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心思机敏之极,只一瞬间便已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李君羡却轻轻一拍明崇俨的肩,道:“明公子,今日请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请明公子万勿推辞。”

  明崇俨道:“李将军,不知有什么事?”

  李君羡的眼里闪动了一下。他一直都十分随和,但这一丝眼神却寒气逼人。他道:“明公子,昨晚,你去灞河边,所为何事?”

  明崇俨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他嗫嚅地道:“晚生……晚生……”

  李君羡笑了笑,道:“明公子私事,本官也不来多问。只是昨晚发生之事,听说明公子都已记不起来了是吧?”

  李君羡这句话,显然是裴行俭对他说的吧。明崇俨心里一阵痛楚。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去年,家住群贤坊的礼部韩侍郎家四公子三日不知行踪。韩侍郎心中大为焦急,向武侯铺报案,但一直不知下落。第五日上,修政坊曲江发现一具浮尸,正是韩四公子。这是冬至后的事。年前,又出一桩大案,千牛卫申丛野夜游不归,家人报案,七日后在平康坊一处废宅中发现他的尸首,死法与韩四公子相同,都是后脑被击碎。这两桩大案事涉两位世家公子,陛下大为震怒,命我全权办理此事。我查看了这两年的卷宗,这才发现其实这一类无头案已有多起。最早一起发生在三年前,也是冬至过后,只不过当时遇难的都是些寒门子弟,因此未受重视。”

  李君羡背着手,看着池中的游鱼慢慢说着。他忽然转过头道:“三年里,这类事件已发生了七起。我已命人查过,死者全是十六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少年,而且都被称为有子都卫玠之佼者。明公子,你与这七个死者极为相似,却是唯一的生还者,你难道不愿查明此事么?”

  明崇俨抬起头来,道:“李将军,晚生自然也想弄明白,可是……”

  李君羡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公子,足下身涉嫌疑,又不能自明,实不能令人无疑。原本金吾卫要将你收监审问,你有个朋友裴行俭为你力辩,说你绝非凶手,要本官代为缓颊,因此本官为你想了一个办法。”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李将军能让我想起昨天的事么?”李君羡语气随和,但话中却隐隐有威胁之意。只是明崇俨自己也极为困惑,很想能记起来。

  李君羡又笑了笑,道:“明公子,请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他走出了亭子。明崇俨跟着他到了另一扇门前,李君羡推开门,道:“请进。”

  里面是一幢小楼。由于通义坊离皇城也不远,只隔着一个太平坊,因此人家一律不得超过皇城城墙的高度,以免有窥测禁城之嫌。这幢楼也不过两层,越发显得昏暗。明崇俨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下。

  是伽楠香!

  伽楠香是沉香中至贵的一种。所谓沉香,是出在天竺一带的一种香木,因为入水而沉,故名沉香。寻常沉香若不点燃,多无气味,而伽楠香纵然不点也香味悠长甘甜,是沉香中的极品。李君羡已拾级而上,明崇俨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无端地惶惑。因为伽楠香有收束心神的功效,所以和尚多以此制成念珠,伽楠香也被称为“返魂香”。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漫天浓雾中,不知跨出的一步究竟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

  两层楼很快就走完了。明崇俨刚从楼道口探出头来,便看见有个人正坐在窗前。虽然窗户紧掩,但屋顶上铺着半透明的琉璃瓦,因此室内虽然并不明亮,却也不太暗。那人坐在一张很大的藤椅上,像是窗上映出的一个剪影。

  那人不是等闲之辈!

  明崇伊还记得他见过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龙行虎步,气概非凡,一见便觉有千钧压上身来。眼前这人虽然不如张三郎那样有如山的威势,却也让他有种无形的压力。

  那人本在出神,听得声音,忽地抬起头。只这一瞥,眼中神光四射,明崇俨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瞬间有种要呻吟的感觉。

  “这位便是明公子么?”

  那人的声音十分清朗。李君羡道:“正是明公子,李先生。”

  明崇俨躬身行了一礼,道:“晚生洛州明崇俨,见过李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明公子,李将军都跟你说过了吧?”

  明崇俨道:“李将军已说过了。李大人,您能让我想起昨晚的事么?”

  那人看着明崇俨,道:“明公子既然首肯,那我来试试吧。”他站起来让出那张藤椅,道:“明公子请坐。”

  藤椅很大,明崇俨个头比那李先生还要小一号,躺在上面甚是宽松。那人待明崇俨躺下,低声道:“明公子,你把眼睛闭上。”

  明崇俨不知他要做什么,眼睛刚一闭,那人忽然极快地一伸手,在明崇俨头顶百会穴一捺。他出手之快,竟与张三郎不相上下,明崇俨纵然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得过,何况是闭上了眼。随着手指摁上顶门,明崇俨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登时失去了知觉。

  李君羡见明崇俨失去知觉,一直暗中握着的拳头才松了开来,道:“李先生,行了么?”他对明崇俨和颜悦色,其实也一直加以防备,但见明崇俨毫不反抗,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人不是萧家之人。”

  拂梅手的罩门便是顶门百会穴。当初李渊愤恨萧铣不肯从命,亲自监斩萧铣时曾大费周章。因为拂梅手周身皆可发力,刀斧只要一触皮肉,萧铣便发力让刀斧手手腕无力,无法下手。后来正是此人以符咒封住萧铣顶门百会穴,李渊这才得以用金刀斩下萧铣首级。方才他按中明崇俨的百会穴,丝毫未觉异样,显然明崇俨并不会拂梅手。

  李君羡道:“不是么?看来他说的是真话了。”

  那人道:“是啊。”他走到屋角取出一个金盆。金盆里已放了半盆水,他将金盆放到明崇俨脑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一打开,里面香气袭人,却是一包伽楠香木屑,他捻了一撮往金盆里一洒。伽楠香原本入水即沉,但那是些碾得极细的木屑,因此都浮在了水面上。他道:“李将军,我施法之时,你看仔细些吧。”

  李君羡心知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了,道:“是,李先生请。”

  那人伸手在墙上一处地方一扳,“啪”的一声,屋顶的机关发动,那些琉璃瓦都已遮住,只剩了当头一块圆圆的地方还留着,一道光柱照下来,正映在那金盆之上。他双手捻诀,嘴里极快地念诵着。随着他的咒声,盆里的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水面的伽楠香屑被推到了盆边,当中越发明亮,倒似里面点了一支巨烛,水色也慢慢变白了。

  这正是圆光术。不过此人的圆光术已到了极高的境界,已非寻常术士可比。李君羡大气都不敢出,紧紧盯着那金盆。

  盆中越来越亮,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形。那人口中念诵之声却越来越慢,声音渐若游丝,盆中的水却忽然像凝结了一般定住,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女子。

  虽然并不很清楚,但看得出这女子的相貌极为美丽,美得可以说是妖艳。肤色白得仿佛透明,嘴唇红如丹朱,只是一双眼睛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李君羡看到这个女子,像是见了鬼一样,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那人显然也惊呆了,手中忽地一松,盆中的光芒霎时消失,人影也登时不见。他看了看仍然人事不知的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真的是她?”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十年前,陛下派药师大破突厥,攻入定襄城,在内宫设宴为她接风,我看得清楚,正是她。”他忽然跪下来给那人行了个大礼。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扶起他道:“李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李君羡看了明崇俨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怜惜,低声道:“李先生,君羡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人道:“君羡兄太见外了,你说吧。”

  “这明公子遭无妄之灾,实与此事无关,还请李先生忘了他吧。”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

  李君羡大为感激,道:“多谢李先生。”当初他与裴行俭之兄裴行俨年纪相近,情同手足,这份友情历久弥新。裴行俨英年早逝,这些年来他每次想到都不胜扼腕。在裴行俭与明崇俨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和裴行俨。虽然在裴行俭面前显得不近人情,其实他已经下决定不伤害明崇俨了。这次暗中将明崇俨带到这里,也是为了不惊动金吾卫。待发现此事竟然与那个女子有牵连,心知一旦深究下去,就将牵扯出皇宫内幕,后果实不堪设想,明崇俨很有可能最终被灭口。因此不惜向那人行此大礼,来保住明崇俨一命。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明崇俨,叹道:“李先生,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啊。”他的手下颇有能人,已查出那些美少年都曾到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是陛下明令不得旁人骚扰的所在。他也不信那个老妇会真是凶手,还斥骂过手下无能。可是方才从李淳风的圆光术看来,手下探得的情形完全属实。

  那人抬起头看着那道从屋顶照下的光柱,道:“是啊。”光柱中,有极细的微尘浮动,变幻莫测。他喃喃道:“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哼哼,君羡兄,我们居然忘了陛下身边,就有这个姓萧的妖妇在。”

  萧家,这个已成过往的皇族,却一直阴魂不散。陈,隋,到现在如日中天的大唐,这个家族仿佛一直隐隐浮现在背后,带着诡秘的笑意,现在终于露出了一丝痕迹。李君羡和那人都是当今天子手下的重臣,却感到了无端的寒意袭来。

  李君羡突然叹道:“淳风兄,下一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