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定海。”

  “对对,江凌说,他很觊觎赵将军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质疑你,官不能担武职呢,你会如何。”

  张铎看着席银,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呢。”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会……你会弃掉他,或者杀了他……?”

  张铎笑了笑,竟对着她“嗯”了一声。

  席银松下一口气,同时天灵颤抖。

  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东西,尽可能地表达了出来。

  在她看来,这些道理从前都是盘旋在洛阳城上空,如同鸿雁之影一般的东西,她这一生,都不配见窥其门径。如今,顺着张铎的话,她竟一点一点地自己悟了出来。虽仍然言辞粗陋,但她还是由衷地兴奋欢喜。

  想着便要站起身,谁知过于匆忙,膝盖狠狠地撞在了陶案边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也被痛哑了。

  “身为宫人该有的行仪呢。忘了?”

  席银抱着膝盖,抬起头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完,她又把伸了出来。

  张铎却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甩下一四个听不大出情绪的字。

  “得意忘形。”

  席银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悄悄收了回来,暗自庆幸,弯了眉眼,险些笑出声。

  那日夜里,张铎在屏风后面看书,席银则坐在他的御案前,把之前那本《就急章》翻了出来,模仿着张铎的力,一遍又一遍地写字。从前写字,她不过是怕受皮肉之苦,可这一夜,她却起了心,想要认认真真地,写好张铎的这一体字。

  日长夜短,二更天时就听见了鸡鸣。

  席银抬头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张铎在亲自剪灯。

  席银问了他一声,“要茶吗?”

  里面隔了半晌,才应了一个“嗯。”

  席银放下,走到门前的红炉上去取水,抬头一望门外,有几朵凤仙花随着夜风寂静地打旋儿落下,明月当空,云疏星灿,风轻轻地敲着门壁,席银站直身子,认真朝外面看去。

  隔着雕花和碧沙,她隐约看见了天穹上的鸟影。而当她闭上眼睛时,又听见了那遥远的金铎之声,孤独绵长,和屏风上那个等茶的人影,彼此为衬。

  **

  赵谦如期领兵出了洛阳城。

  月旬,洛阳城的荣木开了花。外郭的冰井台和凌室都在为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筹储冰器。这一日,凌室的凌人来张府送冰,在绕潭的廊下瞥见了岑照一眼,出府便对人言:“长公主长居张府,不肯结姻,果真是在府藏了一绝色。”

  俗人多爱俗艳之事,聚则凑恶。

  “听说,那人之前是一个死囚,长公主殿下在太极殿外跪求了好几日,陛下才没有杀他。改了八十杖,人嘛,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还是死了,后来,长公主殿下太医正亲自用药,才又把他的性命救了回来,你今日瞧着,是个什么模样?”

  “哎哟,好身段,好模样啊,素衣宽袍,邀香引月,说他如松似鹤也不为过,只是可惜,眼睛是瞎的,蒙着一条青带。我进去看见他的时候啊,他正在潭水边坐着,身旁的那些绝色女婢,都被他那风姿衬得没了意思。”

  “有这么美的男子吗?”

  “你还真别不信啊,我冷眼看着那些女婢啊,一个个想去看他,又不敢去看他,面色羞得跟桃花一样。”

  “这般说来,也难怪公主喜欢他。”

  这话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越见难听起来。

  有人腌臜地说道:“长公主殿下喜欢又如何,那也是个没羞耻的内宠,大丈夫要在四方天下上建功立业,哪个喜欢做裙钗之臣,每日捧着女人的脚嗅滋的。”

  那凌室的凌人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要我,也情愿做上这份差事,回去让家里的女人伺候我。”

  “这不结了,什么如松似鹤,我看是如粪似土……”

  这些话,经添油加醋之后,在市井里传谈,多多少少有几句,落入张平宣耳。

  “岂有此理!去把凌室的那个人带回来,我要亲自问他。”

  女婢看了一眼岑照,见他抬起一只摆了摆,便识地退了下去。

  那一日,顾海定亦在张平宣府上,一执麈尾,一翻佛书,正与岑照论一则公案,见张平宣动怒,转向岑照道。

  “一贤公子,到是稳在莲台。”

  岑照笑了笑,“本就是残命之人,何必纠缠言语。”

  张平宣道:“伤你就是伤我,你不纠缠,我却不肯就此作罢。”

  顾海定道:“长公主维护岑兄之意,我见赤忱。”

  岑照摸索着挪膝转过身,朝张平宣拱弯腰,行礼道:“殿下一贯错爱。”

  顾定海道:“公主何曾错爱。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岑兄虽然眼盲,却比这洛阳城所有人,都要清明。这次多亏岑兄提点,我才不至于在朝上犯浑。”

第73章 夏橘(四)

  岑照含笑摇了摇头。

  “陛下御人, 擅借厉法以压制人心,而又眼力颇深,顾大人只有退得远些, 才能在陛下面前,将自己的心念藏好。”

  顾海定点了点头, 转而扼腕道:

  “不过, 我意有不平之处。”

  岑照不语,待他详述。

  顾海定转过身道:“赵谦尚不至而立年,虽在金衫关和霁山夹道之战上建过功,到底资历过浅。”

  岑照搁置麈尾, 抬头道:“赵谦此人, 至初出军帐后, 从无一日弃离军务,无论是兵法,阵法,皆有心得, 并非全然借力而上。若说资历过浅,到有失偏颇。”

  顾海定一时黯然,应了个“是。”字

  岑照续道:不过, 他内掌宫城内禁军,外节洛阳城, 郭所有中领军军力,无外乎将洛阳城中所有世家大族捏于鼓掌。一令守之,一令杀之。”

  顾定海拍股而道:“正是此理!恰如此次, 若非岑兄指引,我非在太极殿驳邓为明领职之事。如今想来,前日我若果真在殿上出言,必遭廷尉锁拿,人命,官位,尽皆相赔。”

  他说着,面露愤懑,又续道:“岑兄,在我看来,满朝如此战战兢兢,并非良态啊。”

  岑照点头,摸索着撑案,欲起身。

  张平宣一直在听二人说话,见此忙伸手试图搀扶他,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岑照的手臂,他便弯腰行礼,“殿下,不必。”

  连拒避时的仪态,也窥见修养。

  他时常在张平宣面前显露的“谦卑”,一直带着一种令张平宣心碎的痛感,若漆黑的蛇尾鞭凌厉地切开贴肤的禅衣,衣料后渗出血来,而受伤的肉身,却在因极力地隐忍在微微颤抖。

  在张平宣的记忆里,陈孝的身上,也一直都带着这样的痛感。

  和张铎不同,当年的陈孝在政治之外活得甚是平和,书拣静心的来阅,琴中亦不闻鹤唳之身,多年修炼,甚至修出了一双温柔的手,得以关照时令之中的花木,和词赋之中那些曼妙的言辞。哪怕后来身受重刑,着囚服,戴镣铐,枯坐囹圄之时,他仍然是洛阳城中,最好看的男人。

  至善至美之人,不容亵渎。

  由于其肉身过于干净,其性情过于平宁,以至于张平宣从来不忍去想象,阖春门外那把砍腰的刀落下之时,他是如何被血污扑面,如何被莞草裹身。

  “殿下。”

  张平宣远走的神思被女婢的声音牵了回来。

  她挽着耳发抬起头来,见岑照已经走到了顾海定的面前,两人同立廊檐下,廊下是烂漫的夏日芙蕖,莲枝出水,亭亭净直。

  张平宣重新坐下来,将手叠放在案上,静静地望着岑照。他在与顾定海交谈,说的仍是赵谦出洛阳,邓为明领职中领军的事,虽说每一句都是即时应答,却字字得体,句句通透。

  张平宣一面听着他的声音,一面揉了揉眼角,心中温热熨帖。

  岑照活了下来,他的性命,他如今言谈的立场,他在洛阳的地位,他参与朝堂的资格,都是她带来的。

  嫁娶之间,好像把过去所有的遗憾,愧恨,全部弥补了。

  “殿下,药房的下奴来说,公子的药备好了,是现在煎吗?”

  张平宣闻话,摆手道:“叫放着,我亲自去看。”

  女婢应声传话去了。

  张平宣起身,廊下的二人已停了交谈,顾海定正看向他,岑照则拢手垂头,松纹青带静静地垂在肩上。他没有出声去拂逆她的好,似是无意地在顾定海面前遮掩住了她不慎流露的卑微。

  “你们论你们的,我去去就来。”

  顾海定拱手行礼:“不敢劳殿下相顾。”

  张平宣冲他颔了颔首,离时又望了岑照一眼,他仍静静地立在满池芙蕖前,青带遮眼,看不出神情。

  顾海定待张平宣行远了,方开口道:“将才我说满朝战战兢兢,没说对。”

  岑照抬起头,“何解。”

  “岑兄不在满朝之中。”

  说完,仍然望着张平宣的背,续道:“有殿下庇护,岑兄无虞啊。”

  “无人肯一生躲于妇人釵裙之下。”

  顾海定收回目光,朝岑照看去,试图从他的脸上窥出些话声中听不出的情绪。

  然而无果。

  盲目之人,最擅于从面目上掩心。

  顾海定不再面勉力,弹了弹袖上的灰尘,望向面前的芙蕖浓影。

  “岑兄志不在小潭之内。”

  岑照摇了摇头,“名誉尚无处自证,谈志,尚有愧疚。”

  顾海定道:“总好过性命无处保全之人。”

  岑照道:“性命无虞并不难。”

  “愿闻岑兄高见。”

  “也无甚高见,若要性命长久无忧,顾大人还是当取中领军一职。”

  他说完,抬手将肩上的垂带拂于背后,平声添解:“此职从赵谦手上落出,不受太极殿上之人实掌,洛阳士族,周礼儒学,才有生息的余地。”

  顾海定笑道:“先生所言见血。然而,我险因莽夺此职而丧命。且荆州若传捷报,赵谦回洛阳,重领中领军不说,更会加受封赏,是时,定更无人敢置喙半句。”

  岑照背过身:“顾大人,已言重要害之处。”

  顾海定一怔,忙追问道:“是何要害。”

  一只青雀落栖莲叶之上,一下子折断了莲枝。

  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岑照的耳中,他细辨了辫方位,伸手扶栏,朝潭中虚望而去,语声平和,语意则将破未破。

  “要害在于,其人归洛阳之日。”

  ***

  夏昼绵长。

  这日江沁与太常卿在东后堂奏禀张平宣婚仪之事。

  张铎为自己的妹妹拟了“宜华”二字为封号,席银曾问张铎,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张铎却并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

  其实,就算他不说,席银也多少明白。

  对张平宣和徐氏,他一直都想把最极致的富贵和尊荣给她们,连封号都定最好的字,即便他自己并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意义和礼节,但若她们肯要,他也就耐性仔细斟酌。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时方出。而后尚书省承诏拟旨,又耗了个把时辰,等里面叫传膳的时候,亥时已经过了。

  席银引着胡氏摆膳,张铎正立在博古架前扫看书脊。

  胡氏摆好膳之后,行礼退到了一旁。席银在案前跪坐下来,看着张铎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唤他。

  半晌,他方从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转过身来。

  “怎么摆这了。”

  胡氏闻言,忙伏了身。

  席银看了一眼胡氏,轻道:“是你叫传的。”

  “算了。”

  他也没再多说,走到席银身旁坐下,抬手让胡氏退下,取著夹了一片炙肉,一手将将才取出的那本书翻开。

  “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看书吗?”

  “住口。”

  席银毫无悬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张铎竟然连头也没抬。

  席银悻悻然地闭了嘴,挪膝过去,帮他压平书页,小声道:“我替你摁着,你用膳吧。”

  张铎这才松开手,口中咀嚼炙肉,目光却仍然落在书上。

  席银看张铎神色专注,不由跟着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为,是什么议论军政大事的册子,认真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营造图鉴。张铎翻的那一页上,绘着金铎的图样,和永宁寺塔上的那几个硕大的金铃铛很是相似,只是看起来,要精小得多。

  “你……看这个做什么呀……”

  “住口。”

  他今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席银只好抿了抿唇,仔细压好页角,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你要造铃铛啊?”

  张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朕传宫正司的人,绞了你的舌头。”

  “我不说了。”

  张铎看了她几眼,合书道:“明日朕要看你写的《千字文》。”

  席银点头道:“好,我夜里会好好写。”

  张铎咳了一声,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饰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写。”

  席银怔了怔,她从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写,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从来不准她离开琨华殿的陶案,观音像下,牢狱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银惊诧之余,也甚是欢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写。”

  张铎随口问道:

  “笔墨?”

  “这……我不曾备。”

  张铎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笔海。

  “去捡你顺手的。”

  “好。”

  席银应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却忽然看见了一只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盒。

  “陛下。”

  “嗯?”

  “这个是……”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她举在手中的东西,平道:“你自己看吧。看了仔细放好。”

  席银听完,弯腰慎重地挑开锁扣。

  盒子上却并没有其他的机巧,锁扣一弹开,便可掀起。

  盒中躺着一朵大半枯萎的荣木花。

  席银想起什么,迟疑道:“是不是…赵将军的东西呀。”

  “你如何知道。”

  席银低头望着那朵花,“我以前,听赵将军说过,每回他离开洛阳,出征沙场之前,都会给长公主殿下送一朵花。” 说着,她小心地将锦盒合上。

  “荣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这么香。”

  张铎闻话,吞咽了口中的炙肉,那经过烈火烤过后的肉,辛辣柴干,刺激着舌头和喉咙,也刺激着他长年不败地杀欲和战欲。可再入骨的执念,好像偶尔也会被“情”字所破。

  寒甲铁衣,荣木花。

  高塔金铎,小铃铛。

  赵谦临走之前,要张铎把这朵花送给张平宣,贺她婚喜。

  张铎恼其气短,可自己却又想送席银一只小小的金铎,悬在腰间。

第74章 夏橘(五)

  申时过后, 席银真的不在琨华殿中。

  宋怀玉亲自进来照看博山炉中的沉香,见张铎在阅奏疏,殿中因无人走动, 致使烟气不破,蜿蜒成画。送怀玉抽了个张铎换本的空挡, 轻声禀道:“陛下, 禁库司的人来了。”

  张铎将奏疏扣合,习惯性地递向身旁,“席银,传送中书省。”

  半晌无人应答, 只有碧纱上的浓荫轻轻摇晃, 门户开合, 偶见一丝熟悉的宫裳袖角,却不是席银的。

  张铎这才记起,她在侧室里写《千字文》 。自讽一笑,反手将奏疏递向宋怀玉, 复了一遍:“传中书省。让内禁库进来。”

  宋怀玉领命而出。

  不多时,禁库掌理亲自捧着一木托进来,跪呈案上, 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寻之物,臣寻来了。”

  张铎矮书, 就着书脊挑起木托上的缎盖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实金,并数支刀、凿、锥、扁、锤等镂刻之具。

  “是西汉左夫人玺熔毁后的那一块?”

  “是, 两汉时金印回库熔烧制度深严,虽因两汉败政时,多有遗散,但库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记其来历,这一块啊,正是西汉越王左夫人的印玺熔毁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内禁院,十二年前,辗转到了臣的禁库,陛下一提,臣立时就想了起来。”

  张铎放下书,“好,你退下。”

  禁库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内禁苑内造册。”

  “不必,是私物。”

  掌理见此不敢多问,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过了亥时,席银才从偏室过来。

  她捧着一叠官纸,放在灯后,屈膝在张铎身边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挡着朕的光。”

  席银这才看见张铎手中握着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从一块实金上锉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铎没应声,席银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规规矩矩地坐好。

  其实,那块实金已初见雏形,和她在那本金银图鉴里看到的金铎极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肉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肉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肉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怕这个女人呢?

  他好像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想得过于明白。

  毕竟爱意渡到了孽海的尽头,难免转成摧残之欲。

  想要在这个乱世里,雕琢,维护席银这个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镣铐,必要时,反过来给自己戴上,锁住自己的手。

  “席银。”

  “在。”

  “朕……”

  “是我乱说话。”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说,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避你你的忌讳。若是让胡氏知道,我还在为规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说完,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的红肿之处,撑着案面站起身,低头柔声道:“我没有怄气,我认罚的。我去给你端茶。”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