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作者:乌鞘
文案:
高考出分首日,刚刚成为某省理科状元的卓某死了。
死了,但没完全死。
他穿越入一个书香门第的卓姓世家,成了年仅六岁的长房长孙。
听着是挺好,但他家老太爷在争储中站错队被砍了头,自己的三个前途光明各有功名的儿子附带全家齐齐流放极北朔州,苦役服刑。
卓思衡以为自己拿得是绝地求生剧本,于是潜心学了一身实用生存技能,却没想到几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卓家罪臣身份可免,但想回原籍是不可能的,朔州老少边穷地区还需要建设,给你们一个正常人身份不要再叫了。
少年自此决定,既然没了罪臣后人的身份可以科举入仕,那我就用考试改变命运的方式杀回去!
他毕竟是在刚高考完智力水平尚处于巅峰时期穿越的,满脑子知识也带了过来,简直是小猫咪嗷嗷叫——全是妙妙妙!
然而,他不幸是理科生。
在一个科举应试只有文科的时代,他想要改变命运犹如登天。
但即便是九重高天,他也未必就登不上去。
试登穹庐挽北斗,天自高来我自强。
这是一个灼灼少年成长强大、位极人臣颇有养成感的故事,也是他率领罪臣之家重回名门望族的故事。
有感情内容,但不多;
有种田内容,也不多;
有日常生活,算调剂;
有可爱女主,就一个;
主要还是搞事业,科举和仕途为重点,以及个人成长与自我理想实现的内容;
当然把这篇当成一种古代科举做官项目“竞技文”也不失为一个阅读小妙招。
一句话文案:穿成戴罪之身重振昔日名门
【阅读须知】
1、纯架空,非史实,切勿带入真实历史与现实人物;
2、官制结构与科举制度本身糅杂了许多朝代特点,总体来说是从唐到宋的一个巨大杂烩,并无唯一指定标准参考,欢迎共同探讨友好交流,但不宜生搬考据硬套;
3、本质还是个爽文,因此会为了剧情牺牲一定合理性,特此提前告知;
4、尝试新写法题材,可能会有不足,万望可爱读者们见谅。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科举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思衡┃配角:卓慧衡,卓慈衡,卓悉衡┃其它:科举
一句话简介:穿成戴罪之身重振昔日名门
立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作品简评:高考状元卓思衡穿越到流放罪臣之家,秉持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以状元之姿重返朝堂,凭借才高识远除弊兴利,实现了自己与家人学有所用的抱负,也为天下奠定了革旧鼎新的础石。
文章剧情紧凑环环相扣,人物形象丰沛生动,文笔极具感染力,描绘出一个能令人身临其境的古代架空王朝。文中卓氏一门的亲情描写令人动容,男主角卓思衡的个人魅力也非常突出。


第1章
茅屋破窗外是北风号泣,窗内陋室里有妇人哀涕。
“大哥,我是真的熬不下去了……自全家获罪流徙,再到从帝京上路朔州,这期间我家里人再三让我和相公和离,我死活不肯,母亲一病不起,我亦是狠下心嫁娶相随与相公不离不弃。咱们到这来的一路尽是苦难,但有相公在我身边,什么苦累我都愿意挨。可如今……相公弃我离世,即便带着我俩的这两个骨肉,我也……我也没有活着的兴味了。前些日子终于有信到营里,说母亲她……她自我走后便药石无医,半个月后便去了……”
说至此处的羸瘦少妇已是泣不成声,被她唤作大哥的人正是卓家三兄弟的大哥卓衍。兄弟三人被父亲的案子连累,举家流放极北朔州劳苦役,仕途尽毁,妻小相累。卓家二弟在路上病累交加暴亡,三弟于半年前冻毙于劳役的采石井矿,留下三岁一女与另一个尚不足周岁的幼儿。
昔日亲爱手足仅剩卓衍一人,虽刚过而立之年,他却已是两鬓斑白形容枯瘪,静默地听着此番悲语,他的妻子宋氏轻轻搂住三弟妹姜氏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也是泪落不止。
姜氏夫人握紧长嫂的手,相对而泣道:“我父亲年逾四十方有我这个不孝女,如今信上说母亲去后他也忧思成疾,每日尽说些胡话,都是讲我幼时那些玩笑事,我哥哥听了成日的哭,请来的大夫都说没办法……哥哥让我念想当初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替自家人想想……他说我相公去世便已是寡居之身,依照律例,只要大哥首肯出具文书便可出寡请离,可我是能脱身,但我的两个孩子……我两个苦命的孩子他们姓卓啊……”
朽窗喑哑摇晃,仿佛北风闻此悲声也欲嚎啕。
“弟媳,不必再说了。”
沉默许久的卓衍忽然开口,他的目光始终只是看着铺满干草的地面,哑了的嗓子里仿佛是用力挤出的声音:“孩子就放在我家,与二弟的女儿一样。你父亲既然想你了,你就回去吧,也去你母亲墓前尽一尽未及的孝道。”
他说得诚恳平静,没有一丝起伏,说完微微偏头,对一直缩在木板床铺一角搂着熟睡妹妹的卓思衡说道:“孩子,明天去跟役营管事借纸笔来。”
“是。”八岁的卓思衡自来了朔州,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很乖巧的。
他怀中刚满五岁的妹妹卓慧衡听到声音略微睁了睁眼,又被他轻车熟路地柔声安抚,哄得重新入睡。
这些惨事还是少让孩子听吧。
卓思衡悲哀地想。
其实按道理来说他也算个孩子,毕竟按照国人习惯,自己生了孩子前的成年男女也算孩子。而他才十九岁,春风得意马蹄疾地知道了高考分数,确定拿下本省理科状元,成为全省家长口中最新一期“别人家的孩子”时,他穿越了。
那时真正的卓思衡年方六岁,初到朔州幽北郡后高烧不退,大概确实是死了,不然自己怎么又在他的身体里活过来,似乎还会长期以存在于低龄孩童身体内的方式延续自己十九岁的思想和生命。
只是延续的方式非常艰苦。
姜氏夫人即便得了卓衍的首肯也仍是在哭,倒是自己到这里来后的娘亲卓夫人宋良玉女士已然平静下来,她自屋角筐篓里领出一个两三岁大的瘦小女孩,又抱过姜氏背上缠裹在褴褛襁褓里的熟睡婴儿。
“思衡,这以后就是你的三妹妹和四弟弟了。”
她这样说是在安抚姜氏让其放心,但也是对着卓思衡,仿佛希望他能立刻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
卓思衡经历过生死穿越后已经没什么好不能接受的了。他只是觉得自己三叔这俩孩子真是心宽胜过自己,要知道他也是在穿越后苦苦辗转挣扎了半年才开始接受现实,达成与命运的历史性和解,但他新的三妹妹刚才无视大人的愁云惨雾自己跳上跳下蹦进筐里傻乐,而四弟弟从进屋起便一直安睡至今。
但姜氏却哭得几欲昏厥,她重新抱过孩子,亲了又亲,又将头埋在大嫂怀中,一时妯娌二人皆是肝肠寸断。
卓思衡信她是真的舍不得孩子,也信她真的心中愧对父母思念家人。命运撕扯的感觉他自己也是经历过的,总要做出选择,接受现实。
比如穿越两年后的此时此地,他就选择了非常顺应天时地努力活着。
夜晚,姜氏返回自己在籍的役劳营,北风没停,屋内也没有火,冷得一家人缩在一处。卓慧衡是卓衍二弟唯一的女儿,而慈衡妹妹和尚未取名的四弟被姜氏暂且带回。
慧衡自幼丧母,未足三岁家中落罪,牢狱里潮恶腌臜,幼小孩童落下了病根,又随流徙押解队伍一路劳苦越去越北,身上的病也越来越多,好几次都险些去了,总算在朔州安顿下来后逢凶化吉熬至五岁,如今虽也是缺医少药时不时咳嗽发热,但终究已是有了可以养活的精气神。宋良玉将小女孩抱在自己和相公卓衍之间以便取暖,握住卓思衡冰凉的小手,将剩下能找到的衣衫全盖在两个孩子身上,卓衍见此,便更将妻子牢牢拢入怀中。
“你家里也来了信,不如……你也随三弟媳一道回帝京去吧……”他轻声说道。
宋良玉掖了掖孩子的衣服,平静道:“你还活得好好的,我走哪里去?三弟半年前去了后三弟妹苦熬着将老四养到足周岁,她比我命苦,能回去尽孝是应该的。我父母早逝,弟弟当家妹妹已嫁,这里便是我的家。我若走了只剩你和孩子,要是再遇到这么冷的北风夜,谁帮你们一起暖被窝?”
卓衍看妻子朝自己仰头露出的笑意,一如昨日新婚燕尔初显喜脉那日,两人也是这般依偎,给腹中尚不知男女的骨肉绞尽脑汁想名字,甚至连几岁读书请怎样的师傅找什么样亲家都想好了。
如今妻子容颜虽依旧华貌,但却被苦辛摧残憔悴支离已露疲态,卓衍看在眼中,心腹剧痛,还是决定开口,说道:“我家被定罪并未牵连妻族母族,你有才有貌,和离后便不是戴罪之身,若能过得好些,我与孩子都会欣慰。”
“孩子肯定是更愿意娘在身边的!”宋良玉瞪他一眼,“你少替他胡说!”
卓衍忍泪抱紧妻子一时怆然,心中百感交集,又叹老天赐他这样百世修来的好姻缘,却为何又给他全家罚下如此困苦的命运?
宋良玉伸手抹去丈夫腮边滑落的泪滴,温言道:“我知后日更多艰难,但我们一家以后六口人,都得好好的,今生纵然难求安稳,但过团圆日子还是可以盼上一盼。”
卓衍哽咽声幽涩,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答了一个字:
“好。”
听到夫妻二人完整对话的卓思衡也很想落泪,但他还在装睡,于是必须忍住。
他真的很感谢卓衍和宋良玉夫妇,这两年,他已然将二人当做自己真正的父母。未穿越前父母在他很小时去世,并无太深印象,自己父母缘浅,倒也活得挺好。最初刚至此处时,他心中也是百般愤懑,自己怎么就如此凄惨?足足半年时间都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心中亦有挣扎:一面是天生天养的好奇心纠缠他,想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又是怎么来的;一面是面对残酷现实的畏惧与憎恶,他好端端穿越到一个书香门第里,还是长房长子,也不算差,偏偏一来就倒大霉,还是人力难为那种,不认命又作何想?
后来还是宋良玉劝慰卓衍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
她说:“蝼蛄岁三尚且偷生,人生道阻且长,总有来日。”
卓思衡细想其中道理,自己若是真的死了,那便是一无所有,然而又重活在当下,纵使各方面情况都很糟糕,却也是一次人生的重新体验,大不了再死一次,反正他已经死过,并不新鲜的体验也就没了令人畏惧的感受。
于是,他在穿越摆烂半年后开始振作,为自己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活下去,去体验。
这一切都要感谢宋良玉女士,他另一个超越生命意义上的母亲。
以及在摆烂期间始终照顾陪伴不曾放弃他的父亲,卓衍。
依偎在父母怀中,纵使北风不息,卓思衡也还是安然入睡。
半个月后,北风更甚,天寒胜昨。
历尽磨难,姜氏终于踏上归家的路,留下两个因为姓卓不能脱去罪籍的孩子养在卓衍膝下。卓衍特意为刚满周岁的小儿起了悉衡作为名字,看到三弟这对儿女,女孩慈衡神色英气目露率真,小儿眉眼善秀鼻额丰挺,二人一神一形都极为肖似自己平常在家中最疼爱的幼弟。而慧衡虽病弱不胜,但性柔温雅谈吐宜人,又与二弟开蒙年纪的神情模样如出一辙。念及手足之情白发相送,便又是悲恸无尽。
朔州的幽北郡历来是朝廷的流放地,罪人及其家眷至此后便会立即编入罪户籍,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然后以户为单位划归管理的对应役劳营,由役营管事统一安排每日的劳作,男丁采石凿矿开山砍树,女丁耕地舂米种麻纺绩。卓思衡年仅八岁不足丁龄,便在家看护弟妹操持杂活。因役劳营的棚屋都无有坑灶,劳役的男女丁便在自己服役的处所分食自吃,留在家中的老人孩童便要每日两食亲自按时按地去领。
这个工作就交给了卓思衡。
他每天到时辰便要左手扯上慧衡,右手拽着慈衡,最后一个刚满周岁的悉衡便用破布包了缠绑在背上,齐活,出发。
卓家四个孩子去食堂吃饭的队伍实在壮观,能在流放地浩浩荡荡凑齐这么多人口的家庭实属少见。
卓衍与宋良玉在此也不计较什么宗族什么分支繁盛,一家人能活下去就好,于是便将二弟与三弟留下的三个孩子一并计入自己名下,只教他们管自己叫做爹娘,不必多做旁支的称呼,况且他们也确实是将这些孩子视如己出一如思衡一般疼爱。更教思衡要做好长兄,关怀看顾弟妹。
同时,卓衍还给了卓思衡一个任务:读书。
“即便罪臣之后不能走仕途科举之路,读书也能明理觉德,最末还可通畅智识陶舒心境,总归是百利无害,你之前因家中落罪耽误了开蒙,此地也无笔墨书本,只好咱们父子俩之间口授亲传了。”


第2章
卓思衡在现代时对语文便不是很敏感,好在他聪明,背会书学会如何答题与写作文的通用思路,便能考出不错的分数。学理科是他忠于自己爱好的选择,毕竟连看课外书,他都是偏爱史前的恐龙和宇宙的奥秘,什么课外名著参考,一律背个简介和立意。如今重学文科,虽然有个曾经殿试二甲全国第十名的考霸亲爹,但也是条件所限磕磕绊绊,不过还算他脑袋灵光,前一年里他已基本学完开蒙的那几本“三百千千”,今年开学了《声律启蒙》,如今倒是可以涉足训诂这一阶段的入门《尔雅》。
卓衍见儿子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仍能专注思读,颇显聪敏慧贯的资质,再加上慧衡刚刚六岁,也是冰雪聪颖,十分有家传的读书能耐,便又是心痛两个孩子如今入了罪籍又是更用心相传,平常劳役之时也大多思索今夜要讲哪本书里的哪段,又要怎么去讲授才能让儿子更好理解书中玄奥。
终究二人只是听得言传,连个纸笔都无,卓衍怕儿子女儿光用耳朵听学得无聊,又无所谓按照书院那般严苛的方式启蒙,就时不时讲些更具故事性和趣味的《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加之解一解《龙文鞭影》中耳熟能详的轶事典故。
这“春秋三传”里的故事虽然据说也是科举考试的重要考点,但其本身确实没四书那么枯燥,对卓思衡来说更具吸引力,他在带弟弟妹妹打饭的路上都还在回忆昨晚父亲讲得内容。
“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哥哥,你在背爹昨日讲得《左传》故事?这是讲什么的啊?”慧衡五岁,她身体不好,听课到一半就得休息好一会儿,只记性不输卓思衡,虽不能如他一样复述,但也能说个出处来,然而再深的便不知晓了。
卓思衡觉得弟妹都很是可爱,从来都不恼他们打断自己思路,放柔声音道:“就是说做人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做能做的事,有些要做的事也得看好时机,不能鲁莽。”
“不能无莽,无莽。”悉衡正是学会说话后最爱接茬的两岁上下,缩在卓思衡背上跟着念,只是他咬字还不清楚,又可爱又好笑。
慈衡见哥哥脚步慢了,则立即表示对哥哥姐姐和弟弟讨论的内容极为不满,大声道:“哥,我饿!”
自己这三个弟妹各有脾气性格,但却个顶个可爱。慧衡安静温文,慈衡好动鲁直,悉衡虽还看不出大概个性,但已有些闹人的小馊主意,将来怕是个不省心的小魔王。不过他们家目前这情况,还是有点个性最好,活出自己的意思来才能吃的进去生活的苦楚。
慈衡又催他快走,撒开手自己先跑两步,卓思衡赶紧跟上,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朔州的四月只是比隆冬暖些,路上积雪尚未融化,荒野林间不见半点绿意。卓思衡怕慈衡跑跳滑倒便一直紧跟着,直到放饭处才又抓住自己这活兔子似的小妹。
到了才见,今日的放饭处似乎有点不大一样。
原本分饭点卯写录的张老文书不在,营户管监的朱通正挺着肚子,不耐与烦躁被满脸横肉挤在尊容当中。
“自己拿自己写!别拿多了找抽!”他碰了碰腰间的皮柄都开裂了的鞭子,朝排成长队的老弱喊嚷。
卓家所在的劳营不到一百户,朔州苦寒环境艰苦难熬,许多老弱刑徙至此后没出一两年就去了,所以来这分食的丁人家眷其实不多,只有五十余人,老老小小都很安静,自己拿了份例的苦野菜炊饼,再舀一勺和水没分别的汤羹,便到一旁土垄之上去各吃各的。
轮到卓思衡时他正想着昨夜背的书,冷不防慢了些,看起来就气不顺的朱通便催骂他:“背个屁的书嘟嘟囔囔!净耽误老子吃饭!罪人生的种又不给考学问,天天酸不拉几,还当自己是京城的公子哥?”
他们一家在营里住了快三年,大部分管事都认识,朱通也是在这的老吏,听说从前是卫州延和军治监治下的一个兵卒小头目,后来夜里吃酒犯了条例,便给扔到幽北郡来管劳营。卓衍在朝中有过些时日的历练,颇会看人,他曾说朱通朱老五这人只是脾气坏爱嚷嚷,人品却是不错的,那鞭子他成天挂在腰间吓唬人,却一次没摘下来过落到妇孺老幼身上。若不是性子太直与那其他各个营的营务差役们不对付,他也不会被排挤到自己家这个营里分管丁男丁女的家眷们。
他们这个劳营,大部分都是贬黜的官吏和家眷,虽说好管理,但妇孺大多身子弱,病了死了的居多,剩余老幼的吃食按律例一日又只是劳役丁人的一半,所以寻常分饭给物的东西就少,油水自然少,闲是闲来贫是贫,朱老五是从军营出来的,还曾是个小头目,脾气大性子莽,自是不乐意,然而又与那些个寻常欺压劳役的惯犯脾气不和,甚至动过手,得罪有些背景的管事,便更没机会出头了。
他从来分饭都是摆着个臭脸,今日更是骂骂咧咧嘴上好不干净。卓思衡很想捂住弟妹的耳朵,心想这可不是他们家书香门第早教该有的内容,但又疑惑,平常一直颤颤巍巍在那边点卯算数的张老文书哪去了?难不成是为这个朱老五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卓思衡心从来很细,也善于观察,脾气又不急躁,被这样说也还是斯文乖巧,默默领了饭食带弟弟妹妹去一旁人少的地方吃。悉衡还小,得卓思衡把炊饼掰得碎碎的泡进汤水里浸软了再入口。
刚安顿好,朱通竟走到他身边,横眉立目说道:“你刚才是不是给弟妹少领了炊饼?”
卓思衡摇摇头,他是按数拿的,朱通又昂头朝身后还没吃完回家的人大喊:“有哪个活该饿死的少拿了?”
明明是好话,他嘴里说出来就很不好听。平常大家就很怕朱通,今天更是瞧出他脾气不对付,没人敢应声,朱通便骂骂咧咧将剩下的两个炊饼撕成五六块,就近给几个老人孩子分了,卓思衡还分到一小块。
悉衡已吃饱入睡,这一小块饼馍便被卓思衡一分为二,塞给两个妹妹。
“姐你吃,你瘦。”慈衡虽然才四岁,但已经和六岁的慧衡一样高了,她单纯的认知里姐姐从来都是病歪歪的,得多吃才行。
慧衡却缓缓摇头道:“哥哥夜里还得背书,每天都饿得肚子叫,咱们给哥哥吃吧。”
两个女孩的话教一旁的朱通听去,他脸上的戾气消去几分,两只大手胡乱摸了把慧衡和慈衡的脑袋,冷哼一声道:“你们吃你们的!你哥是半大爷们儿,还能饿死不成?读书有个屁用,不如会算个账记个数,还能帮军爷我点点册子。”
听他这样说,原本不打算招惹是非的卓思衡却忽然脑袋大为灵光!
算账?计数?
这是数学啊!
在他学习语文已经学吐了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数学题仿佛一道光亮,叩开他这个当代考试制度下恐怖的人形解题机器、无情的应试教育踏破者、全省全市知名数理化做题家那沉闭已久的心扉。
“朱管监是需要人帮忙清点数目记账么?我可以试试。”他将跃跃欲试藏得极好,一副听话老实的模样,比寻常九岁男孩讨人喜欢多了。
朱通只听说自己营里过去都是读书做官人家,只会酸文,哪懂这些庶务?可他实在不识字又不会账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两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别瞎翻乱看,给我规矩放回去!”
卓思衡满心期待打开记簿,以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个全国卷倒数第二道大题,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朴素的加减法。
这种大材小用行为着实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发现,怪不得朱通为此事心烦,这簿册里的记载琐碎的不行,盖因伙营不是按照每日每人头给份例的炊饼汤羹,而是先以月计将一月营内的支出全列出来,每日再领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妇孺在极北的严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没来,吃食便能剩下,因为按规矩领食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点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户逃亡,除非那种极其严重由营医大夫批了条的重患才能带回家用食。这样一来,若是有些日子少人来领,那便在月末几日多填些,月初发多少算多少,将账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来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营里管事的口袋,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雁过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这样一来就苦了下面算账点卯的,还得每日算好均摊和对上前面的空额,朱通大字不识,即便会简单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没那个耐性自己一笔笔添画找补。
粗略往前瞧瞧,这个月似乎没什么需要填补的地方,于是他便只将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头和菜食数就已清点完毕,卓思衡将记簿递给朱通说道:“五十三个炊饼五十三人领讫,汤羹每人一溢,都已点卯,多出的两个没算,还有半个月到月末再补也不迟。汤羹昨日的也没填好,许是张文书病急没顾上,我也补上了。哦对,今日是旬末,册子里旬末计数的地方空着,我也给填好了,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你跟念经似的!”朱通耳朵里像有十七八只蚊子乱哼,赶紧叫卓思衡停下来,换了个目光打量他两眼又道,“你是卓家那个老大吧?”
“是我。”
“我一会儿去跟伙营对数,要是对不上,有出入的就从你饭食里省出来补!”
旁边已有尚未离去的老人流露出畏惧神色,但卓思衡却十分自若道:“如果错了是当然是要领罚的。”
“对了也没有赏!”朱通冷哼一声。
然而第二日去领饭时,朱通心情便好多了,虽然还是说话没有好气,却让卓思衡在一旁做原本张文书的差事,忙完又多给了慧衡和慈衡各半个炊饼。还吩咐他吃完饭去领笔墨纸册,这两日入春会有粗衣按人头发给每家每户,朱通要卓思衡帮忙先算好人头,明日交上来他再去领。
于是夜晚,卓思衡便带了从营物库领来的文房四宝回家。
卓衍与宋良玉见了问得原因,都赞叹起儿子的胆大心细和算账天赋,卓衍更是颇为欣慰道:“听说张文书从前也是落罪之人,后来营里缺人,他又通书写计算,便当了个小事务,如今也算平安温饱到老。若是咱们思衡有这个能耐,将来必然也能少挨些苦累,三个小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这里既有纸笔,不如爹娘教我们几个写写字吧!”卓思衡耳朵里没听进父亲的期许,满心都是好奇和跃跃欲试。
他原本听朱通说要算粗衣的账数,便觉得有这个机会弄点笔和纸回来,总是口头背书还是差点意思。于是才应承揽下这个活,见父母都是开心,他便也不觉得要晚上算账多辛苦。反正这账最多到乘法,简单极了。
说起来这文房四宝的质量实在很差,想必比当年卓家全盛之时常用得那些没法比,笔毫叉须,墨开不匀里面又是结块,纸色钝黄,内里尚有纤维,极为粗糙。但卓衍写得极为认真一气呵成,卓思衡看去是两个拳头大的字“团圆”。他不懂书法,来到这里也没机会碰到笔墨学习,然而这两个字即便是他也看得出是端正的楷书,力道汹涌却不外溢,筋骨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