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看向张平宣:“平宣,她哪一句冒犯了你,如何处置。说吧。”

  张平宣抿着唇,半晌方道:“不必了,我不想计较。”

  “朕计较。”

  说完,他转向席银:“你自己说,你何处行仪不端。”

  席银迟疑地望向张平宣,张平宣则避开了她的目光。

  “有就跪下,请罪受责,没有就直说。”

  席银收回目光,轻道:“我没有行仪不端,冒犯殿下。”

  “好。平宣,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说了我不计较……”

  “朕也说了,朕计较。你是朕的妹妹,朕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她若没有过错,为何斥责她。你直言与朕,朕将才说过,要杀一儆百,就在这儿问清楚,严处。”

  张平宣被张铎逼得失了声。

  这本是一件很零碎的事,处不处置奴婢,用什么缘由处置奴婢,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然而,她自己却也并非一个是非不分,随意草菅人命,冤人以莫须有罪名的人。即便她是愤恨席银忘恩负义,恼怒岑照一味维护,当着张铎的面,她也万万不敢将秦放的事说出来。

  因此,张铎这般问,无异于逼她认错。

  逼她向席银认错。

  “陛下到底要我说什么……这个奴婢,我恕了。”

  “朕不恕。”

  “你……”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言辞来往,隔着炉焰,张铎面庞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身后大片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如同一片巨大的疮痍,一点一点,和他融在一起。

  席银一直觉得,和张铎的关联的事务,大到城池,殿宇,小至禅衣,观音像,多多少少,都有疮痍的暗影。

  他从来不肯修补任何东西,有了伤,就挖掉烂肉,得不到的,就径直弃掉。

  都是兄妹,岑照了解席银,温柔地包容席银,谅解席银。

  而张铎固然也了解张平宣,但他却用她最伤她的法子,逼得她进退两难。

  席银想说什么,又不能开口。

  除了心惊之外,她分明也觉察出来了,张铎对张平宣寒锐的态度后面,是他的一只手,打过她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去拉她起来。

第86章 秋荼(五)

  “陛下恕罪。”

  张平宣与张铎僵持半晌之后, 最后出声的还是岑照。

  张平宣听到这一句话,侧身又见他以额触地,匍匐在张铎案前, 遮目的松纹青带垂落在地上顿时五内具痛,若遭凌迟。

  她弯腰就要扶他起来, 却被岑照别开了手。

  “臣不敢起。”

  玉浸泥淖, 英落粪土。

  岑照的身上的谦卑,带着一种不得已的苍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干净朴素的宽袍,并不算单薄, 却总能隐隐透出他周身的骨节轮廓。毫无庇护, 杖即摧之。

  张平宣一时顾不上席银在侧, 屈膝朝张铎跪下。

  “不必传宫正司,是我无端迁怒,是我的过错。”

  张铎扼袖,抬臂仰头, 尽兴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饮,此次罢了。”

  说着他放下酒盏, 低头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来吧。”

  岑照叩首道:“臣谢恩。”

  再拜方起。

  楼中席宴摆开, 已是月升之时。

  宫人为了安席,来往不止,内坊召了三四伶人, 司丝竹。月在浓云里时隐时现,楼上物影斑斓。艳丽的海棠花为风所摇,脱离花枝,翩迁而过。

  岑照亲斟一盏,跪直身道:

  “臣请敬陛下一杯。”

  张铎什么也没说,抬手举起一迎,而后一饮而尽。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后,却忍不了喉咙里的呛辣,险些咳出声来。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冲目。

  无战时,征人常靠着它来暖身。当年在金衫关的时候,张铎和赵谦也曾靠着此酒续命,如今赵谦仍然爱这种滋味,张铎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时正摁着喉咙压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气,一面挡开张平宣递来的温茶。

  张铎把着酒盏,随口道:“荆州的水,比这个还辛。”

  “是,臣知道。”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岑照平息过来,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请问。”

  “顾海定举荐你去荆州受降,一连给朕写了三道奏疏,朕觉得过了。”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后背生寒。

  张铎将酒盏递向席银,示意他添酒,一面续道:“过犹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见反噬之象。”

  岑照道:“陛下是觉得臣与光禄卿有私,还是觉得臣有不臣之心。”

  张铎凝向他道:“能直白议论的事不值得思虑。朕问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症结之处。

  “关于当年的陈氏一族……其实,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云州城之前,臣在中领军的刑房,受过一次考竟,此行荆州,臣也愿意再受一次,只求陛下,恩赐性命,让臣不至于辜负长公主殿下。”

  “好。”

  张铎一个“好”字刚出口,张平宣立时起身,慌乱之间,甚翻倒酒盏。

  她顾不及擦拭,径直倒:“你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是不是。”

  张铎抬头看了张平宣一眼,“坐回去。”

  张平宣摇头,不退反进:“你若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我来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荆州,若有逆举,我张平宣自行法场,伏法受死。”

  张铎听她说这句话,却不应答,鼻中冷笑一声,冲着岑照扬了扬下巴:“逼出她的这句话了,痛快?”

  “不是。”

  其声柔和从容,“殿下尊贵,怎可与臣共命。”

  说完,他抬起头朝着席银唤了一声:“阿银。”

  席银闻声,端酒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应声,便听张铎道:“住口。”

  岑照顿了顿,到底没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续道:“请陛下听臣说完,阿银之于臣,是倾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她在陛下身边,臣绝不敢有不臣之举。”

  所有锋利的兵刃,都惧怕玩弄人心的伎俩。

  在这个场合下,岑照的这句话有多么绝,席银不能完全听不明白,张铎却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做担保,张铎无话可说。

  而言语之间,岑照轻而易举地把席银逼到了张铎的对面,令她自以为是一个苟活在张铎身边的人质。

  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杀了?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臣说的,都是真话。”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张铎一怔。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

第87章 秋渔

  宫人隐约听见了琨华殿前的声音,更不敢上前,一并跟着宋怀玉,远远地在地璧后面立着。

  席银一个人,周身毫无遮蔽地曝露在月下,如一朵受不得冷的暖季花。

  从她开口时起,她已不自觉地站到岑照与张铎中间。

  而在那个位置上,由于她完全不归属于张铎和岑照任何一个人,所有有心刀和无心的箭都会肆无忌惮朝她扑去。

  张铎忌惮那些并非来自于他,且未必受他所控的杀意,想着,竟一把扣住席银的手腕,将他带至面前。 席银脚下原本就不稳,这一抓拽扯得她一连踉跄了好几步,几乎是的撞入了张铎的胸膛。胸口那一双柔软的乳房,紧紧地压在了张铎的手臂下,张铎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妥,忙将手臂挪开。 谁知竟刮到了她的乳尖。

  席银觉得头颅内有些如同藤曼一般的东西,潮湿地苏醒过来。

  肩胛骨陡然耸硬,她像一只被人拎住了脖子的猫一样,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丝颤声。

  大风天的夜中, 人的五感本就被风中的寒气逼得敏感异常。

  张铎根本不敢与席银再在这干净的穹顶下对峙下去,狠心拽着她的手腕,几乎顾不上她的踉跄,将人一路拖进琨华殿中,不作丝毫的喘息,径直将她逼到了观音像后的墙壁前。

  席银头上束发的金釵跌落,流瀑一般的长发迎风散开,有些横遮眼目,有些钻入口鼻。

  她狼狈仓皇地抬起头,用舌头嘴唇内外滑舔舐,试图将口中那些桎梏她言语的头发吐出去。奈何,舌头和牙齿绞缠混乱,非但不如意,反而绞入牙齿缝,她不得已,试图伸手去整理。然而,手臂刚一抬起,就被张铎锢住,一把摁在了墙壁上。

  席银被口中的头发呛住了,一连咳了好几声。

  张铎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处,用拇指试着力,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地从口中剥了出来,席银半张着嘴仰起头,试图去迁就他的动作,喉咙处那类似于吞咽一般的动作带着一段天生勾魄的淫靡媚态。

  就范于他威势之下的艳鬼,哪怕偶尔逃脱禁锢,显出吃人的本身,竟也有就地反杀他的意图,淫靡之美张牙舞爪,一把就掐住了他下身的要害。上回,她也是这副模样,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混着头发,从口中吐出零星泛着白沫的口津,就把他沉寂十几年的人欲,一瞬之间,全部点燃。

  情欲从来都不是高贵的,身陷欲望之中的人,没有哪一个不狼狈仓皇。

  十几年来,张铎一直耻于感受自己身上的情欲,然而此时,却忍不住低头朝下身那蓄势昂扬之处看去。

  《法句譬喻经》上说 :

  见色心迷惑,不惟观无常;愚以为美善,安知其非真?

  以淫乐自裹,譬如蚕作茧;智者能断弃,不眄除众苦。

  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觉意灭淫者,常念欲不净;从是出邪狱,能断老死患。

  昼夜念嗜欲,意走不念休;见女欲污露,想灭则无忧。

  他竭力地回忆着这些经文,细到字形笔划,企图让其将脑中那团混沌东西冲出去。令身下那块痛得他恍惚的肿物平复。

  然而却是徒劳的。

  事实上,他从来不认可这些荒诞的经文,只是尽管位极人间,他该大开畅快之门,却还是破不了自己观念的桎梏而已。而这层桎梏,关乎他人生的气数, 阳寿,以及此生所有,不堪流露的喜怒哀乐。

  他并不认为女人是邪狱,也不认可女人是他自负的茧衣。他只是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而已。

  “滚……滚出去……”

  不得已,他只有逼她走。

  然而自己却愣愣地没有松手。

  “出去!”

  席银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你哪里是要我走的样子。”

  她说完 ,转了转几乎被他锢死的手腕。

  “松开吧……你下面……”

  她想说他下面的勃起之地,抵着自己的小腹了。

  然而,看着他红得发亮的耳朵,她又说不出口。

  就好像张铎一直不愿意凭着本性凌虐席银,席银也不想自己的话语之中,带出一点揶揄的味道。

  哪怕在这一件事情上,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不懂如何跟一个女人开始行房,甚至不大了解他自己的身子。

  好在他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听话,席银说完,他就松开了手,但却又半晌放不下来,踟蹰地僵在席银额前。

  眼底的神色是……惶然?

  “你每日要的冻水,是不是用来……浇它的。”

  “不是!”

  他像个呆子一样,梗粗了脖子。

  “那是用来…”

  席银话没有说完,忽被张铎一把搂住了腰,好像急于破解尴尬一般地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然而,手拂过她的下身时,竟然触碰到了一滩温热的黏腻,沾在她的绸裤上。

  席银感受到了张铎的手从私密处拂过,拨开了阴唇,翻向一边,黏在不知什么时候湿透的裤料上,她将才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和勇气彻底崩塌。

  “我…我把它擦干净……”

  张铎将她放到榻上,拇指和食指碾捏着刚刚粘上的黏腻,“擦干净?然后呢。”

  “然后…”

  “之前让你写来交给朕的东西,你写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

  “席银。”

  他突兀地打断她,“说实话,你在这个时候说的话实在太伤我,但这二十八年,我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我不懂女人的感受,也不知道你们求什么,所以我这一次不堵你的嘴,之后你想说什么,可以说。”

  席银背脊僵硬地躺在床上,“我……能说吗?”

  “能。”

  她听完闭上眼睛,脚趾头突然地抠紧,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一般,张铎没有出声,压抑着情绪,静静地等着她。

  “我…不想自己脱…”

  良久,她终于开了口。

  “什么……”

  “以前在乐律里,他们一喝醉酒,就让我脱衣裳…我不脱,他们就拿酒泼我……我剥过自己一次…我…”

  她说着,不禁抱着被褥,慢慢地蜷缩起来。

  张铎低头望着她,沉默了须臾,忽道:“手臂伸开,我帮你脱。”

  他说完,弯下腰来。“还有腿,也撑开。”

  打实来说,张铎的动作实在是笨拙,脱去她的对襟之后,面对那身绳带繁复的抱腰,便一筹莫展。那双雪白的乳房,就在薄料之下,连那小巧的乳头轮廓,都已依稀可见。

  但张铎克制住了扒扯的欲望,没有弃掉刚才的应诺,曲了一腿在席银身边坐下,坦然道:“怎么脱,教我。”

  **

  彼此袒露相见时,席银终于彻底地看见了张铎那副伤痕累累的肉体,她也终于懂了,自己时常感受到的疮痍暗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

  无暇的雪肤白肉,挨上惨烈的躯壳。

  荒唐淫荡的本性,撞上赤诚坦荡的欲望。

  席银在恍惚和疼痛交替混乱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张铎的背脊。她的手很凉,每抚过一道伤疤,都令张铎浑身震颤。

  那是张铎的第一次,虽然每一次冲撞都出自本能,他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温柔一点,克制一点。

  但那也是席银的第一次,到最后,她还是在他笨拙、毫无戒律,不施一点伎俩的冲撞之下,痛得泪流满面。

  可是她始终抿着唇没有哭出声。

  她已然感觉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她身上的惶恐。而那样一场云雨,对席银来说,却从脱衣开始,就已然成为了一次疗愈。

  什么是男人污浊的恶意,什么是男子清澈的爱意。什么是凌虐,什么是疼爱。

  她逐渐开始懂了。

  ***

  云雨之后,殿外的更漏声格外地清冷,到了后半夜,雨打漆窗,淅沥淅沥的声音,静静地逡巡在人耳边。

  张铎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他身上披着袍衫 , 一手枕在头下,另外一只手臂,平放在枕边,舍给了榻边的女人作枕。

  席银屈膝跪坐在地上,禅衣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趾边。她以长发遮背,闭眼靠在张铎的手臂上,两个人都还在喘息,谁也没有说话。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她嘴唇还有些肿,微微地张着,露着几粒小巧雪白的牙齿。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穿上。”

  “我……没有力气。”

  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却又听她道:“你放心,我弄脏的地方,我歇够了,就起来擦干净。”

  这一句话, 令张铎陡然想起了第一次在铜驼道上遇见她。

  她因为恐惧和害怕,也因为赤裸带给她浪荡之心,在他的面前春流泛滥。

  那时,他觉得她脏得令人作呕,于是直言诛心。其言语之恶毒 ,吓得她跪在马车里拼命地去擦拭。

  如今……

  他挪开一条腿触碰到了一滩冰冷的粘腻, 分不清是她的处子之血,还是她身体里那些温热而坦诚的水。

  “席银。”

  “嗯。”

  “你不脏。”

  “你……说什么。”

  “你一点也不脏。”

  席银听完他的话,半晌没有出声,手指抠着他的手臂,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你在想什么。”

  “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她说着 ,仰起头望向张铎:“我……也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以为……以为把自己脱干净送到你面前,就能得救,结果被你斥得无地自容。”

  张铎低头看她,她身上的皮肉晶莹若雪,映着观音像青灰色的阴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痛吗?”

  席银摇了摇头:“起初有一点,后来……就一点也不疼了。你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呵……”

  张铎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讲,就能在我这里长久地活下去吗?”

  “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最初,不就是想活得久些?”

  “最初是的。人家给两个馍馍,我就磕头。遇到你的时候也是,只要你不杀我,要我怎么样都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人,可以读书,写字,修身, 养性,甚至可以听得懂,尚书省,光禄卿他们这些人谈论军政要务。你知道吗……”

  她说着说着,眼底泛起了光芒。

  “哥哥说,你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我觉得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荆州的将士,以及那些被充为军粮的女人都不公平,然后,我竟然说了好些话来反驳哥哥,我以前……从来不会的……”

  她面上真实的喜悦之色,如同一根又冷,又暖的针,直戳在张铎的背上,他不想听席银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她道

  “若我告诉你,我后悔让你这样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