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灵符心急火燎,抱着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却没有离开。

  韦灵符当局者迷,显然并没有看破此事蹊跷。韦灵符与他兄妹相识甚久,他的本领这女子也清楚。这渭水双鱼纵然有心为李玄通报仇,但以他们的本领,哪里有能在韦灵符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将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另有其人。其实,在韦灵符向她说起阿心失踪时的情形,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下的手。渭水双鱼根本不是韦灵符的对手,能在韦灵符全力施为下还能带人远遁的,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会做这事的,只有那个自己一心要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的人。所以韦灵符还以为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其实倒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才对。

  余七,就等你自投罗网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看着在云层后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彻骨,映得天地间如非人世。

  ※※※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旁的辩机见他醒过来,忙停止了诵经,端过一杯水道:“崇俨,你怎么样了?”

  明崇俨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裴街使送你过来的。”

  “守约?”

  明崇俨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子里又是一片乱。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哪里却全然忘了。他道:“守约人呢?”

  “他送你来后就走了。”辩机脸上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有关切之意。他道:“他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

  辩机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到此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俨呆了呆。这时大堂上响起了几声钟声,辩机站起身道:“崇俨,我要去做早课了,你先坐吧。烦恼闇惑,结缚行人。一旦放下,云淡天高。”

  “烦恼闇惑,结缚行人”八字,乃是隋时净影寺僧慧远所撰《大乘义章》中一句。慧远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岁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灭佛,慧远以死相抗。后隋受周禅,慧远于杨都创净影寺,再兴佛教。因为晋时亦有名僧慧远,故佛门称其为小远。所撰《大乘义章》,后人谓之“佛法之纲要于此尽”,亦是一代高僧。辩机见他醒过来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语开解。明崇俨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师。”

  辩机掩上门出去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僧众们早课的诵经声。听着那些念诵之声,明崇俨只觉心境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桌上的茶壶,默默地坐着。

  那句话如果不是裴行俭说的,就颇有威胁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俭心性忠厚,绝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生怕自己会卷进去。

  他正在低头沉吟不语,门忽然被一下推开。这样子风风火火进来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会有旁人了。明崇俨也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待说一句,可一见高仲舒的样子,又吃了一惊。高仲舒平时一直很注重修饰,此时却面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皱又脏,便如一个市井游民。他呆了呆,道:“讷言,出什么事了?”

  高仲舒一见明崇俨,嘴唇动了动,干笑道:“没什么事。”

  他这副样子,说没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俨却知道高仲舒肚里藏不住话,只消再过片刻,定然会说的,便倒了杯茶道:“没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来,也不分冷热,张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时,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俨看得好笑,道:“讷言,你又见了什么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道:“这里还有人么?”

  高仲舒有话,向来是听者越多越好,还从来没有这样子鬼鬼祟祟过。明崇俨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里又见到什么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张张进来,说是在一个什么醉刘居与一个叫阿心的姑娘幽会,结果碰上了鬼怪。这一次与那一次如出一撤,明崇俨故有此问。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噤声!噤声!”

  明崇俨见他慌成这样子,心中一动,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来,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贴在门框上,道:“你说吧,现在旁人想听都听不到了。”

  高仲舒这才松了口气,道:“真的么?”他站起身到门边听了听,这才回来坐下,欠过身道:“崇俨,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说过了。”

  高仲舒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大秦寺的事说了。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记得阿心的手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觉。明崇俨一开始只是微笑着无可无不可地听,待说到这儿,他忽然动容道:“这是魅术啊!”

  高仲舒张大了嘴,道:“又是这个么?难道……难道又是苏合功那小子?”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他和你难道有什么生死大恨?”苏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馆的同学,平时两个人也颇为投机,常开玩笑,但这魅术已经显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后来呢?”

  高仲舒已说发了性,只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里了。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嘴唇却已失了血色。等他说到地窖中那个女子,明崇俨浑身一震,道:“是不是一个身上穿得很少,长得极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发直,道:“你……你也在边上?”

  明崇俨只觉脊背后冷汗直淌下来。这个女子在他记忆中一直纠缠不休,现在她终于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这人在哪里?”

  高仲舒被他抓得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好痛好痛!你轻点!”明崇俨这才松开了他,道:“讷言,快说,你在哪里见到这人的?”

  高仲舒吸了两口气,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俨道:“讷言,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向来温文尔雅,但此时目光灼灼,颇显异样。高仲舒抚了两下手臂,这才道:“那个女子倒不是这个,身上衣服很多,长得也丑得要命。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他一来便在我身上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只是他们笨得紧,居然就当我不在了一般说了一通,其实我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得到。”

  明崇俨哼了一声。那男人显然是点了他的穴道,却不知高仲舒发髻中被明崇俨放了一道清心咒,被点中穴道后无非动弹不得,耳目却一如寻常。他也不去多说,道:“他们说什么?”

  高仲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恐惧,道:“他们说了一通很古怪的话,说什么太子中了余七的什么炼魂术,还有什么‘肉傀儡’,说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才会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开云云。”

  他正在说着,明崇俨却低低呻吟了一声。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怎么样了?”

  “没事,你说吧。后来如何?”

  高仲舒说发了性,让他闭嘴都闭不上了,道:“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么话。”高仲舒当然只当那是奇谈,但明崇俨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他曾听明月奴说过,李玄通找上她,是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当时明月奴也不说肉傀儡有何奇异,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炼魂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师父跟他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左道术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将人变为行尸走肉,而这炼魂术正是将游离的三魂七魄炼成。如今听高仲舒这样一说,他恍然大悟,所谓肉傀儡,定然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驱走后的肉身,配以炼魂术,实际上就是让某个人起死回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躯壳。没有肉傀儡的话,这个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驱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来如此!

  明崇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李玄通炼的到底是什么人的魂魄?说太子只有一半,那么太子已经中了炼魂术,这另一半究竟是什么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将反转,蓦地想起了当初听虬髯客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虬髯客张三郎擒住他后,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临走时说道:“大唐天下,不知将沦于谁手。”那时只以为是张三郎失机后说的解嘲泄愤之语。但当时张三郎说这话时,脸上却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之意。

  也许,张三郎知道这个巨大的阴谋吧。现在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这个阴谋显然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还一点都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探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绝口地说着。说了一大通,此时他心气已平和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平常眉飞色舞的劲头,道:“他们正在说着,这时那男人忽然说有人来了,便走了出去。只一会儿,那女子也带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里。那时我可吓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么死,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得身上能动了。我慌忙要出去,刚走到地窖门口,忽然听得外面响了两三声,很闷,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难保!”

  他说得性起,满嘴也已是说书人的口吻。明崇俨也不在意,道:“你看见什么了么?”

  高仲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道:“我从门缝里往外一张,却见外面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俨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