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的,自然便是明崇俨了。明月奴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敌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脸颊却浮起一丝红晕。她肤色极白,虽是灯下,红晕也很是明显,显是方寸大乱。张三郎见她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讨价还价,一说起那少年便乱了心绪,暗觉好笑,心道:“果然,情之为物,扰乱心神如此。”他只作没看见,正色道:“既然是你敌人,明日他多半还会到会昌寺来,到时我一刀斩了他便是。”

  明月奴明知张三郎说的多半是假,但见他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先前杀那两个追上来的术士时毫不留情,心头一颤,脱口道:“不要!”话一出口,却见张三郎眼里已满是讥嘲之色,不禁又羞又气,叹道:“张先生,我会按你所说去做的,你不要再胡乱杀人。”

  张三郎终于忍耐不住,笑道:“某家水火刀下,不曾妄诛一人,呵呵。明月奴姑娘,你那个敌人倒也有情有义得紧,居然敢追到李元昌府中来救你。”

  明月奴叹了口气,心道:“他也不是来救我……只是他若不是来救我,何必又甘冒这奇险?”

  她看了车窗。窗纸上已是淡白一片,第一线曙色已经降临。对面,石龙师正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张三郎将他从李玄通府中带回,石龙师便一直如此,张三郎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术。要让石龙师复原,只怕得另想办法了。她正想着,却听张三郎道:“只是你这般对他,他好像对你并不十分领情,甚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到底为什么?”

  张三郎察言观色,只觉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对明月奴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既有感激,也有点厌恶。他自诩胸罗万有,就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梗在心中当真不舒服。虽然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仍然忍不住要向明月奴问个清楚。

  明月奴脸又是微微一红,道:“他……他一直以为我是阉人。”

  “扑!”

  饶是张三郎这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终于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

  尹道法团身缩在车里。凌晨的长安,像是一个大梦初醒的巨兽,渐渐又有了生气,但他身上却越来越冷。在他心里仍然想着那个少年。

  极玄师兄果然有传人。只是自己年纪老大,已不能如余七一般卧薪尝胆,博采众家之长来补己之短。师门三派,现在倒是以自己这一派最弱了,良禽择木而栖,也难怪纥干承基与弥光不愿再追随自己。

  他少年时颇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出道时也是江湖上后起的少年英侠,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却成了十二金楼子这个刺客团的首领,有时想起少年时的热血,便有些悲哀。

  不要想了。他摇了摇头。蒙主公不弃,从此就跟随主公吧,就算下半生庸庸碌碌,也算颐养天年了。

  他想着,却觉周身骨节有些酸痛。中了那少年的定身术后,似乎自己的功力也急剧减退了许多。以前只听说过师门三鼎足,互相克制,但他从来不曾和师兄交过手,难道遭到克制便是如此么?

  现在主公已经动手,成与不成,只在两三个时辰后便见分晓。他想伸展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腰,哪知刚要长身,这身体却如何不属于自己一般,浑身都动弹不得。他大吃一惊,提了口气,但内息空空荡荡,根本提不起来。

  “师兄。”

  黑暗中,身后传来一个人阴恻侧的声音。听得这声音,尹道法心头忽地一沉。

  这是纥干承基的声音!

  如果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或是余七,他顶多只有吃惊,不至于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想要怒喝一声,但嘴唇也似千钧之重,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一身黑衣黑裤,但尹道法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便是这一路魅影大法,也是自己所传。只是他用尽浑身力气,仍然发不出半个字来。

  纥干承基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兄,你不是一向教我们,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为何受了汉王殿下礼聘,却又转投他人?唉,小弟不才,却不敢如此不讲信义,只得奉命大义灭亲了,还望师兄恕我。”

  尹道法心中已是乱成一片,他拼命想要调匀呼吸,但此时就算指尖脚跟都已麻了,唯一能动的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他盯着面前这人,想要怒骂,但怒火仅仅是从眼中喷出而已。

  纥干承基也看到了尹道法的眼神,又是低低一笑,道:“师兄,你老了,这门西京西华观的缚鬼品不是你能解得开的,不用白费力气了。”

  西京西华观的法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本,属道家法术,与十二金楼子也是同源异派。只是十二金楼子与旁人无涉,西华观观主秦英却早为太子笼络,纥干承基能学到西华观法术,自是已托身太子门下了。尹道法心头又是一惊,心神一乱,更难抵御缚鬼品的威力,周身一颤,竟连眼睛也动不了,只能呆呆睁着。

  纥干承基似是极其得意,又笑了一声,道:“师兄,你授我技艺,我们终有师兄弟之谊,请走好吧。”他凑到尹道法耳边,又低低道:“不要以为虬髯客就能庇护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纥干承基的手在尹道法胸前轻轻一拍,尹道法只觉胸口似有一块巨石压下,脚上登时涨得通红,根根血管都要爆裂。但这一层红也不过一瞬,马上血色褪去,他的脸又变得铁青,再无生机。

  纥干承基见尹道法已死,又试了试尹道法的鼻息,这才下了车。一下车,从一边闪过一个人来,正是弥光。弥光低声道:“二哥……”

  纥干承基看了看他,道:“弥光,走吧。”

  弥光仍有些不安,望望车子道:“大哥他……”不等他说完,纥干承基道:“生死由命。弥光,你是不是也想步大哥的后尘?”

  弥光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地面因为有积水还有点潮湿,一下跪倒在地,道:“弥光不敢。”

  “走吧。”纥干承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看了看天空。曙色渐明,东边的天空已现出一片鱼肚白。

  张三郎确是不世出的人杰,但这样的英豪往往就会有个自大的罩门。张三郎这个罩门现在已被自己击中,圈套也已布下,就看网罗能不能网住这一条大鱼。

  ※※※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油灯前,辩机看着自己刚才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的两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写上这两句听明崇俨念过的诗。他自幼出家,青灯古佛前已有十余载,难道反而动了心魔么?他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正想放到嘴里嚼烂了吃下去,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这样进来的,除了高仲舒就没别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进门,眼睛向屋中一转,口中叫道:“辩大师辩大师,你见了明崇俨不曾?”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俨的身影,辩机将那纸团捏在掌心,道:“明兄从昨晚起就不曾来过。怎么了?”

  高仲舒抬起头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辩机道:“你找他有什么急事么?”

  辩机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哪知高仲舒脸上突地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只不过问个小事。”

  原来高仲舒对明月奴一见钟情,但听明崇俨说明月奴本是个波斯阉人,大失所望,只是心中仍是难以忘情。他也没有龙阳之好,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实在大为恼怒,可是想忘却总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时,当时她身上只是些布条,明显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耸,完全是个女人样。高氏本是望族,宫中太监他也见得多了,阉人固然声音尖脆,皮肤细腻,但从来没有连身体都和女子一样的。昨天乍闻之下,也没想到,回去却越想越不对,登时对明崇俨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俨是不是想自己去讨好明月奴,故意用这话来骗自己。他是个急性子,只想当面问个清楚,却总也找不到明崇而这些话又不好跟这个少年高僧说,憋在心里当真难受。

  辩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多说,心里却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写的这张纸了?”但这话一样不好问,可是两人都想不出什么好话说,也只好干晾着。正在尴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钟。

  钟声洪亮圆润,平常是会昌寺开饭时的钟声。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侣清心寡欲,一顿早饭是省了,都是一日两餐。但此时天还早,根本没到吃饭的时候,辩机也不知敲钟是何意。他呆了呆,推开门一看,却见外面呼啦啦拥入十多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寻常打扮,但一个个精神抖擞,身材高大,而来人一进来便两边排开。一见辩机开门,一个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来,封寺了。”

  高仲舒从辩机背后冒出头来,喝道:“封寺?做什么?和尚难道还会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对辩机不甚客气,见高仲舒是弘文馆学生打扮,知道弘文馆都是贵戚勋臣之后,得罪不得,声音放缓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来还愿进香。”

  高官还愿,倒确有封寺之举,不让闲杂人等出入。但有这等权势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没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爷?鄂国公么?”开国诸臣中,鄂国公当初脾气最坏,遭贬后却潜心向佛,他来寺中还愿倒也寻常。

  那人冷笑一声,道:“鄂国公不算什么。”

  高仲舒吓了一跳,道:“不是鄂国公,难道……”

  鄂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没几个人。听那人说鄂国公都不算什么,高仲舒心头一震,道:“大哥,能让我先出去么?在下是弘文馆生徒,今天是趁早课之前来寺中走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