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肚里骂着,却见前面正站了两个士兵,身上正是禁军的军服,边上还有一辆大车。他心中一喜,正待招呼他们快快出手,当先一个中年军官却微笑道:“成先生,将欲何往?”

  眼前这军官和颜悦色,但成圆化的眼睛一下闪过一丝惧意,如同见到了一条毒蛇,结结巴巴地道:“纥……纥干……”

  这军官仍是淡淡笑道:“正是承基。成先生,我家主人久闻先生大名,请先生移玉一叙,成先生万勿推辞方好。”

  他说得十分和缓,成圆化却猛地向后一跃,双手一并。不待他念咒,纥干承基的手已极快地一挥,两手一合,成圆化只觉嘴唇仿佛被一种极黏的胶水黏住了,竟然张不开,咒语自然念不出来了。

  纥干承基走到成圆化身前,看着成圆化眼中的惧意,微笑道:“成先生请。弥光,带成先生回去。”

  边上一个青年军官上前,一把搀起成圆化向前走去。成圆化已是吓得浑身瘫软,但那青年军官如提小儿,几乎是将成圆化提着走的。纥干承基拍了拍成圆化的肩,微笑道:“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这是《金人铭》中的话。《孔子家语》之“观周”篇有谓,孔子观周,入太祖后稷之庙,见堂右阶前有金人之背有铭文,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云云。纥干虽是鲜卑姓,但纥干承基读书甚多,方才用在成圆化身上这“金人三缄术”正取自这典故,因此才引了这段话来取笑。成圆化气得半死,可是被他封住了口,想骂也骂不出来。

  那青年军官将成圆化扔进车里,又走过来小声道:“二哥,那些人中,正有那个姓明的,是不是……”

  纥干承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这时候,大哥也该得手了吧。”他转过头,微笑道:“弥光,大哥好像很害怕这小子,你呢?”

  那叫弥光的愤愤道:“这小子本事不错,但也比我强不了多少,绝不是二哥你的对手,我怕他何来。”

  纥干承基淡淡一笑,道:“只是大哥怕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弥光,先留着他吧,否则郡王该找谁出气?”

  说到这儿,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那个弥光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二哥你真是深谋远虑。”

  他们早就想要对付成圆化了,但成圆化深居浅出,偶尔出来,身边也跟着一大帮元从军,他们屡次想动手都找不到机会。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将这个心腹大患擒住,而郡王要追查,也只会查到那些刚与成圆化恶斗一场的少年人头上,根本想不到自己。他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时不断有金吾卫赶到。这儿出了这般一场大事,负责长安治安的金吾卫到得极快,此时又有一拨人赶到,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厉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

  看这人衣着是个金吾卫街使,想必正在附近巡逻。纥干承基车上挂着金吾卫的牌子,他和弥光身上穿的又是军服,站定了道:“禀将军,昌明坊有宅中出现妖人。”

  那金吾卫吃了一惊,道:“妖人?你们为何不赶去?”

  “我等奉命在此埋伏,以防妖人同伙逃窜。”

  纥干承基说得极是坦荡,便是真的金吾卫只怕都没他这么镇定。长安城中出了大事,金吾卫也的确要在附近清场,以防事态扩大,那街使显然没起疑心,道:“有可疑人等经过么?”

  “眼下尚无。”

  那街使也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着意查探”,便领着一伙人打马向昌明坊而去。等他们走了,纥干承基跳上车,弥光正待扬鞭,纥干承基脸色忽地一变,低声道:“等等!”

  他身形一闪,人极快地闪到车厢里。弥光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扭过头,却见纥干承基又钻了出来,面色阴沉之极,道:“弥光,你真将成圆化扔在里面了么?”

  弥光怔了怔,道:“当然,不会有错啊。出什么事了么?”

  纥干承基忽地笑了起来:“好个成圆化,嘿嘿,终日打雁,到头来却让雁啗了眼,我居然看走了眼,元从军里原来还有这等高手。”

  弥光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了?”探头向车厢里看去。方才成圆化已被他封住穴道,扔在车中,但此时车中却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了。他不由一呆,失声道:“方才那些人是元从军?”

  纥干承基点了点头。弥光见他嘴角还带了点笑意,看似毫不在意,眼中却似有怒火喷出。他身上一寒,再不敢吭声了。

  ※※※

  明崇俨发现地下竟是一条暗河,已知明月奴定从这暗河逃了。他气恼明月奴骗了自己,当即用碎木扎了个筏子扔下去,人一跃而下,拿块木板划动。明月奴中了他的踏影术,此时依然有效,他一边划着木板,一边循踪而来。只是这种简单的筏子定然追不上明月奴,他也是一时气急,根本不去多想,哪知越赶越觉奇怪,明月奴竟似停住不动了。

  踏影咒时间一长,自然消散,但他是昨晚给明月奴下的咒,七天之内都有痕迹可寻。按理,明月奴脱身之后,应该马上就逃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为何居然停了下来。

  难道是受伤太重,以至于昏死过去?他心头忽地一颤,手上木板又加紧划了两下。明月奴是个阉人,这等人他避之唯恐不及,高仲舒听得自己喜欢的是个阉人也恶心了半天,可是与明月奴一番相斗,明崇俨却觉自己对这人也似有种莫名的好感。

  怪事,自己总不会也喜欢一个阉人吧。他只觉脊背一阵发毛,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扔到脑后。明月奴骗得他与成圆化的地傀儡一番恶斗,若非裴行俭及时赶到,自己险些被地傀儡捏死,照理该恨死她才对,可是明崇俨眼前来来去去,总是明月奴那张娇艳如少女的脸,却又恨不起来。

  真是疯了。明崇俨狠狠抓了抓头皮,骂道:“死人妖,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追得到你!”可是骂归骂,如果真捉到了明月奴,又该将她如何?

  踏影咒失效前,中咒之人不论躲到哪里,的确都能发现,但追不追得到却又另当别论了。虽然看不见,明月奴现在并不曾移动,他也感觉得到。只是他对明月奴已颇存忌惮,那些奇奇怪怪的傀儡术不易对付,更不易对付的是明月奴的心机。说不定,这也是她自知逃不脱明崇俨的追踪,故意设下的一条计策?

  木筏做得十分粗糙,在水面上行得也不快,明崇俨划得甚是费劲。明月奴应该就在眼前。他一手拨弄着掌中的一颗绿豆,睁大了眼盯着四周。暗河中光线极其暗淡,运足目力能看到的也不过丈许而已。突然,他隐约看到前面停着一艘小船,手中划水的木板也停住了。

  这小船一动不动,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明崇俨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道符纸,右手则将短剑紧了紧,一长身,大声道:“明月奴!”

  在暗河中,声音十分空洞,但并没有回答。明崇俨皱了皱眉,伸指一弹,薄薄的符纸如同木片一般飞了出去,打着旋到了那小船顶上,猛然间冒出一抹火光。借着这道火光,明崇俨隐约看到似有个人伏在船底,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心中一凛,脚尖在木筏上一点,人高高跃起,跳向船头。

  ※※※

  “明月奴姑娘,请吧。”

  前面是一道石门,现在却已是虚掩着了。这便是暗河的出口,老者轻轻一推,石门一下开了,外面的阳光登时拥了进来。

  这儿便是先师留下的第二处宅院吧。明月奴想着,跨出了石门。这是一个园子,大概也久无人居,到处杂草丛生。老者走在前面,微笑道:“五年前这宅院被一个豪客强占,因为受萨兄留下的机关惊吓,找到老朽禳解,老朽方才偶然发现这个秘密。”

  明月奴叹了口气。师傅纵然布置得天衣无缝,但事隔多年,对这等变故也是无能为力了。她道:“是因为呼影么?”

  老者摇了摇头,道:“令师心思细密,不会如此大意,他自然也料到事隔多年会有变故。他将呼影封在兴庆宫一座祆庙门外的翁仲之中,原本只怕再无人能发现。偏生去年长安城突遇地震,兴庆宫中别无损毁,封有呼影的翁仲却因地震而中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说得感慨万千。将呼影藏在翁仲之中,只怕谁也想不到。翁仲足有上万斤的分量,又是在兴庆宫中,自然谁都不会想到其中另有乾坤。去年这场地震并不算大,长安城连房子也不曾倒塌一间,独独那座翁仲为地震震裂,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明月奴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将那院子挖遍了也不见异样。”

  她说着,却又回头看了看。老者此时正将石门掩上,见她有些心神不定,道:“明月奴姑娘还在担心追上来的那人么?放心吧,现在那人只怕正在疲于应付老朽布下的水魅术吧。”说到最后,老者的嘴角已浮上一丝冷笑。

  明月奴低声道:“那人会死么?”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老者却并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恐怕伤不了他。只是姑娘放心,老朽的水魅术也够他应付一阵,你身上的踏影咒我已解了,他就算追上来也找不到你的行踪了。”他抬起头,看看天,微笑道:“姑娘伶俐聪明,我家尊主见到你时定然欢喜,嘿嘿。”

  ※※※

  脚尖刚触到船板时,明崇俨便觉得不妙。虽然看不清,但他也听到船头处发出一声水响,便如冒出一个极大的气泡,脚尖在船板上一点,人又向上拔起了五尺许。这暗河顶离水面也就是丈把高,他的头发已触到了顶上石层。刚感到头顶有物,明崇俨手一扬,左手五指已一把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人便挂在了顶上。若是再高一点,脑袋非在顶上撞个七荤八素不可。

  也就是在他跳起的那一瞬,船边上有个长长的东西忽地冲出水面,堪堪擦过他的脚底,一下将小船也卷住了,只听“喀”一声,那艘小船竟然被拦腰卷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