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看了眼明崇俨,明崇俨却大是慌乱,急道:“她……我猜她是阉人,她一直没否认!”

  裴行俭瞪了他一眼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阉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全割掉不可!”

  他话还未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枪。不等他将枪抖开,外面忽地伸进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人手劲极大,裴行俭武功非凡,却敌不住这人一推之力,这人一只手顺势而上,已封住了裴行俭手臂的穴道。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伸手刚要结印,一个汉子已闪进车来,手中短刀压到明崇俨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极玄子的弟子。”

  这人正是张三郎。明崇俨只觉他的刀阴寒彻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连气都快喘不上,话也说不出来。张三郎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该饶你一命,只是你杀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么人?明崇俨想问,但这把冰冷的刀压在他喉头,哪里说得出来。张三郎刀气森严,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若是在外面,裴行俭还能凭借身法与张三郎过上几招,但在这狭小的车里,张三郎的气势已将他们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死了么?明崇俨不由闭上了眼。张三郎的刀锋已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冷得窒息。会昌寺一战,张三郎计划周详,偏偏因为尹道法失机,未能及时会合,以至于一败涂地。等他发现尹道法竟然被杀,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恼怒异常。计划失败还是小事,尹道法对自己忠心耿耿,却被人杀了,这才让他怒火万丈。等发现明月奴与明崇俨在一处,只道尹道法也是他杀的。若不是知道明崇俨是极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马上就要剁下来。

  正在这时,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声,睁开眼。

  ※※※

  胡鼎肩头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面上已无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练着字,见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但胡鼎已经气绝,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贼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正是太子承乾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说我反叛,可有证据么?”

  承乾在几人前簇后拥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个手下叫余七么?”

  李玄通还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日你唆使余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条,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了!”他话音刚落,身后已闪出两人,一把抓住李玄通肩头。李玄通还待反抗,却觉这两人手掌间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寻常武士,竟是两个一等一的术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说,余七便在此处,今日从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讨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颌。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更是诧异。承乾虽然傲慢无礼,但自己终究是他长辈,平时承乾见到自己向来不失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变了个人。

  他被打了一拳,齿血也被打出来了,吐了口唾沫,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旁人只道他是被打晕了胡说,承乾也露齿一笑,凑到他跟前,道:“你不认识本王么?”他这话说得很响,却又极低地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极轻,旁人自然听不出来,但李玄通的眼一下睁得极大,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突然僵住了——承乾手中的一把小刀已捅进他前心。

  张师政见李玄通竟被承乾杀了,吃了一惊,道:“殿下,陛下可是要捉拿他的啊。”承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李玄通拒捕,因此被本王格毙。立刻捉拿余七,立斩不赦!”

  张师政看着承乾的样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李玄通死前问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承乾太子么?虽然模样打扮一般无二,可是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如此陌生。

  天气也不算冷,他背后却是阴风阵阵,冷汗直冒。

  ※※※

  第五次擦脸,一块汗巾也已明显感到湿淋淋时,高仲舒仍然想擦第六次。

  辩机闭着眼呆呆地坐着,魂不守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论高仲舒问他什么都是不应,直如撞了邪一般。他想走又不敢走,正在坐立不安,门一下开了,进来的正是明崇俨。

  见了明崇俨,高仲舒猛地站起来,叫道:“明兄,那明月奴……”正想问问有没有找到明月奴的下落,她究竟是不是阉人,却见明崇俨一张脸绷得铁青,面无人色,半句话也吞了回去不敢再说,但满肚子疑惑实在难受,在那儿不住地抓耳挠腮。

  明崇俨拉过一张蒲团坐了下来,也不理高仲舒,道:“请问大师,如何得解脱?”

  辩机忽地睁开眼,道:“顿除妄念,悟无所得,即得解脱。”

  辩机说完,马上又闭上了眼。明崇俨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也闭上眼,眼前却又闪过那个美丽的波斯女子。虽然依旧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总算知道她不是阉人,是个女子了。怪不得,那一次自己说她是阉人,她会恼羞成怒。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崇俨想着。她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句话他一直想问问,但张三郎已将她送走,只说相见无期,恐怕,这句话永远都已得不到答案了。

  顿除妄念,悟无所得么?他默默地想着,明月奴的身影和笑容不时浮现,又不时消失。

  魔都妖异之卷

  “长安真是一个魔都。”

  一个身着狐裘的年轻人感慨地说着。这年轻人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视,只是一张脸却带着刀削似的线条,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繁华为天下之冠的大唐国都,居然被你说成是魔都,呵呵,”边上一个袖手而立的中年人打了个哈哈,“若是为金吾卫所闻,岂不加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年轻人看了看眼前的景致。长安城已满是积雪,黑瓦红墙尽成一色。在一片苍茫无陆的白色之中,几条大街如刀削一般笔直。他叹了口气,道:“未至长安,不信人间竟有此都。已至长安,方知人的想象犹有穷尽,竟不能拟实际之万一。”

  中年人没有说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初至长安,也曾为这个大到不可思议的都市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之多鳞次栉比的房屋建造在一处。这时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头道:“我们等的人到了。”

  此间是长安东南角的晋昌坊。晋昌坊靠近曲江,相当偏僻,这两人站的地方是一个六七丈高的土丘。现在虽是深夜,因为有雪,映得满天俱白,从这土丘上望下去,可以看到有个人从南边走过来。这人身着劲装,身材高大,但动作却轻捷如猫,显然是个练家子。

  年轻人的两手五指交错,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待那人走到土丘下,他忽然低声道:“小心,这人呼吸不定,心跳不一,谨防有变。”中年人扬起眉头:“他难道心怀不轨么?”

  “也许。”年轻人的十指忽地脱开,再又交叉,两手的拇指却在手背点动。叉了三次手,他低声道:“行了。”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长了长身,向前走去。此时那人已经走到土丘半当中,他扬声道:“是谷公棠谷兄么?”

  那汉子听得有声音,站定了抬头向上看去,沉声道:“正是谷公棠。前面的可是苏大爷么?”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是苏道纯。谷兄可是带来了陶先生的消息?”

  谷公棠道:“苏大爷说的是,我已经查到陶先生的下落了。”

  苏道纯又惊又喜,不由向前跨出一步,道:“陶先生在什么地方?”

  此时两人相隔已经只有丈许。月光映着雪光,四周一片通明。谷公棠盯着苏道纯,露齿一笑,道:“自然自然,不过苏大爷答应的事不要忘了。”

  他的长相憨厚端方,仿佛脸上生就了“童叟无欺”四个字,让人一见便有信任之心。苏道纯舒了口气,道:“当然,三百贯,我答应的事当然不会忘。陶先生到底在哪里?”

  谷公棠点了点头,手如同顺便一般往腰间一搭,嘴里嘟嚷了句什么。苏道纯不曾听清,道:“什么?”

  谷公棠忽地抬起头。他一直都笑容可掬,此时眼中却寒光四射,直如换了个人一般,动作也快了好几倍。随着他一抬头,腰间刀已脱鞘而出,直指苏道纯咽喉,喝道:“问阎王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