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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却完全不似由他心中所生,忽地一跃而起,如同一条巨大的猛犬,向他当头扑来。高仲舒呆了呆,但他的手比脑子所想更快,“呛”一声,二尺余的剑已脱鞘而出,划了一道弧线。

  这一剑十分迅捷,那人正扑在空中,剑已拦腰划过,但却如划过一道黑烟,竟然毫无阻隔。高仲舒呆了呆,那人却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五指如钩,一搭上他的肩,高仲舒只觉一阵钻心似的疼痛。此人不受剑斩,直如烟气,但此时却完全不像是假的。

  “高先生,你若还不肯认罪,便随我去拔舌地狱吧。”

  那人扼住了高仲舒的脖子,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这人的嘴唇红得异样,牙齿却白得耀眼,尖利如刀。高仲舒打了个寒战,心里一阵发毛,想道:“不会这么邪门吧?难道真有鬼神?”

  他不信鬼神,但此时实在由不得他不信了。眼前这个人手无寸铁,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锋利。难道真是鬼卒么?鬼怕人唾。高仲舒想起以前听过的那个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了。宋定伯夜行遇鬼,假装自己也是鬼,骗得鬼说出自己怕人唾。可是他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唾液一时间都似干了,根本吐不出来,一时涨红了脸,只是干咳,可是脖子又被那人掐住了,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若是苏合功见了,准会说我“满面红光”。到了这时候,高仲舒想到的居然是这个。也许马上就会死了,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什么害怕,能够想的,也仅仅是“我要死了吧”这一句话。

  这个人的五指阴寒如冰,已经陷入高仲舒脖子上的皮肉里,高仲舒正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却听得那个妖怪“咦”了一声,似乎极是诧异,而耳边突然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我是天目,与天相逐。”

  这声音十分清亮,念得却很急,随着这声音,高仲舒只觉扼住自己咽喉的那只手突然一下松了下来,他定睛看去,却见这人的身影突然间又缩得成为细细的一团烟雾。

  高仲舒大感诧异,也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头看了看,却见身后丈许远,不知何时又站了个人。

  面前那个怪人忽大忽小,忽而又化做黑烟,高仲舒总觉得身后这人也一定是个怪模怪样的异人。可是一看到那人的脸,却不禁吃了一惊。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只怕尚未及冠,确切地说,应该是个少年。皮肤极是白皙,白得几乎要在黑暗中放出光来。高仲舒长得气宇轩昂,平时也颇有美男子的风评,可是这个少年的长相几乎可以用“精致”二字来形容,只是在这个少年秀气的嘴角上,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这笑意背后,却仿佛隐藏着一点什么。

  少年的双手举在胸前,做了个奇异的手势,口中仍在喃喃地念着:“……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随着他的念诵,那团黑烟越缩越小,当他念完最后一个字时,黑烟中突然发出一声哀鸣,戛然而止。

  “咳,咳咳……”直到此时,高仲舒才觉得被那人扼过的喉咙极是难受,气也喘不过来,他大大地咳嗽着,人也弯了下来,半蹲在地上。那个男子快步走到高仲舒身边,伸手在他背后一按。说也奇怪,随着他这一按,高仲舒一下觉得胸腹间舒服了许多。他长长地喘了口气,揉了揉脖子,被那怪人扼过的地方仍然有些隐隐作痛。他干咳了两下,方才拱手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在下高仲舒,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少年迟疑了一下,方才道:“明崇俨。”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姓也十分稀见,京中并无什么显贵姓明,显然,这个名叫明崇俨的少年出身十分平常。高仲舒又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明兄,多谢。舍下便在前方义宁坊,如蒙明兄不弃,还请兄台移玉……”话未说完,眼角看到一边倒在地上的阿白,顿时僵住了。

  阿白的伤势看来颇重,离家却还有好几里路。但如果把阿白扔在路上不管顾自回家,他也实在不愿。明崇俨走到阿白跟前,蹲下来摸了摸。阿白的头顶受了伤,流出的血连眼都糊住了。明崇俨看了看,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表纸迎风一抖,纸登时烧了起来。他将这团燃着的纸往阿白头上一按,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

  话音未落,阿白的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打了个响鼻,挣扎着要爬起来。明崇俨皱起了眉,手托住马鞍。他看上去颇为文弱,没想到力量甚大,阿白居然被他信手一托便站了起来,只是还有些摇晃。高仲舒又惊又喜,只是见他皱了皱眉,担忧道:“明兄,这马伤得很重么?”

  明崇俨道:“不是,马的伤很轻,没什么大碍。”

  听得明崇俨说马伤甚轻,高仲舒不禁大为欣喜,道:“真的?”他紧了紧马鞍,正待跳上去,明崇俨却伸过一只手来搭在他肩头道:“高兄,在下正要前往会昌寺,高兄不如随我一同去,也好让马歇歇。”

  会昌寺在金城坊南门西,是长安有数的大寺院,离这儿很近。高仲舒回家,每天都要从会昌寺门口走过,只是他是持无鬼神灭论的,自然不会去寺中。如今天色已晚,若是阿白走不快,只怕金吾卫禁夜了还不曾走到。高仲舒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吧。只是,我冒昧打扰可好么?”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佛门广大,得入者即入。”

  高仲舒道:“是么?那也好。”他对阿白爱若性命,见马儿受了伤,也实在不忍再骑着它走远路。他梳理了一下阿白的鬃毛,道:“走吧。对了,明兄,方才那妖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魅。”

  听得“木魅”两字,高仲舒不禁一呆,道:“什么是木魅?山精木魅的木魅?真有这东西?”

  明崇俨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个东西,在高仲舒眼前摊了开来。那是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头绑了一只土灰色的蚱蜢。这蚱蜢还在挣扎,但被发丝绑住,根本挣不脱。高仲舒迷惑地看着明崇俨手中这小虫,道:“这不是虫子么?”

  “这便是木魅所化。”

  高仲舒仍是不敢相信,又看了看这小虫,嘴里嘟囔着道:“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岂有此理。”

  “怪由心生。所谓山精木魅,本无是物,只是人心叵测,卉木狐兔凭之,便有了妖物。”明崇俨手一扬,将发丝收回掌心,嘴角那丝淡淡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高兄,你似乎被术士盯上了。不过不用担心,这术士好像和你没什么深仇大恨,手下留情了。”

  ※※※

  会昌寺离此间已不到半里地,明崇俨走在前面,高仲舒牵着马紧跟在后,也没多久便已走到。

  在这个时候,会昌寺自然早已关门了。明崇俨敲了敲门,会昌寺的偏门“呀”一声开了,有个人朗声道:“明兄,你来晚了,贫僧只道明兄要爽约呢。”

  此人的声音极为清朗,在暮色中直如一颗颗白瓷的珠子滚落。开门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袈裟的僧人。虽然是个出家人,但此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纵是王孙公子,亦无此人气度。高仲舒暗自喝了声彩,心道:“原来出家人也有这等人物。”

  明崇俨上前行了一礼,道:“大师,这位高仲舒先生的坐骑受伤,想借宝刹为高先生爱马疗治一番,还望大师首肯。”

  和尚也已看到明崇俨身后牵着马的高仲舒,他一合十道:“原来是高施主。禅房煮茗清谈,尚非无趣,不知高施主赏光否?”

  这时,夜空中远远传来了鼓声,那是金吾卫开始禁夜了。不知为何,高仲舒此时已没有急着回家的意思了,这和尚谈吐风雅,使人油然而生好感。他作了个揖道:“如此,多谢大师了。只是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淡淡一笑:“贫僧辩机。”

  ※※※

  唐人之茶,后来在陆羽的《茶经》中分为粗、散、末、饼四种,最常见的是饼茶,今日云南沱茶尚存唐时形制。辩机所饮只是散茶,却比龙团凤团之类更有清气。而辩机虽是僧人,见识却极是广博,谈锋甚健。他尤精梵文,与高仲舒对坐而谈,天南地北,口若悬河,却又不让人觉得饶舌,高仲舒听来如坐春风,一边饮茶,一边听辩机谈笑风生,真个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他惊魂未定,平时与人交谈滔滔不绝,此时却说不出多少。

  虽然茗须品,最忌牛饮,高氏一族本是官宦世家,好茶也喝过不少,可是这等好茶他实在从来不曾尝到过,一杯杯地喝得口滑,喝完了一杯还待再倒,却倒了个空。

  辩机见高仲舒一副尴尬相,微笑道:“高施主,这蒙顶石花轻清淡薄,适尊口否?”

  高仲舒吃了一惊,道:“蒙顶石花?”

  “正是。”

  剑南道蒙顶石花,乃是天下第一名茶,向为供品,高仲舒与苏合功闲聊时也说起过,不过他们都未曾尝过,也不知这号称仙茶的名品究竟是什么滋味。此时听辩机说现在所饮便是蒙顶石花,他也不禁有些怔忡,看了看饮空了的杯子,道:“果然不负仙茶之名。”

  “前汉吴理真于蒙山植茶七株,这七株茶便为后人称为仙茶。前朝炀帝使人贡蒙顶,因嫌人指爪污茶叶,故以二八处子斋戒一月,以舌采之,号称西子舌,也算是想人所不敢想。饮茶使人不寐,世人以此为憾,方外之人看中的却正是此点,呵呵,高施主今日听贫僧饶舌,想必也不耐烦了。”

  辩机说着这些香艳典故,谈吐仍与往常不异。高仲舒与他说笑着,肚里寻思道:“以前听人说大德高僧,点尘不染,这位辩机大师想必已到如是境界。”

  正在暗自钦佩,忽然觉得一阵阴寒袭来,高仲舒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突然觉得,外面似乎太静了一些,明崇俨在外面给马敷药,照理也该到了,只是不知为何还不曾进来。他抬起头向外看去,门窗紧掩,什么都看不到,不由站起身,想开门看看。

  见他站起身,辩机忽道:“高施主,请再饮一杯吧。”

  高仲舒道:“明兄怎么还不进来?我去看看。”

  他伸手要去拉门,哪知那扇薄薄的门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竟是纹丝不动。高仲舒大吃一惊,正想用些力,却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是辩机。辩机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笑意,一脸凝重,低声道:“善哉善哉,高施主,冤家宜解不宜结,且安坐吃杯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