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剑,伸出大拇指反指自己,“就怕你不利用我。”

  张平宣眼底发烫,她望着赵谦摇头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值得。”

  “我知道。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你这么一个人。你以前特别好,我是说遇岑照以前啊,高傲,但有礼有节的,说的话也都有道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是很喜欢你了,可我转念一想,以前你再不心,张大司马和徐夫人都很疼爱你,张退寒也护着你,现在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张退寒也不对你好了,至于那个岑照…… 对你如何我就不说了。那我就在我如果也不喜欢你了,你也太可怜了。所以就这么遭吧,接着喜欢你。”

  张平宣眼角渗出了眼泪,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

  赵谦最看不得张平宣哭,尤其是对着他哭。

  不出声,光流眼泪,然后拼命地用袖子去擦,把眼周的皮肤擦红了也全然不在乎。

  “别哭,求你了,我受不了你哭。”

  赵谦蹲下身,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刺伤到了她,只得胡道:“我说错了,我哪有不喜欢你的时候,我嘴巴硬罢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张平宣没有应赵谦的话,只复道:“快走。”

  “我走了,你还活得了吗?”

  张平宣猛地推了赵谦一把 ,“你到底明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违逆他……”

  “根本就不是!”

  “什么……”

  张平宣凝着赵谦的面目,“他要杀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坏了他在荆州的大计。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我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过我那个哥哥,我也要试一试,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赵谦,我不想利用你……”

  她说着说着,肩膀抑不住颤抖。

  忽然,鼻中渗入一阵的花香气,五感流窜,沁人心脾。

  张平宣揉了揉朦胧的泪眼,低头看时,却见赵谦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朵落在她膝边的花,送到了她面前。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许博早就给我说过张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荆州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他从金衫关捞回来的,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湿润而寒冷的风,瑟瑟地颤抖着。

  说话的人声音却渐渐平宁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张平宣啊,我看不得谁欺负你,就算那人是张退寒,我也不准。”

  说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开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盘膝坐下,仰头道:“呐,给你花。你拿好啊,荆州城外的草都被许博烧光了,估计是找不到花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能送给你的最后一朵花了。”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

  “可惜荣木花开过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荣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衬你的那一种。”

第102章 秋草(二)

  如果赵谦肯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多听一些诗典, 他也许就不会说出荣木花最衬张平宣的话。

  席银随张铎乘青龙(楼船的一种,大型战舰)南下江州的时候,一路上在峡岸上看到了很多荣木树, 临水而生,此时只剩下覆雪的枯枝, 像一丛又一丛嶙峋凌乱的骨阵。

  席银端着一盘胡饼从底舱厨室里出来, 立在船舷上 ,抬头望向那一丛丛阴森的骨阵。

  那日是除夕,江上大雪,雪影密集得遮挡视线。

  席银仰头仰得久了, 便觉脖子有些发酸。

  她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 张铎便让宋怀玉翻了一匹狐狸皮出来, 也不加针工,让她胡乱绕在脖子上,权且算个遮护,好在席银的脖子修长, 系起来毛茸茸的到也不难看。

  江凌在船舷上护卫,见席银一个人在雪中立得久,便出声道:“内贵人回下面宿棚去候一会儿吧, 这里太冷了,内贵人还有伤在身, 陛下在见江邓二位大人,我看还要一些时候。”

  席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江凌, 忙行了个礼,“我没事。”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狐狸皮,“有这个不冷的。”

  江凌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席银朝他走了几步,将手中的胡饼递了过去,“将军吃一块吧。”

  江凌摇头应道:“不敢。”

  “我做的,不是专门给陛下的,将在下面棚宿里,已让好些内禁军的小将军门尝过了。”

  江凌听她这么说,这才将剑别到身后,从盘中取了一块。

  “好吃吗?”

  江凌咬了一口。

  “很酥。”

  席银霁容,含笑道:“第一次没做好,这是第二炉的,底下还没麦饭,也是我蒸的,就是太粗陋了一些,我不好拿上来给陛下吃。不过除夕不吃麦饭,又跟没过似的,江将军,你过会儿不当值的时候,下去吃些吧。”

  江凌又咬了几口,伸手小心地接着饼碎道:“内贵人还亲自做这些。”

  风迎着席银的脸面刮来,雪沫子扎在她脸上,有些刺疼,她连忙背过身护着手中的胡饼,轻声应他的道:“在洛阳宫和厝蒙山,我都不到灶台,这回好歹是跟着陛下出来了,才能动得了火。”

  说至她从前最为熟悉的生活,她倒是极为放松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吸了吸鼻道:“我还想得启,在清谈居的时候,我说给陛下烤牛肉吃来着……哈。”她看着怀中的胡饼笑出了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烤得上。”

  正说着,江沁与邓为明二人一并走了出来。

  席银垂头让向一边行礼,江沁看了席银一眼,拱手还道:“内贵人。”

  邓为明却立着没出声 ,江凌看出了此时的尴尬,岔道:“两位大人是这会儿下船吗?”

  江沁点了点头,“是。”

  “好,我送二位大人下去。”

  说完,向席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去。

  船舷处除了远远侍立的宫人之外,再无人影。

  门开着,席银想着将才江沁的神情,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踟蹰着正要走,忽听背后道:“站着。”

  席银只得站住回头,见张铎立在门前。

  他穿的是燕居服,玄底无绣,冠带亦束得简单。

  “你去什么地方了。”

  “去……哦。”

  她把胡饼捧了上去,“你在议事,我就去底舱的厨室看了看,呐,给你做了胡饼。”

  张铎拣了一块胡饼,捏在手中却并没有吃。

  “给朕?还是给别人。”

  席银抿了抿唇,吞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也给别人。”

  张铎笑了一声,“修佛吧。”

  “啊?”

  席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修佛啊。”

  张铎直待口中那块饼咀嚼吞咽干净后方了无情绪道:“自己悟。”

  说完,他看了看席银的脖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耳朵下面的狐狸毛,随口道:“你冷不冷。”

  “不冷。”

  “嗯。”

  他说着朝前跨了几步,衣袖从席银身旁扫过,扑来一阵浓厚的沉水香。

  “不冷就先不进去。朕想站一会儿。”

  席银示意宫人过来,把胡饼接了下去,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张嘴想说什么,但抬头见他静静地望着为雪所封的江面,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到现在为止,席银还是不太敢过于狂妄地直问他的想法。

  一方面,她觉得这样对他,不太尊重。另一方面,是即便不问,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即便他藏得很谨慎。

  他沉默着不说话,周遭除了船桨浪的声音,就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实在没有一分除夕的热闹,席银忍不住扯了扯张铎的袖子。

  “欸……”

  张铎望着江面没有回头,却还是应了她一声。“什么事。”

  “你看那些山壁上的树,是什么树呀。”

  张铎顺着她的话抬起头看去,“哪种。”

  “那一丛一丛的。”

  “哦。”

  他目光稍稍一动,而后又垂了下去。“那荣木。”

  席银扶着船栏,隔雪细看去,“是荣木吗,荣木花那么好看,可这看起来……”

  “不要站那么近,退回来。”

  “哦。”

  席银乖觉地退到他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以前看过的荣木不长那样啊。”

  “那树丛的后面有崖棺。”

  “崖棺……是什么……”

  这种阴潮的东西令席银本能地有些害怕,张铎感觉到身后的人再往后退,转身向她伸了一只手道:“朕带你看你怕什么。过来。”

  不准她过近,也不准她离得过远,真是有些难以将就 。

  席银犹豫地朝他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问道:

  “为什么会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荣木后面。”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张铎望向那不断向后退去的崖棺,“朕好像没教过你,江沁呢,教过你吗?”

  席银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张铎放缓了声音,解道:

  “说荣木花开繁盛,其根长而深,朝时华艳,夕时就已经亡尽了。”

  他说完,看向席银道:“荣木朝生暮落,是命短魂艳,自前朝以来,士人兴薄葬,或白绢裹尸,或藏骨青山,但都还不算极致风流。能为一族之人,选此处生有荣木的崖壁来葬身的人,必有一等清白”

  席银静静地听他说完 ,抬头望着崖壁出神。

  张铎平声道:“你是不是没听懂。”

  “不是……我听懂了,你欣赏葬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才是真风流,可是……”

  话已到了口边,却终究觉得不好开口,席银险些咬了自己的嘴唇。

  “想说就说吧。”

  “赵将军……为什么要送殿下荣木花啊。”

  她声音越说越小:“虽然好看,可朝生……”

  张铎听她说到这里,手在背后轻轻握了握,“他和你一样,不曾读《荣木》,不知道‘夕已丧之’。”

  席银忙道:“那殿下知道吗?知道什么是夕已丧之吗?”

  张铎沉默了须臾,方吐了三个字,“她知道。”

  席银忽地明白过来什么,“ 殿下不肯跟赵将军说……”

  张铎点了点头,“朕看着她长大,她不蠢。”

  席银踮起脚,把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张铎肩头的枯叶摘了下来,轻声问道:“殿下在江州……还好吗?”

  张铎没有说话。

  江面上漂过一大抔一大抔乌色的枯萍草,上面累着雪,又肮脏凌乱,又风流干净。

  其实收到江州手将黄德传来的消息时,知道赵谦擅离军营,带走张平宣之后,张铎心中的感受一时很难说。

  他以前无法理解赵谦,一遍又一便地告诫他,手握万军,千万不能被私情所困 ,否则必遭反噬,被万箭穿心。赵谦嬉皮笑脸,听是听进去了,可从来没想过要遵照行事。

  至于如今……

  张铎望向席银。

  她脖子上的狐狸毛雪风里颤抖,她虽然说自己不冷,但手和脸却都冻得红红的。

  他无情阵里一关二十几年,席银靠着肢体的情欲破了阵,然后又逐渐长出了心,修出了魂,虽然终究没有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但她在他身边的这一段日子,却让张铎逐渐开始明白赵谦到底在执着什么。

  “朕本想,断掉荆州城内那些人的想法,也想断了某个人的执念,不想有人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着。所以的……”

  他拍了拍船栏,笑道:“她还好。”

  席银点了点头,“就像我当年,对哥哥一样。”

  张铎道:“你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那么对他吗?”

  席银低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恩情,还有 ……爱慕……”

  “现在呢。”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是刚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过于急切,甚至露着某种不甘人后,却又不敢明说的悲切之意。

  “恩情还在。但现在……我慢慢地……发觉自己不太懂哥哥。我感觉,他和你一样,以前好像都过得不好,有一身的疮疤,你的看得见,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见。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不要命的救他。”

  “哦。”

  “陛下。”她说着笑着望向他:“我也会救你。”

第103章 秋草(三)

  这便够了。

  张铎没有什么可贪的。

  他伸出手在席银的耳边顿了顿, 终于还是替她将几丝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向耳后,而后望着她的面容,鼻中发出了一声笑, 侃道:“你要救朕啊。”

  虽是在调侃,席银却听不出丝轻蔑揶揄的意思。

  相反, 他的手指很温暖, 连低头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那般寒酷。

  不多时手指从她的耳旁移至下巴处,轻轻抬起席银的头来,席银以为他要认真说些什么,谁知他却把头向一旁偏了偏, 道:“我再吃一块。”

  “吃……什么。”

  “胡饼。”

  席银一怔, 继而险笑出声, 她忙垂眼掩饰,声音却似乎因为忍笑的缘故而变得越发的糯甜。

  “我给你拿。”

  她说着回身去取那盘胡饼,然而没走几步,忽又听张铎唤她的名字。

  “席银。”

  “啊?”

  张铎见她转过身, 脖子上绕着的狐狸皮不知什么时候松垂了下来,露出那道还没散掉的淤痕,而她也似乎觉得冷, 忙抬手重新缠拢,一面看着张铎, 等他开口。然而他沉默了须臾之后,却摆了摆手,“没事。”

  席银疑道:“你怎么了……”

  张铎冲她养了杨下巴, “没事,去取饼吧。到了荆州朕再与你说。”

  **

  水路格外漫长。

  临抵江州,已经将近元宵,但江上的雪已经停了。

  南方的春早,寒霜凝结的枝头已能偶见几处新绿,张铎与邓为明,江沁二忍走下船舷,榻上引桥。席银自觉地落在了后面,与胡氏等人走在一起。船上的玄龙旌旗迎着江风猎猎作响,岸边的垂柳被风吹得婀娜起物,在席银身上抖下了大把大把的冰渣子,有些落进脖颈里,冷得她几欲打颤,

  她抬头看向前面张铎的背影,虽也受着落霜,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冷一般,背脊笔直,手负于后,席银见他如此,也不自觉地顶直了背脊。

  引桥下面,江州守将黄德率众在桥旁跪迎,见到张铎,解剑伏身,请罪道:“末将有负君令,罪当一死。”

  张铎低头看着黄德的脊背道:“朕不打算在这个地方讯问。”

  黄德虽跪在风地里,却依旧头冒冷汗。“是……”

  张铎不再说什么,侧身看向席银道:“过来,跟朕走。”

  席银应声,小心翼翼地绕过伏身跪在地上的一众人,跟着张铎上了车架。一路上张铎都没出声,双手握拳搭在膝上,目光透过帘隙,看向车外的无名处。席银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也不多话,想看外面的景致,又不敢打扰他,于是偷偷用手指抠起身侧帘布一角,眯着眼睛朝外看去。

  江州才经战事不久,虽其守将不算是穷兵黩武之人,战后颇重农商生息,但毕竟被挫伤了元气,一路所见民生凋敝,道旁尚有沿街乞讨的老妇人,席银看着心里难受,回头见张铎没有看她,便悄悄把自己头上的一根金簪子取下来,从帘缝处扔向那个老妇人。

  “你这是在杀人。”

  身旁忽然传来这么一句,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她转过身看向张铎,疑道:“为什么,我是想给他一些钱,他太可怜了。”

  张铎没有出声解释,他伸手掀开了席银身旁的车帘,平声道:“你自己看。”

  话声刚落,席银不及回头 ,就已经听见了那个老妇人凄惨的声音,她忙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行乞者抓着老妇人的头朝地上抢去,一面喝道:“ 松手!”

  老妇人被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拼命拽着席银的金簪子不肯松手,那年轻的乞者试图掰开她的手,谁知她竟匍匐在地上,不肯把受露出来,气得他发了狠,一把掐老妇人的脖子,提声道:“再不松手,老子掐死你!”

  那老妇人被掐得眼白突翻,席银不忍地喝道:“快住手阿!”

  奈何车驾已转向了西道,无论是老妇人,还是那个年轻的乞人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席银拽住张铎的衣袖, “我没想到会害她,你救救那个老妇人好不好。”

  张铎放下车帘,平声应道:“你自己杀的人,让我救吗?”

  “我……”

  席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垂头拼命地扯着腰上的束带。良久方道:“为什么对人好……反而会杀人。”

  张铎笑了一声,“你想不通吗?”

  席银摇了摇头。

  “张平宣为什么要杀你。”

  席银一怔。

  “因为……大铃铛。”

  “对,因为大铃铛。”

  张铎说完“大铃铛”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哭笑得。他终究不再像过去那样执念自己名讳的里的那个字。

  “铎”是传军令,发政旨的宣声之物,她非要说是大铃铛,那大铃铛就大铃铛吧,他只希望席银能在男女之情上,跟他再多一丝丝的默契。

  然而,她每一次,却都好像只能触到入门的那一处,就避开了。

  比如这会儿,再多想一层,她就应该能懂,她之所以被杀,被诋毁,被人介怀,无非是因为张铎对她过于好。

  可是她没有这样想,低头吸了吸鼻子,肩膀颓塌,眼睛发红。

  张铎无奈捏了捏手指,轻道“不要在朕身边哭。”

  席银抬手揉着眼睛,“我没哭。”

  说完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轻,脸颊应声而红,她声音有些发颤,但又在极力地抑制。

  “这么久了,我都还是个害人鬼。”

  这话在张铎听来,无异于在骂他。

  但看着她的模样,他又觉得没有发作的必要。

  “仁意也会杀人……”

  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而虽然说出口了,却还似有很多不明白之处。

  “哎呀。”

  她抬手去拍脑袋,却被张铎一把捏住了手腕。

  “谁告诉你的,打自己脑子就会清醒。”

  “我……”

  “转过来朕看你脸。”

  席银坐着没动。

  张铎也不跟她僵持,松开她的肩膀,直身理了理袖口,“席银,没有自愧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你即便你不给她那只金簪,她也至多多活一日。”

  席银抿着唇。

  “你怎么不骂我,我宁可听你骂我。”

  张铎放下手臂,笑了笑:“你以为朕是在宽慰你?”

  席银别过脸,张口欲言,却又听他道:“朕是说实情而已,许博与刘令的渡之,耗尽了江州所有的存粮,以至于军中为寻找军粮,而食人马。如今江州才埋定亡人骨,即便黄德再重休养生息,也不可能令江州在数月之内恢复元气。少青存,老弱死,是此城之必然。而且这也有益于省粮养城,于生息而言,是有益的。”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说得并不是一件与人的生死有关的事,席银抬头凝着他的眼睛,试图从张铎的眼中看出哪怕一丝丝对生死的畏惧和悲悯。然而徒劳。

  他沉静地迎向席银的目光,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自己扇红的脸颊。

  “不要这样看着朕,朕悲悯不了那么多人,哪怕是赵谦和张平宣。”

  席银道:“可是你这样,你不难受吗?我……我真的很难受。”

  张铎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

  “顾不上。别哭了。”

  席银点了点头。

  车架停了下来,江凌在外面禀道:“陛下,已至黄德官署。”

  张铎收回手,直身应道:“传黄德和江沁来见朕。”

  说完,他看向席银道:“你先去洗个澡,看看能不能睡上一会儿。”

  席银摇头道:“我不累,我给几位大人照看茶水吧。”

  张铎没多说什么,只道:“听朕的话,还记得朕跟你说过,到了江州,朕有话跟你说吧。”

  席银这才想起他在船上说的话。

  “什么话啊。”

  张铎起身下车,扔下一句道:“先休息。”

  席银心里有诸多困惑,望着他的背影也只能作罢。

  **

  张铎跨进正堂,见黄德解了鳞甲,只着禅衣,赤着脚,跪在地上,伏身候罪。

  江沁立在他身侧,向张铎拱手行了礼。

  张铎从黄德身旁走过,一面走一面道:“什么前朝习性。”

  黄德连忙挪膝朝向张铎,“末将实知死罪,不敢有妄姿。”

  张铎撩袍坐下。

  “朕的旨十一月十五中就已经到了江州,张平宣是十六日入的江州城,为什么十六日不杀。”

  “末将原本是要遵旨行事的,只是……那毕竟是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末将……惶恐。谁知赵将军的会离营返回江州,十六日强闯了看守长公主殿下的西园。带走了长公主殿下。末将深负君令,自知罪无可恕,只敢求陛下,饶恕末将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

  “说得的远了!黄德。”

  他一提声,黄德的肩膀就塌了下去,外庭地屏后的女眷们也跟着五内震颤。

  “赵谦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许博将军知道陛下驾临江州,已命人将赵将军押回江州,此时就关押在江州府牢中。”

  张铎沉默了须臾,稍稍放平了声音。

  “他在牢中关了几日?”

  “今日是第三日。”

  “饮食如何?”

  “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