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可怜我,可怜我是一个宫奴,什么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只知道对着你哭……”

  张铎不置可否。

  席银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续道“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只是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而已,你告诉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确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皮开肉绽,我心理……会好受些。”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这句话,在赵谦问他为什么宁可受刑,也要去张府见徐氏的时候,他对赵谦说过一次。张铎如今从席银的口中说出来,顿时令他一怔。

  “你说什么。”

  “我说,皮开肉绽,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怜我,不然我也不会留下来。”

  她说完,撑着席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张铎身后。

  “我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你不要弃掉我,好不好……”

  张铎喉咙有些发热。

  “君无……”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她没有让他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张铎望着面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随着灯焰,轻轻地震颤着。

  “问吧。”

  “我昨夜,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伤到你了?”

第81章 夏山(七)

  张铎原本想说伤他的人还没有出生, 可又觉得这一句,像是无话可说时,强要威势。幼稚, 尴尬,甚至很露怯。于是, 他索性回头, 两三步迫近席银,逼得她下意识地退到了冷墙前。

  “要说伤我不至于,不过我对你这个人,一直有诸多肖想, 而你从不肯如我的愿。”

  “肖想……”

  席银的声音细若蚊蝇, 一缕头发不留意地含入口中, 随着她的话语,在牙齿当中绞缠。

  张铎伸手,将那一缕头发慢慢地拽了出来,口涎牵扯出了一条晶莹的丝, 崩断之后,冰冷地贴在席银滚烫的脸上,

  若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女子, 这般模样,或许只会令张铎感到恶心。

  可席银那害怕自己腌臜, 试图去擦拭整理的慌乱模样,却轻而易举地勾乱了张铎的心神。

  他一把握住席银的手腕,“别动了。”

  席银抿了抿潮湿地唇, 悄悄地吞咽了一口,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张铎。

  灯影下,她的胸口轻轻地起伏,薄衫之下掩着圆润的轮廓,那小巧而突起无措地摩挲着衣料,一时从透出淡淡的褐红,一时又消隐不见。

  肖想什么呢。

  无非就是肖想这一副精妙如神造的身子。

  天雷勾地火的一瞬间,张铎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处地方忽然涨疼得厉害,有些好像火焰一样的东西,在他的意识里忽明忽暗。

  席银一直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

  她不禁悄悄睁开眼睛。

  “你……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男人的这副神情,她在熟悉不过了,只是,张铎身上从来没有过而已,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从来没有落在她眼中。

  席银的目光渐渐地矮下来,从他的胸膛,一路扫至他的腰间,但也就在腰上定住,之后就再也不敢往下再走了。

  她抿唇挽了挽耳发,而后低下头,犹豫了一阵,终于将手朝他的腰间,慢慢地伸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

  “我……”

  “你当洛阳宫的宫正司是你的风月场吗?”

  席银怯怯地朝他的两腿之间看去,只看了一眼,又赶忙撇过了脑袋。

  “不是,我不想看你难受。”

  都说□□无情,其原因无非在于,在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子事情上,她们经历得多,看得通透了。龙袍,道服,僧衣之下,再有沟壑,再有定力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所以,男人们的确是嫖了她们的身子,而她们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羞辱男子本性的人。

  席银此时这一句:“我不想看你难受而已。”几乎打破了张铎对自己多年积累的认识。

  教一个女人自矜自重这么久,结果自己的情(和谐)欲如此地卑微,甚至,还被她一眼看破了。

  张铎慢慢抬起下巴,脖子上的经脉清晰可见。

  “你把眼睛闭上。”

  他的声音有些发喘,压得比平时说话时要低很多。

  席银依言闭上眼睛。

  那原本扑在她脸上的鼻息,逃一般地撤离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那杖毙后的女人的尸体,被人从甬道上拖了出去,血腥味吓傻了其余的宫嫔,她们都尽可能地朝牢室的角落里缩去,没有一个人再敢对着张铎离开的方向,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掖庭里静静的。

  宫正走到席银面前道:“内贵人,出去吧。”

  席银怔着没有动,宫正提了些声音,又道:“是陛下的意思,内贵人不要让奴为难啊。”

  “陛下……还说了什么吗?”

  宫正摇了摇头:“别的没说什么。内贵人回去,这里……”

  她看了一眼那具死状凄惨的女尸道:“这里也要处置不干净的东西,怕脏了内贵人的眼睛。”

  席银顺着宫正的目光看去,那女人的眼睛还睁着,哀怨望着她。

  席银背后一阵恶寒,那样的场景,气味,和张铎捡到她的那一个夜晚实在相似,尸圈火海修罗地狱,他坐在生死簿前面,抬手只放过了她一个人。

  **

  八月中旬,秋渐深,天转冷得厉害。

  张铎夜里有些咳嗽,宋怀玉一连在外面听了几日,着实是忍不住了,亲自去太医署把梅幸林找了过来。秋风猎猎地从白玉道上刮过,宋怀玉揣着手走在梅幸林身旁,轻声道:“奴这是私做主张,还望梅大人,替老奴遮掩遮掩。”

  梅幸林道:“陛下的身子一贯强健,怎得无缘无故地忽秋嗽起来。”

  宋怀玉看了一眼四下,见宫人们都避得远,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也不知怎么的,夜里盥洗,传的……都是冻水,要说,如今凌室都在张罗着明年的存冰,偶尔供些在膳室,哪里还供各殿的日常呢。这一连几日,都是在太医署的凌井里去凿的陈冰。老奴毕竟不是内贵人,陛下要 ,就只得捧进去,不敢劝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冻水的因由,陛下夜里,总有几声咳嗽。”

  梅幸林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是时也已经走到了琨华殿阶下。

  他站住脚步问了一句:“内贵人呢,也不劝吗?”

  宋怀玉仰头,无奈地笑笑:“内贵人……前两日做错了些事,惹得陛下不快。陛下没有传召她,这两日,都是老奴在跟前。”

  梅幸林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对身旁的黄门道:“把药箱给我。”

  宋怀玉见他顿时就要进去,忙拦着道:“欸……大人要不去偏室里稍候候,邓大人和顾大人并中书省的几位大人在呢,看时辰也快散了。”

  梅幸林索性问道:“内贵人是做了什么错事。”

  宋怀玉摇了摇头。

  “何故讳莫如深。”

  “老奴不敢,实是……不大清明,您知道,前些日子,荆州战事令陛下费了不少心神……兴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陛下心绪不好,内贵人触了霉头罢了。”

  梅辛林听了这话只是笑笑。

  张铎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即便再怎么心绪不好,也不会流于外状。这么些年来,也就对着那个丫头的时候,他才偶尔收敛不住行色。但不去深究,似乎也不伤大雅,毕竟她也只是个宫奴而已,没有身份,没有名分,没有家族势力,张铎虽然把她抬举到了太极殿,她也染指不到他的大事。

  梅幸林看的,到不止这么表面,不过,大也没有必要和宋怀玉多做解释。

  不多时,邓为明等人辞了出来。

  宋怀玉忙趁着空挡进去通传。

  梅幸林却没等宋怀玉出来,便径直跨入了殿中。

  殿中不止张铎一人,江沁与江凌二人具在,见梅幸林走进来,皆拱拱了拱手。

  梅幸林放下药箱,随意向张铎行了个礼,摆手示意正要出言解释的宋怀玉退下,抬头直接道:“请出陛下的手腕,臣斟酌斟酌。”

  张铎穿了一身香色禅衣,外头罩着绛紫色宽袍,矮下手上的奏疏道:“何时来的。”

  梅幸林道:“在偏室候了一会儿。”

  他说完,撩袍在张铎身旁跪坐,放下脉枕。

  江沁见此道:“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安泰吗?”

  张铎到也没避讳,伸手平声道:“偶有几声咳。你将才的话接着说,这一岔到岔开了。”

  江沁拱手应“是。”,续着将才的话道:“荆州破城指日可待,之后,便是剿杀刘令残部的事。入秋后,金衫关已颇不平静,北面羌人几度犯关,抢掠关外的粮马,虽陛下已调兵抵御,但如果荆州战事不平,两方兼顾,战耗便过于巨大。难免顾此失彼。光禄卿将才的意思是,若刘令肯受降,便可命赵谦和许博就此收兵,不再向前推轧。臣认为,此时举此法,也有一定的道理。

  张铎笑了一声。

  “荆州既破,刘令如陷囹袋,是不需急于此时。”

  “那陛下将才为何不置可否。”

  “荆州受降,朝廷要遣使。关于这一职,顾定海要建的人,尚未说出口,等他明日在太极殿的大朝上,明明白白地提了再说。”

  江凌道:“陛下这么说,是知道光禄卿要提哪一个人?”

  江沁沉默了一阵,开口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岑照。”

  江凌一听到这两个字,忙道:“顾海定这个人断然留不得。”

  江沁则看向张铎,沉声道:“陛下怎么想的,岑照虽是长公主驸马,但毕竟是盲眼之人,说其不堪此任,到也无可辩驳。”

  张铎翻扣下案上的奏疏, “让他去。”

  江凌听完刚想出声,却被江沁挡下来:“陛下不担忧,其中会有变故吗?”

  张铎看着笔海之中,乱如千军万马的影子,平声道:“如果他就是当年的陈孝,那他与朕相识就有十年之久,之前那十年,朕和陈家,生死自负,谁也没畏逃过,如今也一样,他知道,朕不会躲。若要说变故,一定会有。但有变故,也就有缝隙,他若一直在平宣的府中,朕反而动不了他。”

  话音刚落,梅幸林忽道:“陛下若要把他引到明处来,先要做一件事。”

  张铎没有出声,江凌忍不住问道:“何事。”

  梅幸林抬起头:“把琨华殿偏室里的那个女人,处死。”

第82章 秋荼

  张铎听完梅辛林的话, 抬臂收回了手腕,理袖对江氏父子道:“你们先出去。”

  梅辛林目送而人步出,起身亲自合闭了殿门。

  回身撩袍屈膝跪下, 拱手作揖下拜,对张铎道:“我知道, 这句话在你这里是死罪。”

  “那你为什么还敢说出口。”

  梅辛林道:“我本以药石为伍, 无意于你的朝堂和私事,但你的生父临死之前,要我一定看顾好你,我当时没有做到, 让你在乱葬岗争了八年的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你, 原本以为, 把你交给徐婉,会让你有一个好出身,谁想又令你在高门之中,受了十几年的罪, 我实已深负挚友所托。如今,你已不需我看顾,万事皆有节制, 我本已有脸,在九泉之下, 向你父亲复命,然而,今却见你唯独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几番破戒……”

  他说至此处顿了顿,再开口时,声色俱厉。“你不曾反思过,其中的威胁吗?”

  张铎沉默须臾,平道:“朕明白。”

  他不显情绪,梅辛林也不再顾忌言辞,直身抬头,直视其面道:

  “这个女人,你若单单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纳为妃妾,交给禁苑管束也无妨,但这一年多来,你视她为何人,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张铎闻话笑笑,没有否认。

  梅辛林续道:“我看了你十多年,你每一走一步,都无异于赤足踩刀刃,稍错一点,就会被千刀万剐,但你一直很果断,没有吝惜割舍任何一条性命,可这个叫席银的女子……呵,”

  他说着,摇头笑了笑,续道:“前年雪夜,她爬上你的马车时,你就没有杀她,如今她与岑照勾结,你也没有杀她,我看,你是杀不了她。”

  听到勾结二字,张铎才稍稍皱了皱眉。

  “江沁跟你说了秦放的事?”

  “是。他视自己为你的家奴,不敢再出言劝你了。我即便知道,你不肯听,也不得不进这一言。长公主府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当年的陈孝,席银是什么,我不信你心里不明白。云州城一战之后,岑照身为叛军战俘,是被你下过廷尉狱的,当年你已经对他动过杀心,为何之后又放过了他。

  “因为平宣。”

  “你自己信吗?这个说辞。”

  张铎没有言语。

  梅幸林道:“赵谦说过,云州城破之后,他原本想为违逆你的意思,放岑照走,但是岑照没有走,而是与刘必一道被押回了洛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算准了,他自己不会死在洛阳。可他问卦的尊神,不是长公主,是你留在身边的那个人。”

  梅幸林这一番话,把很多事,都挑明白了。

  张铎嗽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你说的这些朕没有什么不认的。”

  “你是明白,你非但没有禁锢她,还把她从清谈居带上了太极殿?你这纵容岑照,把刀往你要害处抵!”

  “我知道。”

  “那你还要留着她?”

  张铎笑了一声,抬头道:“自负而已。”

  梅辛林听完,喉咙里如烧火炭,他不想再说话 站起身,将自己的药箱收拾起来,冷不防地又刺去一句。

  “将至中秋,气阴湿,逆有旧伤在身,在勉强用冻水,恐寒经过伤处入骨,陛下内火虚旺,若求下火之法,需开内禁苑,立后纳……。”

  张铎闻言,不自在地挪了挪膝,厉声道:“住口!”

  梅辛林冷哼了一声,背起药箱,径直跨了出去。

  ***

  琨华殿,宋怀玉等人日日夜夜,万分慎重。

  席银的日子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琨华殿和人太极殿的劳役,也就见不到什么人的,只有胡氏偶尔受宋怀玉的命,过来与她送些东西。

  席银整日整日地写张铎的那一本《就急章》,快两年了,她的字骨,终于有了三分他的样子。

  张铎每日回琨华,都会在观音案下看到一叠席银的字,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刻意用那把从前承惩戒她的玉尺子压着。

  宋怀玉回过一次,说是席银趁着他不在琨华殿中的时候,偷偷送进来的。

  临近中秋。

  荆州战事,正逼紧要关头,金衫关的羌乱又去起,张铎白日里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留意席银这个人,入睡前,到是会留那么一刻的时辰,把席银的字翻完。

  在这当口,席银的确没什么脸来找他,不过,她这个认错的法子,还算合时宜。

  字,是张铎的字。

  写字的人嘛……好像也就勉强能算作是他张铎的人。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又遭一日会靠着这种全然没有道理的联想上来稍微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不禁去想,如果此事让赵谦知道,定会让他笑一辈子。

  不过,中秋将至,至亲若仇,挚友尚远。

  天地间阴气随时令聚合,琨华殿内,冷夜无人掌灯,难免令旁人觉得悲凉。

  好在他习惯孤冷地生活,方不觉夜长天寒。

  九月底,赵谦奏报荆州城破,许博的军队分兵驻守荆州,留待朝廷遣使受降,赵谦则将领军返洛阳。顾海定果然奏请,以驸马岑照为此处受降的使臣,张铎允准,令中领军护送其前往荆州。

  这一日,太极殿召见的诏令,传到张平宣的府上。

  张平宣陪着岑照一道在堂前跪接。宋怀玉宣了诏后,亲自搀扶岑照起身,而后方对二人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大婚,老奴还未曾给殿下和驸马磕过头呢。”

  张平宣道:“那倒不必,只问宋常侍一句,我母亲可还好。”

  宋怀玉道:“金华殿娘娘听说殿下大婚,甚是愉悦,听说,这连着几个月啊,也肯认真用些饮食了,若殿下能与驸马一道去看看娘娘,想来对娘娘的身体,心绪,都大有益处。”

  张平宣点了点头:“好,有劳宋常侍,来人,送常侍出去。”

  宋怀玉躬身道了一句不敢,转身带着人退下了正堂。

  张平宣扶着岑照的手道:“你明日入宫觐见,我随你一道去。我想带着你,去见一见母亲。”

  岑照拍了拍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含笑应道:“好。”

  张平宣扶着他穿过跨门,朝后廊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荆州……有多远啊。”

  岑照温声对她道:“荆州属旧楚之地,距洛阳,有千于里。”

  “千余里,那么远吗?”

  “是啊。”

  岑照轻叹了一声,停下脚步道:“早年,我不曾眼盲之时,曾游历过荆州。水草丰茂,民风淳朴,是很好的地方。”

  张平宣抬头望着岑照:“那这一回,也让我陪你去吧。”

  岑照笑了笑:“你想去看那里的山水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是,我怕……他忽然准你参政,其中……会有阴谋。”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又道:“我若在你身边,他……也许会有些顾忌。”

  这话,张平宣自己说得都没有多少底气,说到最后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呵,我也是我高看了我自己,他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所以,你何必车马劳顿。”

  张平宣悻悻然地点了点头。

  “岑照。”

  “嗯。”

  “我……”

  “殿下不必说,岑照明白。”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你为什么要让顾海定,荐你去荆州啊。”

  廊上的风细细的,女婢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从他们身边行过时,甚至刻意远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无的回响。

  岑照松开张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弯腰拱手道:

  “长日受公主庇护,实在惭愧。”

  张平宣见他如此,也没有阻拦他。独自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该一直曲在琴台前。我总想让你不受世人诟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中行走,却又总是把你拘在我的身边,动弹不得,如今想来,竟都是大过错。”

  岑照直起身,声音仍然从容而温和。

  “我并不敢让殿下说这样的话。”

  张平宣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忍心怪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席银以前……跟我说过,从前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么大的过,你都舍不得处罚她,最多最多,不过罚她一顿饮食,就罢了。”

  “阿银和公主不一样。我捡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在乐律里中四处偷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又瘦小,肠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对于阿银来说,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哪怕犯一些过错,哪怕伤一伤自己,都没有关系。”

  张平宣有些不解,“犯错也没有关系吗?”

  “是啊……我捡到她的那年,眼睛亏损得很厉害,所以,我并没有办法,护她长久,只能教她,怎么靠着自己谋生。殿下是高门贵女,殿下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洛阳城中,一个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错,不伤己,是活不下去的。”

  张平宣朝着廊栏走了几步。

  潭中的菡萏已经凋谢殆尽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脏兮兮的淤泥,张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了开去。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张铎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教化不出,从一开始就在淤泥里挣扎的人。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我哥哥,只是过于沉默,不爱跟父亲和母亲说话罢了,但他对我,很是照顾,从来不会令我受一点点责罚。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还觉得,父亲和母亲对他过于严苛。可是……”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可是当我看见他在永宁寺塔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二哥,烧了东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第83章 秋荼(二)

  岑照抬起手, 摸索着抚上张平宣的脸颊。

  “做不成兄妹就做不成吧,人间若大梦,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殿下身边尚有人在。”

  张平宣无比地贪恋他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 不由地偏了偏身子,用耳朵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是啊。我还有你。幸好你不是北邙山下的那一丛枯骨。”

  岑照低下头, 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曾怪过陈孝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以前怪过, 但那个时候,我还年幼。以为自己喜欢,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看了些人和事, 读了些玄学佛理, 知道这世上的事, 都有因果,前世因,后世果,正如你所说, 强求不得,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所以……”

  她抬起头来:“我才更珍惜你, 你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也好,还是从群玉仙山上降下来的人也好, 我都不在意,我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会陪着你撑着你, 走你想要走的路,你此生尽兴没有遗憾,我也功德圆满。”

  她说着说着,耳旁的碎发缠绕上了岑照的手指,虽无力,却有极强的牵绊欲望。

  岑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耳廓,任凭那碎发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张司马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心疼殿下。”

  “只要你能待我好一些,父亲就不会心疼。”

  她说着,伸手握主岑照抚在她耳上的手腕:“不说有多好,比你待席银好些,我便意足。”

  岑照笑了笑,笑容看似如春阳和煦,却暗藏着疏离。

  **

  次日,席银捧着一叠官纸,蹑手蹑脚地走到琨华殿前,胡氏立在门口,见席银过来,忙迎尚前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这会儿在里面歇午呢。”

  席银伸长脖子朝殿内看了一眼,帷帐后面散着浓郁老沉香气,内外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喘一丝气。席银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有些泄气,轻道:“今日……怎得这么早呀。”

  胡氏道:“听说,今日大朝,驸马觐见。陛下恩准他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金华殿的老娘娘行礼。如今宋常侍和太常的人,已经去金华殿为长公主和驸马引礼去了。见了金华殿娘娘,必是要回琨华殿来,向陛下回话的。所以,陛下就把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们,都打发去东后堂那边候着了。”

  席银听到了驸马二字,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胡氏见她迟疑,压低唤她道:“内贵人,内贵人……”

  “哦……啊?”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是……夜里着了寒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这个时节了……”

  “谁说不是呢。 ”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谁照顾……他茶水啊。’”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