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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叔正在盯着唐小糖。

  坐在高低床下铺床板上的唐小糖呆呆地看着正前方,两片红唇半张着,一双大眼睛像被挖掉了一般空空荡荡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她的周身犹如入了水的褪色衣服,正在一点点变淡。

  须叔顺着唐小糖的视线——准确地说是看她眼睛正对面的目标,看到了一面镜子。

  梳妆台上的那面椭圆型的镜子。

  镜子里也有一个唐小糖,也那么呆若木鸡地坐着,但是那个虚像似乎跟本人相反,色彩正在一点点加深,而且,嘴角似乎发出难以察觉的狞笑……

  说时迟那时快,须叔从书架上抓起一个铜质的工艺品转经筒,猛地砸向那面镜子,只听“啪啦啦”一声响,镜子裂成了七八块,镜中的那个唐小糖顿时成了满脸裂纹的怪物,然而须叔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将转经筒倒转,用尾柄将碎裂的镜片一块块敲下,直到裸露出镶嵌镜面的背板。然后他冲到唐小糖面前,从黑袍里扯出一张不知写着什么文字的黄色符箓,手只一摇,那符箓“腾”地便燃起了火苗,火光直逼唐小糖的双眸,唐小糖打了个哆嗦,从睡梦中醒来一般,猛地站起,头“哐”地撞到上面那层床板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燃烬的符箓化成飞灰,慢慢地飘落到地上。

  “怎么了?怎么突然着火了?”唐小糖揉着头顶,莫名其妙地问。

  “你被凶灵摄了魂了!”须叔说,“另外一个凶灵一直隐藏在镜子里,我竟没有发现。”

  李文解赶紧上前道:“须叔,这个怪我,是我把她扶到梳妆台对面坐下的,我一边说着床不能对着镜子,一边竟让小唐坐在镜子对面,真是太蠢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唐小糖更加奇怪了,“刚才在次卧里我是有点害怕,因为出现了幻觉,可是坐在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事情,压根就没有什么被摄魂的感觉啊。”

  “你在想什么?”须叔冷冷地问。

  “没什么……”唐小糖嘟囔了一句,“我只是觉得,这屋子里的凶杀案不大像是那个房主干的……”

  “小唐我看你是真糊涂啦!”王红霞正在客厅,把手压式旋转拖塞进不锈钢篮子里拧干,“公安局都说了,房东是杀那俩女孩的凶手,那还能有错的时候?”

  唐小糖有点看不起她:“公安局搞错的案子多了去了……”

  王红霞一副‘拧自己的墩布,让别人说去吧’的架势:“那你倒说说,你凭啥认为这屋子里的凶杀案不是那个房东干的?”

  “我也说不大好,只是有很多非常不对的感觉……”唐小糖想了想说,“首先,一个房东,房子就算再怎么出租,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吧,总不希望自己的房子变成凶宅吧,所以在自己的屋子里杀人,本身就令人费解。就算激情犯罪,在自己的屋子里杀了人,分了尸,用锅煮了用硫酸泡了,接下来的处理方法难道不是运到外面去,找个荒郊野地埋了吗?为什么要把尸块留在厨房,贴上胶带加以密封?这个行为,表现出的不是逃避刑罚,而是不具备运输或掩埋尸块的能力,只能想办法让尸臭晚一点被邻居闻到,留给自己足够的逃跑时间。那么,弃尸荒野和留下尸块逃跑,对于房东而言,哪个‘性价比’更高?毫无疑问是前者啊,所以我怀疑这案子不是房东干的。”

  王红霞笨嘴拙舌的,顿时哑巴了。

  “不一定吧。”李文解道,“坐台小姐不上班,妈妈桑肯定要上门来找的啊,如果发现失踪了,报警怎么办?”

  “但是,最终证明发现尸体的还是闻到尸臭的邻居,而且隔了很久。”唐小糖说。

  老皮说话了:“文解你是个雏儿,不懂。小法医说得不错。这坐台小姐是分级别的,绝大多数都是出散台的,跟打游击似的,没个准地儿,只有姿色、身材到了一定档次,才有固定场子肯包,才有妈妈桑肯管。我这么说吧,租这种屋子的,绝对不会是有固定场子的,被大卸八块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真的有别的小姐找上门来,一句‘搬家了’谁也说不出什么。小姐这行当,‘打死不报警’是规矩,真要被道儿上知道你跟警察有勾结,那别说你卖了,你买都没人理你!”

  “还有吗?”须叔问。

  唐小糖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有一些地方,比如厕所里血迹的分布情况、门框上的胶带、那个被分尸的小姐死亡的位置、空空如也的次卧,都让我觉得很不对劲,可我就是想不出来不对劲在哪里……”

  须叔忽然笑了。

  笑声很尖细,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犹如一只无形的怪鴞发出了刺耳的鸣叫。

  唐小糖畏缩着身子,小田鼠一样。

  怪鴞扇动着翅膀,终于将利爪落下:“小唐,虽然你说你刚才在思考房东并非杀人凶手,但是我其实深表怀疑,现在说话的到底是不是你……”

  “你……你说什么?”

  “《噬磕卦》一书有云,害命之妨,不妨无罪之辈;凶灵之附,必附有咎之人。”须叔阴冷地笑道,“我一直很好奇的是,为什么凶灵偏偏挑上了你作为附身的对象,而不是其他人呢?”

  唐小糖有点发呆,好像突然在课堂上被老师逮到看课外书的小学生:“我……我怎么知道?”

  “你一定知道,一定知道。”须叔摸了摸胡子,浓密的胡须中间露出咧开的嘴唇,“呵呵,只是你不愿意说出,不愿意承认罢了,一如你来到我们这支清洁队的目的,不为人知,更准确地说,不可告人……不过,既然你愿意留下,就最好老老实实,乖一点,夹起尾巴,不过估计也有难度吧,毕竟搞鬼易、装鬼难。”他把脸对准唐小糖的脸,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入唐小糖的眼球,“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权当是一场游戏,看看最后是你赢还是我赢,其实,也许连你也不知道,这场游戏早就开始了——”

  他身上散发出的阴寒之气,冻得唐小糖上下牙捉对儿地打,她结结巴巴地说:“须叔,你……你误会我了,我来加入你们完全是为了——”

  “好了!”须叔断然地一挥手,“这里清洁得差不多了,你们到楼下等我一会儿,我们准备去下一座凶宅吧!”

  5

  他们站在楼下的门厅里等着须叔。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已经过了归家的高峰,出来进去的住户之少,可以用“稀零”二字来形容,站了有十分钟左右,只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这群穿着浅灰色工作服的人,被老皮凶巴巴的一个瞪眼,吓得赶紧溜掉了。

  “老东西!”老皮嘟囔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张超,张超抽出一支,老皮给他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儿,就这么让自己被弥漫的烟雾缭绕。

  静谧的门厅,静谧到感应灯都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黑暗中,每个人的侧影都像轮廓模糊、却又对命运之手的粗糙无可奈何的剪影。

  两根香烟的火光犹如一对儿疲倦不堪的红眼珠子,绝望而又不甘心地眨啊眨的。

  法医研究中心是绝对禁烟的,加上身边又很少有吸烟的人,所以唐小糖受不了香烟的气味儿,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敏感的感应灯瞬时间亮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将每个人在黑暗中须臾的自我麻醉驱散,这让他们像凌晨4点被吵醒的人一样恼火。

  “操!”老皮发作了,他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一捻,瞪着唐小糖说,“你他妈是不是专门来给我们找不痛快的?!”

  唐小糖哪里料到自己一声轻咳,惹出这么大的祸,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躲在家里吃奶的小绵羊,跑来和我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你耍的什么花花肠子!”老皮猛地逼近了唐小糖,龇着歪七扭八的一排黄牙,恶狠狠地说,“须叔说得没错,你肯定有鬼!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钻进来!你到底想要干吗?不说实话我弄死你个小丫头片子!”

  唐小糖吓坏了,她看看四周,试图用目光祈求援手:王红霞摆弄着墩布杆,偷偷窥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张超仰起头,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天花板上一个匪夷所思的鞋印,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李文解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目光与她相碰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文解,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这事儿你别管!”老皮大声说,“你看我非把她蝎子尾巴上的那点儿毒汁儿挤出来!”

  李文解上前一步,挡在唐小糖面前:“老皮,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你就不能碰她一根头发!”

  老皮没想到李文解真的敢出来挡横,而且口吻是那样的严肃,反倒愣住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文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小法医了?要是的话,没说的,哥哥我立刻闪退,并且保证你们家孩子出生时,红鸡蛋的奉上。”

  “老皮,你想多了!”李文解清俊的脸孔依然紧绷着,“我帮她纯粹是因为她心地善良,绝非须叔说的那种喜欢搞鬼的人。”

  “嚯嚯嚯!”老皮的嘴巴圈成了一个圆圈,“见面不到俩小时,你就对她了解得这么……深入了?”

  李文解点了点头:“因为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此言一出,老皮、张超和王红霞都大吃一惊,唐小糖更是一头雾水。

  “原来是她啊!”王红霞本来有点提防的神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笑呵呵地说,“我说文解怎么一个劲儿护着她呢。”

  然而老皮和张超还有点将信将疑,这当口,李文解已经轻轻抓着唐小糖的胳膊,将她拽出了楼道,一直拽到楼外面。

  夜色正在由灰黑向深黑过渡,小区里到处可见高的矮的、一棵棵或一丛丛的各类植物,都像黑夜尚未整理的磁盘碎片一样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不远处是一道缠着藤蔓的铁栏杆,把小区和外面的世界分开,再遥远的地方,传来哗啦哗啦的波浪声,昂起头,沉沉的天空如浮尸灌满水的肚皮一样臌胀发亮。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一百块钱啊?”唐小糖问李文解。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帮你解围吗?”

  “吓我一跳。”唐小糖喘了口气,“这一天过的,各种意想不到……对了,他们说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清洁工,我看你也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做这个的啊?”

  李文解道:“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打工,做过流浪歌手,也给企业做过内宣。”

  “什么是内宣?”

  “就是做企业内部的杂志什么的。”

  “那怎么不好好在北京待着,回到这里做什么凶宅清洁工?”唐小糖有点好奇,“这两份工作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对我这样的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倒挂,无所谓天上和地下。”李文解的口吻不无酸涩,“工作了几年,节衣缩食地想买套房子,可攒的那点儿钱,连六环外的蜗居都买不起;租房子住吧,房租也在不停地涨。去年年底,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没法怪她,爱情是浪漫的,婚姻可是现实的,除了气球,谁也不能一天到晚飘在天上不落地。我一算账,房租今后要一个人负担了,从临河里到雍和宫上班,地铁单程票价就得六元,还有吃饭、通讯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工资剩不下多少,工作压力可大到长出白头发了。有一天我坐上八通线,看着呼啸的列车驶入黑洞的一瞬间,突然感到特别特别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跌入黑洞的命运了,就是暂时靠站,暂时下车,暂时来到地面,暂时照到点儿光亮,也只是为了跌入新的黑洞做准备……我今年28岁,可是我已经看得到自己38岁、48岁、58岁的模样——这就是一个二十多岁比六十多岁更加绝望的时代!于是,我辞职回省城了。”

  唐小糖静静地听着。

  “刚回来那阵子,真的是风餐露宿,身上就一点儿钱,不敢住旅馆;回乡下的老家吧,也不敢,爹妈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就培养出一跟他们一样种地的农民,他们得多寒心啊!正找不到路走的时候,看到报纸上招聘特种清洁工,我就来了,而且仗着自己大学是学古文献专业的,很得须叔的器重,他答应收我为徒,等出师后,就当一名郭先生,虽说到那时保不齐要经常和凶灵打交道,可我既怕纯天然的魔鬼,更怕人造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