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不是要瞒你,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明崇俨在心底喃喃说着。他只觉得,在这个繁华的帝都,自己是被驱使着来做某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他却不清楚。

  是宿命,还是诅咒?明崇俨自己都觉得茫然。只是,在他的心底,隐隐的脚步声已越走越近,那个一直在背后推动着自己的人应该马上就会露面,他实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扭头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地图,脸上却马上恢复了平静。

  光福坊。虽然他打断了那追踪术,但其实已经知道了,冯家少东家是死在光福坊里的。当裴行俭说那冯家少爷是死去的第八个美少年时,他心中与高仲舒听到的相映照,已知那个女子说阿心并不是“第九个”是什么意思了。不论在渭水河边打晕自己的是不是这个女子,她一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裴兄,要怪就怪我,但还是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他默默地想着。

  ※※※

  余七先生,您真是好本事。

  萧流香轻轻抚了一下手掌。她的手掌洁白如玉,没半分瑕疵,也没有一丝皱纹,掌形美得如菡萏乍放,但余七的心头却重重一颤,似乎这只冰冷的手掌抚上的是他的心脏。

  “以炼魂术炼回建成太子的魂魄,再趁李世民来会昌寺进香之机,将三魂七魄转移入他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贞观天子就遭建成太子复辟,真是了不得的计谋啊。没想到我兄妹俩远离中土数年,居然出了你这等奇才,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萧流香赞叹道,看着面前的余七。她年纪其实已不小了,但神情态度却一如少女。她的赞叹虽然也不无嘲讽,但赞许也显而易见。余七却颓然道:“南昭王爷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结果还是百密一疏,一是未能得到波斯肉傀儡,二是建成太子的三魂六魄未能转入天子之躯,反倒进入了李承乾那小王八蛋体内。”

  “只有六魄。”萧流香点了点头。她颔首之姿也优美不可方物,如花枝乱颤,但余七看得更是心头发寒。虽然萧流香没对他做什么,但他还是觉得害怕。她杀渭水双鱼时可是毫不留情,自己不敌之下反得脱身,肯定是因为她另有打算。虽然不知道萧流香到底要做什么,但余七也明白,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道:“萧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

  萧流香淡淡一笑,道:“流香国破家亡,大哥也被太祖皇帝以金刀斩了,我一个弱质女子,余七先生您说我能做什么呢?”

  余七怒道:“我本事不济,但好男儿可杀不可辱。萧姑娘,你在长安杀那些少年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这话的?”

  萧流香掩住嘴,笑道:“哟,好大的脾气。那些美少年不过是些丹药,余七先生您也不是行侠仗义之辈,犯得着如此大发雷霆么?何况我还有倚重余七先生之处,现在可不舍得杀了你。”

  她的言谈中尽是杀戮之事,举止却如轻狂女子,两者比照,极是诡异。余七纵然有脾气,此时也发作不出来,长叹道:“唉,萧姑娘,真不知你是何等戾气所钟才生出来的。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萧流香咬了咬嘴唇。她的牙齿雪白如玉,这神情一般也只是十五六岁娇憨小女儿才有,她做出来却也不觉异样,只是妖艳中总带着几分诡秘。她道:“萧家三百年天潢贵胄,落到如今这等地步,这三百年的怨愤才生出我来的,余七先生知道了么?”

  她站起身,腰肢轻轻一扭,身上的轻纱也如水波起伏,映出里面美好的胴体。虽然余七心里仍有惧意,但他嘴唇却一阵发干,眼睛也有些直。这些自然都落在萧流香眼里,她咯咯一笑,道:“实话说吧,你去找太子殿下,到底所谋何事?可不要拿一两句假话来敷衍我哦。”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余七只觉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看着萧流香的身影,他睁大了眼,惊道:“天魔舞!”

  萧流香又是咯咯一笑,手轻轻从余七颌下捋过,道:“好聪明的人儿。难道真的不想说么?”

  天魔舞是一门邪术,这种邪术也只有女子才使得出来。余七所学甚博,但他是男子,自然没学过这门法术。虽然萧流香根本没对他如何,但余七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锅之中熬煮,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喜乐。他额头汗如雨下,拼命想要收束心神,但神智却如被一个旋涡吸着,不知不觉便都在萧流香身上了。他想要闭上眼,可即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已做不成,只是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萧流香的身体。

  萧流香还在舞动。她的身体已如一团白影,随着舞动,轻纱衣服散开,露出了雪白的胸脯。余七的额头就像一块烈日下的冰块,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心知再这般下去定然会油枯灯烬,可是萧流香的舞动却似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这妖女的本领比估计的更高!在那废宅中萧流香与余七曾交过手,余七虽然不敌,但他觉得也与自己相去无几。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至少可以两败俱伤,萧流香对自己不无忌惮才如此客气,可此时才知道,萧流香至少留了一半的手。看来,实际上萧流香是为了探听自己的图谋,这才留了自己一条命吧。但他身受南昭郡王李玄通大恩,决心以死相报,这是唯一一个报仇的机会,定然不能轻易吐露。可是在萧流香的天魔舞中,他直如一片旋涡中的落叶,只能勉强让自己不至于没顶,至于反击,那是根本无从谈起。

  “说吧,你可是要用宫天丹么?”

  萧流香舞过余七身边时,突然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余七目瞪口呆,他愕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宫天丹?”

  宫天丹是他本门的丹药。这丹药制法已经失传,只有祖师留下来的两颗而已。余七这一门的大师兄极玄子有一颗,还有一颗便在他这里。只是这事极为隐秘,连他二师兄尹道法都不知道,余七哪想到萧流香居然会突然说出来。他本在强自与萧流香的天魔舞相抗,心中一乱,哪里还抵挡得住,心智登时被萧流香摄住。

  余七尚存一丝神知,也知道到了这地步,便是想不说都不行了。他用尽心机,没想到眼看事情就要成功却功亏一篑,沮丧已极。可再沮丧也已没用了,萧流香见他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击破这个强硬对手的防线,微笑道:“余七先生,说吧,你那宫天丹到底在何处?”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柔靡温婉,又显得如此诡异。

  ※※※

  “娘娘。”

  一个宫女小声说着。萧氏正聚精会神地插着一枝花,抬起头道:“怎么了?”

  “陛下……陛下来了。”

  萧氏的手一颤,那枝娇艳的花上登时落下了几片花瓣。她默默地看着手中那枝花。虽然依然娇艳,但这毕竟是一枝残花了。

  和自己一样。

  她把那枝残了的花往瓶里随手一插,道:“去迎接陛下吧。”

  萧氏,隋炀帝杨广之后。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弑,萧氏即为其所纳。随着宇文化及败亡,萧氏携子入突厥。贞观三年,李靖大破突厥,萧氏又被带到了长安。世民之父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所以杨广也是李世民的表舅。然而当时世民看着自己的目光哪里是看向长辈的,全然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虽然她那时已年逾六十。

  她领着几个贴身宫女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子已经走了进来。只是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木无表情,萧氏的心头却是一颤,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接驾来迟。”

  陛下偶尔也会到她这颐养宫来过夜。作为一个亡国之妇,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然而今天天子的脸色却与往常大大不同。当天子坐下后,萧氏还没说话,他就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举动倒也寻常,只是萧氏今天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待到宫女都散去后,天子身后那中年人仍然木无表情地站着。她有点局促地轻声道:“陛下,可要臣妾为您宽衣?”

  天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萧氏只觉心头一阵发毛,手脚都没地方放,干笑道:“陛下,您这是……”

  天子仍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像野兽逡巡一样踱了一圈。天子马上得天下,征战厮杀半生,每走一步都有龙虎之姿。

  “美娘。”

  萧氏的心又是一沉。这是她的小名,可是只有已死的炀帝才会这么称她。天子以前过来,总是称自己“萧氏”,冷漠中带着高傲,似乎时刻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她敛衽一礼,道:“臣妾在。”

  可是天子却只是扫了她一眼,眼神里依然冷若冰霜:“把手伸出来吧。”

  萧氏浑身一震,道:“陛下……”

  “伸出来!”

  天子的声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萧氏慢慢地将手伸出。这一双曾颠倒众生的手,纵然在九年前回到长安时仍然光润洁白,此时却已经有了许多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