他不仅不屈服,还拔营亲征扬州去了。
文人们大失所望,纷纷投靠张士诚和徐寿辉。朱元璋的风评急速下降,甚至四处传起了朱元璋把文人杀了片肉下酒吃的可怕谣言。
徐寿辉正在和已经露出反意的部下陈友谅打得火热,暂且没空关注文人;张士诚笑出了狗叫声。
张士诚盘踞浙西,早已经降元,被受封为太尉。
这几年年年旱灾、蝗灾、水灾轮着来,到处都缺粮。元大都失去了南方的产粮地,捉襟见肘。张士诚从至正十七年(1357年)起,年年向元大都输送漕粮十一万石。
可这天灾人祸不仅是元大都那边的人有,浙西的百姓也被天灾波及,他们还要供奉张士诚。
浙西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减去天灾人祸的消耗,减去士绅豪强的剥削,减去供奉张士诚部的税费,还要减去他们给元大都输送的十一万石粮食,才是他们的口粮。
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就能知道浙西的普通百姓在张士诚统治下生活得如何。
今年是至正十九年(1359年),天下又发生了大灾荒,饿死者无数。
但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张士诚统治浙西后,浙西再无战乱,经济繁盛,百姓安居乐业,被占领浙东的野蛮朱元璋部压榨的贫苦无依的老百姓们纷纷投靠张士诚,人口迅速增加。浙西一片欣欣向荣,仿佛盛世。
张士诚礼贤下士,拿出无数金银珠宝、香车宝马、良田美宅、歌姬舞伎送给有得有才的文人们,对大才之人倒履相迎。
文人纷纷称颂,张士诚有明主之相。未来收拾这乱世河山者,必定是张士诚。
陈国瑞随朱元璋出征之后,这被列为军事要地的大街又安静下来。
今日过分炎热,陈标带着吵闹不休的弟弟陈樉,与双双被留下来的堂兄陈文正(朱文正)、李保儿(朱文忠)泛舟湖上。
大船静静停在湖中央。陈文正带着陈樉去船尾钓鱼,李保儿拿着一本书皱眉小声读着,被陈文正大吼好吵,把鱼儿吵走了。
陈标坐在船舷上,光着的小脚丫划拉着湖水,听陈迪报告搜集的各地文人骚客新做的诗文辞赋。
打探来的情报可能经过了伪装,但文人们创作诗词歌赋的时候只会夸张,不会刻意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