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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托起她下巴,笑问:“美丽无人能及的伊丝曼,又香又白的伊丝曼,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伊丝曼”是茉莉花的波斯名字,伊丝曼确实像一朵又香又白的茉莉。

  伊丝曼拿开他的手,幽幽道:“别这么口不应心啦。”

  青城笑不出来了,也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看看你魂牵梦萦的人儿是什么样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去受太医署那些狗官的窝囊气,只为了有机会见到她。”伊丝曼想不通,她竟能让长安市井第一勇敢的侠少年抛弃飞鹰走犬、快意恩仇的生活,让平康坊最受欢迎的倜傥公子厌倦倚红眠翠、把盏低吟的日子。

  “我不去做太医,难道去做太监?啊,这是值得的,我因此治好了她脚踝的伤,当时我离她那么近……”

  伊丝曼心底一片黑暗。她本来以为青城只是喜欢那种远远地望着一个人、远远地思慕一个人的情调,而不是那个人本身。日子久了,那迷恋终归会淡掉。她没想到他是真真切切地爱上她了。伊丝曼从袖中摸出青城揉皱丢掉的纸团,展开来,慢吞吞地念道:“永乐公主李怡然,字无忧,小字阿九,生于开元十八年四月十三。”她拨了一下头发,似笑非笑地瞧着青城,“永乐公主?”

  青城明白她用意,好整以暇地回答:“是皇族女子的封号。皇帝的女儿封公主,正一品;太子的女儿封郡主,从一品;亲王的女儿封县主,正二品。她的父亲只是郡王,皇帝却册封她为公主,这样破格的封赏在本朝还没有过,可见皇帝很喜欢她。”他的话里当然不包括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朝廷是不让真正的公主远赴异国的,一旦番邦提出请求,就会在皇族的旁支中挑选少女,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像怡然这样,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恩宠。

  “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现在说起皇帝家的规矩,真是一套一套的。”伊丝曼敛了笑容,高声道:“你是个草头百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对她朝思暮想又有什么用?你和她之间永无可能,若不趁现在把心收回来,这辈子就算把自己葬在这个虚飘飘的梦里了。”

  青城云淡风清地笑着,“你说的都对,偏偏我是个傻子。”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也没想过要跟她怎么样啊!若连安安静静地喜欢她都不可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伊丝曼哼了一声,“你要真的只是坐在这里想想她也就罢了,我只怕你……”

  青城的手突然握紧刀柄,他感到身侧有烈烈杀意。

  庭院里响起一个冰水般清冽的声音:“这位姑娘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做这种梦。我绝不允许你再去打扰她。”

  青城微笑,“这种事还要劳动公子?”

  宗之静静站着,像危岩上的一棵孤松。剑尖一颤,他突然发动,顿如山风呼啸,满庭寒意森森。闪电般的剑光、海潮般的剑势,让人目眩神迷,渐入梦境。沧海茫茫,骑鲸追日;高山流水,野花寂寞……种种意象交叠,挥洒出他睥睨世俗的傲气和可以激昂可以温柔的热情。——宗之的剑学自大将军裴旻,那本是种大开大合的雄阔剑法,宗之使来却多了种空灵梦幻的剑意。

  青城的刀法是父亲——少林寺不守清规的空澈和尚——传授的。佛家的刀法温柔平和,但青城手中的刀就仿佛第二个青城,洒脱写意,锋锐难当。刀未到,心已到,江湖子弟的冲天豪气盖过了佛家的慈悲之心。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优雅,却胜在迅捷;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轻灵,却胜在力道。

  刀剑游走如意,渐渐只见光影不见人影。蓦地,一匹白练似的刀光冲破了密密剑网……满天剑影敛于一泓秋水,剑凝如冰,人定如山,却有热血濡湿肩头衣衫,顺着袖子流下。青城也没能全身而退,腰上中了一剑。

  两人默默对视。比试的结果没有分出胜负,宗之却觉得自己输了,青城也觉得自己输了。关乎爱情,那就只有彻底胜利,没法平分秋色。

                 

                 

                 

  第二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暮春

                 

  一

                 

  保姆圣持捧着阳羡贡茶院赶在清明前送来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天哪,公主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自从两年前的初潮,她的身体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但都没这一刻对圣持触动之深。

  一领素白浴袍裹着怡然春树般修长柔韧的身子,侍女为她解开后……那莹润如玉的肌肤、匀称曼妙的线条,不禁让人感叹造物主的偏爱。白石浴池水气氤氲,春晨阳光斜穿到户,更衬出她清新明丽的美。

  怡然鱼儿似的在水波间出没,直到玩累了,方才停下来让侍女们清洗她长及脚踝的头发。

  觑到圣持离开,侍女们顿时活跃起来。

  “阿家真美啊!”

  “阿家这么美,为什么没有一个情人呢?”

  怡然睁大眼睛,“灵珰,你说的什么话啊!”

  灵珰辩道:“可不是吗?邠王府的东光县主都有四个情人了,最近又换了一个。”唐朝风俗的开放超过后人想象,未婚少女有情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怡然懒洋洋地,“她有情人,是因为她喜欢;她有很多情人,也是因为她喜欢,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尊重别人的选择,也坚持自己的原则。”

  “喔……嗯?”

  “没有正式的婚姻,两个人就……”怡然沉吟着,寻找恰当的措词,“我不是说那种事不好,那是很自然的对不对?只是对我而言,不行婚礼就发生那种事情……我没办法接受。”

  灵珰脸红红的,心想:“阿家真可爱。”当然,这话却不敢当着她说出来。

                 

                 

  暮春的阳光在花叶上闪烁,明媚却不耀眼,温暖令人困倦。花圃旁,树阴下,怡然半靠着软榻,几乎要睡着了。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落在锦席上。两个侍女半跪着,用柔软的棉巾吸去头发里的水分;两个侍女摇着团扇,让头发干得更快。

  宗之用手中的书敲敲怡然,“阿九,湿头发睡觉要得偏头痛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着,有意和她说些闲话,“牡丹就要开了,阿九打算去哪里赏花?”

  “嗯……我喜欢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亲,今年不能跟哥哥一起看花了。”

  “阿家——”灵珰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卢大人和卢夫人亲自来见王爷王妃了。”

  “嗯?”

  “是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不会吧?哪有这么快的。”虽然早就知道卢淇是父母属意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怡然总觉得那天很远很远,不会到来。

  圣持放下手里的刺绣,笑得合不拢嘴,“不快不快,阿九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早到了出嫁年龄,只是王爷一直舍不得罢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够纳妃。

  “可是……”怡然仓皇地拉着宗之袖子。

  当宗之望向怡然双眸深处时,猝然感到她潮水般的绝望和恐惧席卷而来,淹没人心。只那一瞬间,他就懂得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你想的那么……”他说不下去了,他怎么说得下去?

  宗之深海般的眸子像结了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探。身外春花明丽,他看到的是暗淡飘零;身外春风骀荡,他只觉得寒意蚀骨。再秾艳的春光也温暖不了他死灰一样的心:“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二

                 

  长发中分,梳成两条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由于辫子的巧妙结法,双髻凸现出一种精雕细琢的层次感。髻上环扣着两条宝光莹然的软玉。玉带两端镶金,借纤小的金钩和绞花金链来调节大小,如果戴在手腕上,就成了一双镯子。

  圣持满意地端详着怡然,示意梳发的丝奴退下,“可以上妆了。”

  怡然发出一声近于呻吟的叹息,“要最淡的。”

  专司化妆的春姬道:“阿家讨厌傅粉,索性连胭脂也省了,更不必涂额黄,就画眉和唇吧。”

  “这样最好。”

  春姬拈起眉笔,依怡然眉形略一勾勒,两弯娟秀的“却月眉”便展于额上,而后用呵胶将嫩绿的翠羽花钿贴在眉间。在唇上点少许极品唇脂,轻轻一抿,就是嫣红可爱的“露珠儿”唇样。末了把浅红胭脂晕开,点在面颊酒窝处,这是妆靥中最简洁的圆靥。微笑的时候,酒窝处就会漾出两点淡红,青眉粉靥,最增妩媚。

  负责衣饰的灵珰开始为怡然更衣。本白的罗衣上用银线和淡绿丝线绣满了重重花叶,翡翠色的六幅罗裙上缀着晶莹圆润的珍珠,行走之际犹如春水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