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抬臂摆了摆手,他背脊的轮廓从单薄的素绫禅衣中透了出来,隐隐可见几道褐色伤痕。江风一透,衣料便扑帖在背脊的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触目惊心地凸透出来,令张平宣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你听到了没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张平宣绝不是贪生!”

  “朕知道。”

  他应得不重,定住脚步转身回头道:“那你要朕对你交代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何。”

  张平宣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因为席银。”

  她说着,眼底渐泛晶莹,却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脖颈上经脉的线条绷地紧实好看。

  “我是张家的女儿,在世为人,心性修为,不能比不上她。”

  说完,她叠手触额,向他屈膝再行一礼,“她救了江州三万余人,不应该被一个人困在江州城内,请陛下带她回来。我还有一句对不起,没对她说出口。”

  说完,她跪地伏身,向张铎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这便是跪送之礼了。

  ***

  陆封率内禁军弯弓搭箭,戒备在沐月寺外面。

  见张铎独自一人,未系鳞甲,不悬佩剑地从城门前走来,忙上前跪迎。

  “陛下,末将等已查看过,寺中除去岑照与内贵人,只有不到数十残兵,但末将等并不详知寺内实情,恐伤及内贵人,遂不敢妄动。”

  张铎抬头望向山门,莲鲤相戏的单檐歇山顶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灿若云霞,修弥在洪流中被冲毁的一半门墙。

  “陆封。”

  “末将在,后退百米。”

  陆封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军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擅退。

  张铎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传话给江凌,今夜子时之前,不得破寺。”

  陆封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拦道:“陛下,此举万不可啊,岑照以内贵人为质,就是为了引陛下前来,陛下万不可……”

  尚未说完,江凌扶着江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来,疾奔至山门前,江沁别开江凌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到张铎面前,他双手不自抑地颤抖,眼中血丝牵扯,声调既恳切,又惶恐,“臣对陛下说过无数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他抬手朝无名处一指,“赵将军已经自毁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着您!您………”

  他说得过于动情牵意,以至于心肺具损,胸无气顶,实在难以为继,踉跄着朝阶下栽了几步,眼见要抢头在地,众人也不敢上前。

  张铎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撑他在阶下站稳身子。

  江沁抑不住情绪,“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对张铎道:“陛下恕罪。”

  张铎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责,低头平声道:“江沁,你缓一口气,让朕见见她。”

  “陛下……”

  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

  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为何不恨。”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 ,“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岑照的手顿了顿。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铎一怔。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

第118章 冬酿

  席银一股脑地吐完所有的话, 终于在他面前佝偻着腰喘得面红耳赤。

  但是麻核伤到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让口涎狼狈地流出来, 只得抿了唇,浑身颤抖地望向张铎。

  “骂够了?”

  席银说不出话来。

  谁知他竟然还看着她笑了一声, “凭什么朕要听你的话?”

  他说着, 朝席银走了两步,素净的衣衫随风扬起一角,半挽着袖的手臂上,那处被她咬后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席银看书的时候, 曾看到过一些皇帝的画像, 他大多被裹在繁复厚重的冕服里, 看不清骨骼体态。然而,她却见多了张铎这般衣衫单薄的模样,不见华服遮护,单就一层素缎裹着血肉之躯, 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如同他从不刻意回避的过去……

  精神的刚硬和肉身的脆弱,两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个杀人时, 不肯防御的人,一剑要封人喉, 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敌手的刀下。

  岑照看着张铎走向席银,忽然开口道:“想带她走吗?”

  张铎在席银面前蹲下身,神色, 竟有那么一时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银的脸颊,平声应他道“不是。”

  他说着随性地笑笑。

  “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输吗,这次你没有输。话也说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银擦去脸上的余泪。

  “能不能不要再对着我哭了。”

  席银心脉崩张,哪里肯听,别开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杀我的,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找我。”

  “如果我就这么在你眼前杀了岑照,你还会跟我说话吗?”

  席银一怔。然而她还来不及去细想这句话究竟含藏着多少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脆弱,便听面前的男人自解道:

  “席银,原则是最伤人的。我处死张平宣,我的母亲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但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样。其实我要赢这洛阳城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难。但我无法承受,你说了喜欢我之后,又不得不恨我这件事。”

  说完,他仰头看向岑照。

  “所以,这局朕让你。”

  席银再也无法克制,哭得泣不成声,从前无论受过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想说话,但她说不出来,只能任凭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随着眼泪,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好在张铎将她搂入了怀中,“席银,不用这样,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啊……我……可我喜……”

  夹着眼泪和口涎的话,粘腻在一起连单个的字都分不出来。

  张铎低下头笑道,“在说什么,能不能别哭了。”

  这一声来自岑照。

  “是啊,阿银,你能不能别哭了。”

  席银怔怔地抬起头,岑照立在张铎身旁,也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复仇之人,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阴狠神色,时至此时,他也没有暴怒,没有狂喜,摘掉了松纹青带的那双眼,蕴山藏水,仍如当年街市初见时一样。

  “张退寒。”

  而岑照好像有什么不忍,终把目光从席银身上撤了回来。

  “你不是一直以为攻心为下吗?为何如今,也用了这不入眼的招数。什么这局让我,是让她来恨我一辈子吧。”

  说完他垂下眼帘,怅然叹道:“阿银啊,你如果没有喜欢上他该有多好。”

  席银拼命地摇头,张口似欲说些什么。

  岑照却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个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骗你。但是阿银,对不起,我苟延十几年,就是为了复这一仇。”

  说完,他转过身,从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张退寒,褪衣。”

  张铎听完这句话,回头看了席银一眼,依言背过身,单手解开了衣襟。

  禅衣褪至地上,如此一来,席银能看见的,又只剩下他那累累伤痕的背脊了。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除刑罚之外,他从来没有剥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衣衫。

  其言或许不假,他不是那么喜欢男女之事,所以从来不在女人的皮肉和屈辱上寻找乐趣。

  认识张铎的两年之间,席银逐渐明白,正视自己的躯体,收放欲望,这些都是高尚而难得的修炼,而张铎自身,却似乎并不在意所谓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如他所言,他盛于乱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经典,敷面染唇地试图期世之时,他的残酷反若污泥上的血梅,风流刻骨,清白入世。

  “张退寒……”

  张铎听见了席银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回头,也没有理她,屈膝跪坐下来,对岑照道:“岑照,子时快到了。”

  岑照握着匕首点了点头。

  “我知道。”

  张铎轻笑。

  “所以你从前拿过刀吗?”

  岑照怔了怔,瞳孔几不可见的一收缩。

  白衣不染尘,君子不沾污。

  陈望还在的十几年,他被洛阳文坛保护地太好了,山中英华如何会暴虐,高山莹土如何会杀人。

  他从前拿过刀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针一样,扎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语,却令他耳后发烫。好似并驾齐驱的人生,忽然在某一处输掉了一段经历,然而在人世同活时,他并没有觉得,那段经历,可以使他们分出什么高下来。却在最后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仓皇不已。

  岑照面上的那一丝惶恐,张铎看入了眼底。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须臾,终抬起手臂指胸口处,“此处下刀三寸可抵心肉。若是长剑板斧……”

  他将手移到脖颈处,“还可在此处着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毙人性命,”

  他挪回手重新点在胸口上,“只能落在这里。”

  说完,他垂下手,“没有去过战场,都觉得杀人是莽夫的行径,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轻易脏了手。张奚如此,陈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你就试试吧。”

  话音落下,他已闭上了眼睛。

  彻底陷于黑暗之前,他还是朝着面前的无名处,最后暗含埋怨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样,没入了他的血肉,而后又一把抽拔了出来。

  伤口处迸溅出的血铺撒了一堂。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与席银之间隔出距离,竟没有一滴血污沾染到席银的衣裙。

  他当真对她过于温柔,而对其余的一切都过于残酷。

  包括对他自己。

  席银很想告诉他:别的都已经不再重要,对自己好些。

  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这个人处世的原则和法度。

  他杀人如麻,且从不后悔。那其中不乏张奚陈望,这般举世的清流,但席银却从来无法把他视为奸佞。

  其实不光是她,包括之后冗长的史辩,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论述,言语纠缠,辞令游戏之后,也不能就那么将他轻易地和“暴虐”“无道”“残忍”“苛刻”这些判词拴在一起。

  他不能不守住“残酷”,这是他从乱葬岗里活下来的原因,也是他区别于那些洛阳那些杀女为乐的二等风流,最重要的一点 。

  席银不敢再哭,也不愿意再哭。

  至此,她已是张铎全部的尊严,她若懂他的风度和抉择,他就不是英雄气短。

  相反,哭泣即侮辱。

  她想着,拼命地把泪水吞回去,口中气息滚烫而酸苦,

  “张退寒啊,我不怕的……”

  她说着,望向张铎的背影,凄怆而恳切地续道:“你信我,我知道怎么面对江大人他们,我也知道以后怎么生活……我一定会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子……”

  张铎面色苍白的笑笑。

  肩头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岑照蹲下身,撑住他的手臂,轻道:“我只把她交给你两年而已,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张铎已然脱力,笑而无音。

  此间子时过了,山门外聚起了火光。

  江凌破入寺中,陆封率人一把将岑照摁跪在地,岑照没有挣扎,只是艰难地抬起被摁压在地的头朝席银看去,“阿银,对不起。”

  席银低头望向岑照,其声哀若秋雁,“哥哥,你用我去杀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原谅你。在你死之前,我不会再见你,我会把你教我的话,全部都忘了,把张退寒教我的事,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全部记在心里面。”

  岑照泫然无语。

  江凌喝道:“先把此人带走,去召梅医正来!”

  此令一下,自然有人应声而出,陆封看向席银,迟疑道:“内贵人……不是,此女如何处置。”

  江沁望着席银,“锁拿,看押。”

  话音刚落,便听席银道:“锁我可以!让我守着他!”

  陆封闻声也迟疑了。

  观音堂外,江沁被内禁军拥来,见此情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再听见席银这一句话,厉声喝道:“此殃国之女,罪大恶极,还有何道理存活于世,现于君王眼前!江凌!”

  江凌还不及出声,席银仰头冲着江沁道:“我可以受刑,可以伏罪,但我求求你江大人,不要把我带走……”

  江沁举起颤抖地手,“住口!是我等无能,才叫你活至如今,今绞杀了你,吾等自奉人头,拖下去!”

第119章 冬酿(二)

  席银被内禁军从山门架了出来, 腿伤未愈,她根本挣扎不得。

  内禁军中的多数人都感怀这个女子对江州万人的大义,绞杀的绳锁是备好了, 也绕上了席银的脖颈,但临着收绞时, 却无人肯上前去做行刑的人。

  江沁从山门后走出来, 是时邓为明,黄德许博等人也到了,夜风把火把吹得猎猎作响,人影在壁, 犹如百鬼缭乱。席银一个人跪在地上, 手腕被反绑, 无法去擦拭脸上的眼泪,也无法自护体面,但她还是尽力地胸中悲意忍吞下去,抬头迎向江沁邓为明等人的目光。

  张铎不在, 席银也不怯了。

  但她依然记得两年以前,张铎在东后堂中,替她稳住手中茶盏的那一幕。

  朝臣来往的东后堂, 一日之间,万千机务, 他是什么也没有说,却令她逐渐开始懂得,不要惧怕这些人物, 不要自卑于微贱,不要困顿于身份地位。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江沁低头问席银。

  席银摇了摇头,脖子上的绳索冰冷地摩擦着皮肤。

  “我无话可说,在大人眼中,席银一直是陈家余孽的细作,是蛊惑陛下的罪人,该杀一万次,可若要席银自己评述自己,那我不是细作,也不是罪人,我是个勇敢的女子,我不愧为陛下唯一的女人。我可以死,但我不准你侮辱我,因为你侮辱我,也是侮辱他。”

  江沁被这最后一句话,逼退了言辞。

  邓为明忙道:“还不快堵了她的嘴。”

  席银转头看向邓为明,“你们为何不敢听我说话,我说得并不是妖言,没有那么可怕。”

  邓为明结舌哑然,席银则回看江沁,平道:“席银记得,从前在清谈居的时候,江大人对席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席银想知道,为何当年大人觉得席银不该死,如今却视席银为罪人。”

  江沁沉默,须臾之后方仰头叹出一声。

  “因为,你逆了门第尊卑。”

  他说完,提声正音,再道“奴为内妾,需卑行于庭,受中宫约束管教,然陛下专宠于你,迟迟不立中宫,致使子嗣凋敝,国姓无继,只此一条,你已当受凌迟。”

  席银垂目,“所以……为奴者,永不得与君王并行吗?”

  江沁沉声道:“此问粗鄙不受教化!”

  “可我不觉得,大人的话是对的。”

  江沁何曾感想,此女临死之际,还得以如此姿态,直驳他下给她的判词,不由额前渗汗,抬起手,颤指向席银,“放肆!”

  “不是放肆!”

  她说着,弯腰伏身,行过一礼,虽双手反绑,却还是尽力周全了仪态。

  “众位大人,席银命如尘埃,若陛下身故,席银甘受火焚,做陛下陵中一层灰,可是,陛下绝不是你们口中,受女子蛊惑的君王。”

  说着,她声音有些哽咽,“我……我只陪了他两年……就连我这样一个卑微愚钝的人,跟着他,也逐渐明白敬重和自重,谦卑自倚,勇敢地生活下去。江大人,席银不能认这个罪,这是我的尊严,也是陛下的尊严。”

  黄德听完席银的这一席话,摁在剑鞘上的手慢慢地松垂了下来,他侧身向江沁道:“不如等陛下醒来,再处置此女吧。

  江沁摇了摇头,“草莽不需顾后世,厮杀风流就够了,而国统毕竟不是草莽。需延继,发扬,传承。此女令君王有失,不论她说什么,都必须受死。 ”

  说完,她看向席银,

  “塞口,绞杀。”

  席银闭上眼睛,张铎那张好像从来都不笑的脸,恍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没有辜你吧。”

  席银在心里默默地问了他一句。

  眼前的人终于笑了,冲她难得温和地摇了摇头。

  冰冷的绳索抖然收紧,她一下子失掉了呼吸,这已然不是席银第一次受这样的刑法,但那种疼痛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有麻木,她张开嘴,想再唤一声张铎的名字,可是那个姓氏勉强出了口,后面的两个字,却被绞在了喉咙里。

  “住手!”

  山门前忽然想起一女子清亮的声音。

  江沁等人抬起头,见竟是张平宣。

  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拽住了绞杀席银的绳索,内禁军本就不忍绞杀席银,此时见长公主亲自动了手,忙皆不敢跟长公主对抗之理,丢松了绳索。

  席银的身子猛然跌落在地,张平宣忙蹲下身将席银护在怀中,抬头泪声斥道:“你们这些大臣,枉称仁义,用的手段,竟和我一样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