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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类凶宅,那又会是什么?蕾蓉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种类的凶宅能被加上“特殊和罕见”这样的头衔,难道凶宅本身,还不够特殊和罕见么?

  “我继续来说凶灵的种类。”须叔继续踱步,步子既舒缓又有节奏,虽然是在不大的会议室里,绕着办公桌环行,却仿佛走在一片春天的原野中,怡然自得地吟着诗,“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凶灵既然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必然就是人形,这可大错特错了。万物皆有灵,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凡胎,因了机缘,也可能附着在万物之上,一旦个中奥妙为心术不良者所勘破,亦可‘制造’凶灵——这也便构成了凶灵的三大种类。”

  “首先是器物。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凶灵出窍之后,怨毒之气附着在了一些奇怪的物品上,动物、植物,甚至笛子、酒瓮、门扇,皆能作怪,尤其是当杀人事件是因为劫财,而偏偏杀人犯又在惊慌中逃窜,没有来得及带走财宝时,那凶灵便会像葛朗台一样附着在财物上,做个至死不渝的守财奴。《太平广记》中有一则记载:一个名叫苏遏的穷人,实在是买不起房,就用手中一点银子‘贱价质一凶宅’,谁知住进去之后,屋子里总有一注腥红的影子在墙上摇曳,苏遏听了方士的指点,挖开地面,‘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就是凶灵依附于财宝上的实例。”

  “要是到了现在,凶灵依附在哪儿?信用卡?银行卡?支付宝还是微信钱包?”濮亮嘲讽道。

  须叔却不理会,兀自说道:“其次是致魇,就是人为地制造‘凶灵’。弄个木头人藏在墙窟里,使其夜游宅府,吓人半死,然后说屋子闹鬼……这个多半是为了把昂贵的房屋变成‘凶宅’,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买卖,现在多已不用。下面,我着重说一说‘尸骸’。”

  也许是“尸骸”二字太过惊悚,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蕾蓉也不例外,她本是坐着静听,这时却下意识地将一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

  “凶灵并非有形之物,而是无形之煞,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凶灵有个特点叫‘有室则据,见旷则替’。意思是只要在室内被害的,总是要想方设法‘赖’在室内不走;如果是在旷野或郊外遇害,反倒不那么容易作祟,急着找替代了。”须叔说,“那么,有人会问了,凶灵在室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呢?从古代的记述上来看,最多的是依尸而存,说白了就是尸体在哪儿它就依附在哪儿。古人多住平房,室内杀人后,有的干脆就把尸骸埋在地板下面,弃房而去,更多的人如同现在一样,将尸首抛到荒郊野外,不过在杀人过程中,因为难免搏斗的缘故,所以那些残肢、断发、血渍依然会留在室内,这也就导致了凶灵会依肢而存,依发而存,依血而存,换句话说:只要尚有受害者的一点残存的身体信息留在室内,凶灵即不会离去——”

  蕾蓉举起了手。

  须叔平抬右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我是个法医。”蕾蓉站起身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无法认同你关于凶灵存在的说法,因为你刚才所述,皆是前人的记述,从证据的角度讲,都是人证而不是物证,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人证,其可靠性大打折扣——”

  “咦?”专爱加塞的罗谦又说话了,还故意把调门抬得很高,“几千年来的成千上万个古代学者,白纸黑字写下的,也不可靠?”

  “不可靠。”蕾蓉说,“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只要缺乏可以重复验证的试验证据,无论什么典籍上记载的什么事情,都存在质疑的必要。不过,由于我也没法证明凶灵就真的不存在,所以我也只能到不认同为止了。但是,关于须叔刚刚的说法,我想提问,按照你的观点,如果犯罪分子杀人之后,将血迹擦洗干净,将尸骸全部挪出室内,这个屋子就不再存在凶灵了吗?”

  “很难的。”

  “什么?”蕾蓉有点没听懂。

  “我是说,很难的。”须叔摘下眼镜,用一块蛇皮样的眼镜布细细地擦拭着镜片,“凶犯杀人后,多半会立刻潜逃,即便挪尸,也很难把残骸一个不少地带出去,总会有点儿什么被遗忘在屋子里,成为凶灵依附的对象,比如被砍断的一截手指,被敲下的一颗牙齿,被削掉的一块头皮——甚至,一片指甲。”

  5

  一片指甲!

  蕾蓉感到身子一颤,她死死地盯着须叔,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容,那是唐小糖被刷牙缸里的一片指甲吓得面无血色的面容。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宛如汹涌而来的寒流,裹挟了蕾蓉的周身。这个须叔到底是谁?他知道些什么?他和那片指甲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到底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须叔却已经将眼镜戴上,把自己的目光再一次掩盖在了厚厚的镜片后面。

  蕾蓉心乱如麻地坐下了。

  “当然,有一种特殊的凶灵,往往不依附于尸体或残骸,不依附于任何实质物,而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那就是我们所说的缢鬼。”须叔说,“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因为其多由怨愤悲苦所致,死状惨酷,《阅微草堂笔记》对缢死之痛苦做过非常形象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正是因此,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民国郭则沄所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好几则详细的记述,如写南宫凶宅,两个少年在吊死过人的染坊里过夜,入夜,‘梁上似有物,谛视乃人形,项挂于梁,攫身往来若打秋千状’;还有榕城小排营凶宅,一个人看书到半夜,忽然‘觉头上有物似弓足形,谛视乃一缢鬼挂梁间,吐舌长盈尺’……”

  “我醒了,黑咕隆咚的,就看到脑袋顶上悬着一双脚,我吓坏了,一边叫一边倒退着往后爬,就看见李媛挂在天花板下面,身子直挺挺的,一双凸出的眼睛瞪着我,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唐小糖惊恐万状的哭泣,忽然回响在了蕾蓉的耳际。

  半年前那起古怪的自杀事件,给唐小糖带来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导致她辞去了法医研究所的工作,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像逃避凶灵一样,不停地搬家——为什么这个须叔所言,处处都像是在影射和提及唐小糖,抑或,纯粹是我想多了?

  “哐当”!

  一声巨响,把坐在会议室里,沉浸在诡异气氛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的跳了起来,有的叫了出来,还有的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仔细看去,却是那个长着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须叔双手合十,嘴里哀求着:“求求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蕾蓉看着满屋子人的脸孔,他们的五官都丑恶地扭曲着,望着须叔的眼神既厌恶又畏惧,仿佛在发出和水桶腰一样的哀求。

  牛似的庸懦、猪似的笨蠢、兔似的胆怯、羊似的战栗……

  需要用全部毅力才能将“这里本来就是屠宰厂,这些人其实是被宰杀的牲畜所投胎”的诡奇念头压下去。

  可是怎么也压抑不掉——

  怎么也压抑不掉“须叔就是玩弄并宰杀他们的刽子手”的可怖预感!

  须叔走到水桶腰的身边,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只轻轻一提,便将她那肥硕的身躯扶了起来,拖过跌倒的椅子,摆正,让她慢慢坐下,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种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过你,用我教你的方法,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了吗。”然后直起腰,看了看已经在刹那间被他的气势惊得目瞪口呆的濮亮,冷冷一笑:“女士的请求只要夹带了泪水,就必须遵从,何况再讲下去,恐怕就要涉及到我们郭先生的专业秘密了,所以,我的话头就此打住吧。”

  说完,他又拖了一把没人坐的椅子,就在水桶腰身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印有《哭泣的女人》这幅毕加索名画的手帕,递给水桶腰,让她拭泪。

  这个人,简直邪恶到了骨子里!

  刘捷站了起来,胖大的身子把桌椅推挤得哐啷一阵响:“须叔讲完了,我来补充两句。上次的会议,徐三拗同志提了一个建议,说是在迅速培养一支特种清洁工队伍之余,应该请个郭先生‘配备’在清洁工队伍中,以便及时应对凶宅中出没的凶灵,结果当场被大家批评了一顿。可是等散会后,我和秦局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老徐的意见不无道理,于是,我们没有征得大家同意——时间太紧了,就先把须叔请了过来,请他今后和特种清洁工队伍一起行动。但是考虑到上级关于政府行为必须公开化、民主化、透明化的要求,如果没有诸位的集体同意,将来上面审核这一行动时,我和秦局就会面临问责,所以,请大家务必对须叔刚才的讲话进行谨慎、细致的思考,然后举手表决。”然后他还特别弯下腰对身边的蕾蓉说:“蕾处,你不必参与投票。”

  蕾蓉这才明白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用意。前不久她在北京出席了全国治安工作会议,与会的最高领导专门谈到:今后各级公安部门在需要社会力量配合开展的大型治安活动中,必须采取公开、民主、透明的方式,征求各单位负责同志的意见,群策群力,不能搞一言堂,不能搞个人专断,不能唯长官意志,做到民主建设与法治建设比翼齐飞。而刘捷和秦局作为领导,两头都不能犯一点错误。从务实的角度讲,他们延请了须叔这样一个“化外之人”;从政治规矩的角度讲,他们必须使延请须叔这一行为“合法化”。

  “好,现在开始投票。”秦局说,“同意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的,请举手。”

  蕾蓉一听,大吃一惊!

  刚才刘捷说的,是须叔和特种清洁工一起行动,双方是平等的协作关系,而秦局的说法则是“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等于把双方变成了存在上下级之分的隶属关系。

  而须叔这样一个正邪莫测的人,适合领导一支队伍进入发生过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进行清洁吗?他在工作过程中会不会利用这一机会达到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蕾蓉想提示一下刘捷,然而在刘捷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疲惫,那疲惫很显然是在表示,只要能顺利通过,他不在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于是她忍住了,没有说话。

  在座的其他人,也大多流露出和刘捷一样的疲惫,或者是慑服,纷纷举起了手。

  只有濮亮没有举手。

  “濮亮,你不同意是吗?”刘捷的表情很平静,但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烦躁,“说说理由,为什么?刚才须叔引经据典,你拿着手机一阵划拉,发现他说的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

  “没有错误,一点也没有,应该说,我被须叔在凶宅方面的知识量给震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杀过人的屋子做过这么深入的研究。”濮亮不无嘲讽地说,“不过,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位(他用手指了指蕾蓉)姑娘的意见,你说了这么多,没有可靠的证据啊,不能你找一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手指头指着天花板一通划拉,就说凶灵在哪儿,其他人都看不见,由着你忽悠吧?”

  “凶灵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煞气。”须叔说,“我不是巫婆神汉,我们的目的是找出凶灵在屋子里依附的物体或存在的方式,用特殊的方式或方法,将之劝离或化解,使其不再对新的居住者构成伤害……这样好吗,你可以跟随清洁工小组一起工作,也许可以看到凶灵存在的证据。”

  濮亮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我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跟你们一起去做大扫除……不过,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有个办法,现场测测你的本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须叔点了点头。

  “既然你刚才把自己的本事吹得那么邪乎,好,我来给你说个事儿。”濮亮眯起眼睛说,“大约二十年前,就在这屠宰厂里,发生了一桩非常恐怖的杀人案,有个男职工平时好吃懒做,在第一批下岗潮中上了下岗名单,因为对厂领导极度不满,他拎了把斩骨刀,追着厂领导砍杀,所幸大家跑得快,一个个的全逃掉了,他害怕公安局找到他,又想到自己就算不被抓起来,下岗之后也很难生存,于是就在厂领导的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很是可怜……那会儿,我刚刚加入公安队伍没多久,这个案子本身又没有多大悬念,领导就让我来全程处理,细的地方就不多说了,反正从头到尾办完这个案子,我都没见到请什么郭先生,那会儿风气正,讲科学嘛,吊死人的屋子打扫了一下,该干吗还干吗。按照须叔你刚才的说法,缢死鬼心里的仇恨最多,赖在屋子里不走,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那缢死鬼的凶灵现在在哪儿呢?我要戴上个红外线眼镜啥的能看到不?”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须叔。

  须叔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左传》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意思是鬼魂或凶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变小,直到消失。《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说‘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矣’。二十年过去了,什么凶灵也都消散了……”

  “哈哈哈哈哈!”濮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厚厚的嘴唇向上翻着,“我就知道你会搞这一出,反正说到底八个字——‘查无实据,死无对证’!”

  不少人也在暗暗地抿着嘴乐。

  “不过。”

  须叔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所有的笑容顿时一敛。

  “不过,凶灵虽去,凶宅尚在。一居室也罢,千宫百院也罢,之所以能发生凶杀案,既是人之祸,亦是宅之祟。”他看在座的人似乎有点听不大懂,补充道,“一个城市,上百万套住房,为什么在这一家发生凶杀案,而没有在其他家发生,既有当事人的原因,也有房屋本身的原因,比如装修、布置中出现了一些禁忌,或者恰处凶位,所以,我虽然不能让你看到凶灵,但是能推算出那个自缢者是在这厂子里的哪个房间上吊自杀的。”

  连蕾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濮亮把桌子一拍:“一言为定,你只要能找出那间吊死人的屋子,我就举双手投赞成票,找不出来,你就走人,别跟特种清洁工那儿瞎搅和,成不?”

  须叔点了点头。

  屋子里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声。

  濮亮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呼啦一下拉开房门:“请吧,我带你去整个屠宰厂,挨个屋子地转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