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年轻的时候,杨成川就常常暴露出这种优越感来,时不时就要在汤小年面前显摆自己高人一等的文化气质。只是那个时候的杨成川外形清俊,内里就算烂成一团腐肉,酸腐气倒也没那么明显。现在他人到中年,又自恃身居高位,更是处处看不起汤小年。

汤小年自知自己没文化,只好闷着气不吭声,但这口气不出,就一直在胸口翻腾着发酵。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十二点多,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客厅有人在说话,但隔着一扇门又听不太清楚,抬眼一看,客厅有灯光顺着门缝泄进来一些。

她心里烦闷,下床推门一看,正看到杨煊在给自己的儿子甩脸色看,那神情在汤小年看来,真是跟年轻时的杨成川像极了。

“还不睡?”汤小年披散着头发,转头看了看杨煊房间关上的门,走上来拉着汤君赫的胳膊,低声斥他,“你半夜不睡跟他在客厅干什么?”

“我起来去厕所。”汤君赫撒谎道。

汤小年明显不信:“那他给你甩脸色?”

汤君赫刚惹了杨煊生气,这时无精打采道:“没有,你看错了妈。”

“叫你离他远点,你就不听,”汤小年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还老是自己凑上去,他啊,跟杨成川一样的,表面看挑不出毛病,其实都是坏到了根里。”

汤君赫低垂着眉眼说:“我去睡觉了。”

汤小年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赶紧去。”

走到房间的时候,汤君赫想,坏到根里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

第三十四章

事情搞砸了,汤君赫有点恐慌。

打算杀死周林的前一晚他没怕,被警察叫去做笔录的路上他没怕,在台球厅面对那人挥过来的一拳时他也没怕,可是想到杨煊刚刚面沉似水的神情,他却怕得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等着菜刀落下的鱼,忐忑不安又无路可退。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正确的——这件事除了跟他哥哥杨煊说,他还能告诉谁呢?告诉他妈妈是不可能的,汤小年会疯掉的,不但疯掉,可能还会采取一些极端的行动。告诉他同桌尹淙?她热心又友好,也许会帮上一点忙,可是想到之前遭遇过的校园冷暴力,他又无法对着一个“同学”身份的人吐露这样难以启齿的秘密。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告诉杨煊了……杨煊是他哥哥,就算目睹了他差点成为一个杀人犯,就算因为阻止他而毁掉了自己进入省队的大好前途,他也没有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偏见与愤怒。

诚然,杨煊对他的态度一向都是冷漠的,间或可能还夹杂着威胁与嘲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受到那种漠然的外表之下,杨煊对他的无奈和包容,他几乎是势如破竹般地对他哥哥杨煊产生了信赖,乃至于依赖的感情。

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个灰蒙蒙的黄昏里,他亲手交给杨煊的,不止是一把泛着冷光的锋利的水果刀,还有他那颗不谙世事而又满腔赤诚的真心。

汤君赫确定无疑地认为,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杨煊也不会不管他的。

更何况,上次他和杨煊说的那句,他跟周林没什么不同的话,杨煊都没放在心上,这次他再说自己其实和应茴更像,杨煊说不定还能大大地松一口气。汤君赫不无乐观地这样想。

他打算把自己心里那种悸动而反常的心思告诉杨煊,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解惑——杨煊什么都懂,他一定能帮到自己的。就算帮不到,他也可以借此试探一下杨煊的态度。

可是没想到,杨煊不但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打算帮他,反而像被触了逆鳞似的,瞬间冷下了神情。想到这里,汤君赫攥紧了手心,竭力把心里涌动的不安压了下去。

忐忑的同时,他也有些暗自庆幸——幸好杨煊的怒气来得及时,如果他像以前一样镇定平静,那他接下来就很可能就把自己梦到杨煊然后发生梦遗的事情说出来了……如果他把那件事说出口,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汤君赫觉得有些后怕。

也许该道个歉?他局促不安地想,或许道个歉杨煊就不生气了。毕竟,他哥哥是不会不管他的。

这样想着,他感觉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很快做好了第二天去台球厅跟杨煊道歉的打算,在脑中排好了台词,然后就睡了过去。

***

汤君赫没想到的是,他哥哥杨煊真的不理他了。

第二天下午,他从酒吧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两根冰淇淋捏在手里,打算跟杨煊道个诚心实意的歉,告诉他自己昨晚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他一向对撒谎这种事得心应手。

他要告诉杨煊,他说的“和应茴一样”,是指他也喜欢杨煊,但弟弟喜欢哥哥,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但如此,他还打算倒打一耙,告诉杨煊,哥哥不喜欢弟弟,才是不正常的,不道德的,没有尽到兄长的义务。

汤君赫觉得自己这套腹稿编排得很完美。

走到酒吧门口,他和往常一样,神情自然地要抬脚迈进去。

没想到门口站着的那个服务生这次却伸手拦住了他:“不好意思小朋友,酒吧不接待未成年人。”

汤君赫刷脸失败,一时怔了一下,回神后拿出了以往那句万能的“通行证”:“我是杨煊的弟弟,来找杨煊的。”

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杨煊是谁啊?”

汤君赫有点急了:“就是在二楼台球厅看场子……”

那人憋不住笑出来:“急了吧?不逗你了,杨煊不在这了。”

汤君赫一脸错愕:“那他去哪了?”

“不知道,”那人倚着门说,“他是你哥,你该问他才对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辞职了,”那人看着他,“辞职懂吗?”

汤君赫不信,他要上楼亲眼确认过才肯离开。那人便放他上去,他急吼吼地跑到二楼,发现窗台边果然站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他愣愣地对着窗户的方向站了半晌,揉了好几下眼睛,确保自己看得没错,这才肯相信,杨煊是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下楼,走出酒吧,走到那排茂密翠绿的树荫下。

天气很热,柏油马路被太阳蒸出了肉眼可见的雾气,一辆辆汽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热乎乎的汽车尾气把空气熏得格外污浊,比台球厅乌烟瘴气的味道还要难闻。

两支冰淇淋被他捏在手里,很快就化成了水。包装袋上渗出冰凉的汗珠,把他的手心都沾湿了。

他又想哭了,委屈得不得了,走在空旷的街上,就好像小时候迷路一样慌张无措。

可那时候是他希望杨煊找到自己的,现在却是杨煊不想被他找到了。

打好的那篇腹稿也蔫了,像一团被浆湿的草稿纸一样,粘糊糊地堵在他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他呼吸不畅。

走到垃圾桶旁边,他把那两袋化成水的冰淇淋扔掉,然后使劲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明天还来看,他竭力乐观地想,说不定杨煊还会回来的。

连续一周,汤君赫每天都会去那家酒吧,到最后几天,那个服务生一见他,就脱口而出“杨煊不在”。

杨煊不在,汤君赫无精打采,连吃冰淇淋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杨煊去了哪里,他无从得知——杨煊又跟寒假那时一样,晚上也不回家住了。

杨煊想从他的视野里消失,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汤君赫这才知道,之前杨煊放任自己盯着他看,那简直是对自己的纵容。

——可是他搞砸了,杨煊对他收回了那份纵容。

汤君赫惊慌失措,寝食难安,这还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连续几天看不到杨煊。

他天天盼着开学,数着暑假剩下的日子。暑假结束,就意味着杨煊要回来了,就意味着他又能看到杨煊了。

汤小年何其敏感,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儿子的不正常,通过几天观察,她判断出这种茶不思饭不想的症状,好像是相思病。

自己的儿子早恋了?汤小年如临大敌地观察着汤君赫,旁敲侧击地审问他:“你们班有没有漂亮的小姑娘啊?”

汤君赫草草敷衍:“不知道。”

“我上次去开家长会,也没看到好看的家长嘛,”汤小年继续侧面击打他,“再说了,长得好看啊,成绩不好也不行的。”

汤君赫心不在焉:“嗯。”

软的不行,汤小年就来硬的:“不准早恋,知不知道?早恋会影响成绩的,你以后上了大学,想喜欢谁喜欢谁,我不会管你的。”

汤君赫无精打采:“没人喜欢我。”

汤小年只当他在糊弄自己,一点也没放松警惕。要知道,她年轻的时候追求者甚多,出去吃个饭都会遇到星探搭讪,她儿子的长相又汲取了自己和杨成川的优点,成绩还出类拔萃,在学校里自然少不了小姑娘的倾心。

汤小年想得理所当然,却没想到汤君赫遭遇过校园冷暴力,早早封锁了自己的社交需求,对谁都是一付爱搭不理的冰冷模样。上学的小姑娘也大多矜持,少有人主动凑上来碰这个硬钉子。

她只是觉得汤君赫内向的性格全是杨成川一手造成的,十年前电视上那个专家一语成谶,汤君赫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果然在社交方面欠缺于常人,汤小年恨恨地想。

盼来盼去,开学总算给汤君赫盼来了。

假期结束的前一晚,杨煊果然回来了。汤君赫正收拾第二天的书包,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没想到杨成川过来敲门了:“君赫过来,跟你们俩谈谈。”

汤君赫走到书房,推门进去,看到杨煊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翘着两条长腿,正在听杨成川说话。他走过去坐到杨煊旁边,离他有一小段距离。

两个儿子都是相貌不凡,本该是一件令人歆羡的事情,可杨成川一点也没觉得欣慰,他觉得头疼——这两个儿子,一个也不让他省心。

“高三了,该懂事了。”杨成川开门见山,“杨煊的问题还是成绩,不是学不会,是不肯学。”

他看着杨煊,杨煊却不看他,还是那副无所事事、油盐不进的模样。

“当然了,实在不肯学,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到时候把你送出国,你老子奋斗半辈子,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杨成川一阵心烦,也不摆文化人的腔调了,怎么解气怎么说,“但是送出国也是要雅思托福成绩的,也不能什么都不考,送出国之后又要怎么办,到时候能不能毕业,还是得看你自己。”

这话杨煊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汤君赫倒是听得一阵惊慌:杨煊要出国?那他们岂不是会隔得很远?

“君赫平时也好好帮帮你哥,你成绩好,不用我和你妈操心,靠自己上个好大学,这不管对我和你妈,还是对你自己来说,都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对着汤君赫,杨成川的语气收敛了一些,“当然了,你要是也想出国的话,跟我说,我把你送出去,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开拓一下视野,我觉得这条路也不错。”

杨成川这样说,却没有让汤君赫安心下来——他是断断不可能接受杨成川这样的资助的。

杨成川接着说:“至于你们兄弟俩,不要管我们这些长辈的事情,该互相帮助,还是要互相帮助的,”他叹了口气,“将来你们成家立业之后就知道,没什么比亲缘关系更亲近的了。杨煊这学期也不住宿了,既然你们俩都不希望司机去接你们,那以后上下学你就带着你弟弟一起去,或者明天我给君赫买辆自行车,你们一起骑车去学校?”

汤君赫一阵摇头。

杨成川误以为他是拒绝跟杨煊一起上下学,劝道:“跟你哥一起上学,对你自己也安全一点,如果再遇到上次那种事,你们兄弟俩……”

“我不要自行车,”汤君赫看着他说,“杨煊带我去。”

杨成川有些意外,但自己的小儿子既然这样说,就是有缓解关系的心思,他便对自己的大儿子下了命令:“那杨煊,你弟弟既然这样说了,以后你就每天带着他上下学吧。”

杨煊对杨成川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杨成川一见他这副不肯听劝的模样,火气又上来了,板着脸斥道:“有点当哥哥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杨成川又对着兄弟俩各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挥手让他们各回各屋了。汤君赫跟在杨煊后面走出去,一出门,就伸手拉了一下杨煊的胳膊。

杨煊回头瞥他一眼,汤君赫便识相地松开了手。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汤君赫壮着胆子问他。

杨煊朝前走了两步,用爱搭不理的腔调说:“想知道?”

汤君赫巴巴地看着他点头:“嗯。”

杨煊懒洋洋道:“可我不想说。”说完就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汤君赫搭讪失败,眼神瞬间黯了下去,沮丧地回了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儿,汤小年推门进来,走过来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头问:“发什么呆?”

汤君赫回过神说:“没什么。”

“刚刚杨成川说什么了?”汤小年坐到他的床边问,“我怎么听到什么出国的,他要送杨煊出国?”

“可能吧,”汤君赫兴致缺缺地解答汤小年的疑问,“他还说要送我出国。”

“出什么国?”汤小年瞪着一双杏核眼反对道,“我们成绩好,不用出国,出国那么远,国外还不安全,你没看新闻上天天报道这里爆炸那里枪袭呀,我跟你说,哪都不如我们中国安全……”

汤君赫咕哝道:“我也没想出国。”

“想也不准出,”汤小年说,“像你这样的啊,什么也不会做,出国还不给饿死了。”

“没说要出。”汤君赫不想继续说这个,低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上次从应茴那里换过来的巧克力,拿出来一块递给汤小年,“妈,给你吃这个。”

汤小年一看那精致的包装,就闻到了价格不菲的人民币味儿,她没急着吃,拿在手里端量着:“这什么?”

汤君赫拆开包装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我当然知道是巧克力!”汤小年又想起了前几天怀疑汤君赫早恋的那回事,不满地说,“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汤君赫话说到一半儿,又改了口,“杨煊给我的。”

汤小年狐疑道:“他怎么会给你这个?”

“不知道,”汤君赫垂着头,用包装纸叠了一个小小的纸飞机,一边叠一边说,“他对我挺好的。”

汤小年不以为然,把巧克力塞到嘴里,给这件反常的事定了性:“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汤君赫闷头说:“他不是黄鼠狼,我也不是鸡。”

“比喻懂不懂!”汤小年又瞪起了眼珠子,“知识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汤君赫撇撇嘴,没搭腔。

片刻,汤小年把巧克力吃完了,咂摸两下嘴说:“还挺好吃的。”

汤君赫把那盒巧克力塞到汤小年怀里:“都给你吃吧。”

“这都是小孩子吃的,你留着自己吃吧,”汤小年又把巧克力放回他桌子上,“要是喜欢吃我下次找找哪里有卖的,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不用他施舍。”

汤小年站起来,走到汤君赫背后,揉了两下他的头发:“你多大了还叠飞机,都高三了,怎么还天天跟个小孩儿似的,早点刷牙睡觉,听到没?”

汤君赫乖顺地点头道:“嗯。”

汤小年心满意足地出了房间,只要汤君赫不跟她顶嘴,她对自己的儿子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汤君赫背上书包,正准备换鞋出门,汤小年从卫生间探出头说:“你等等,今天可能有雨,带上伞去。”

汤君赫换好鞋,转身打开玄关处杂物柜的柜门,探进身去找伞。

“不在这,”汤小年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好久不下雨,我上次给收起来了。”说着就进了另一个房间,嘴上还念叨着,“今天不晚,不用着急……”

汤君赫正等在门口,杨煊从房间出来了,换好鞋,无视他眼巴巴的目光,掠过他推门走出去。

“妈——”汤君赫见他走了出去,急道,“找到没?”

“找到了找到了。”汤小年说着,却还没从房间走出来。

“我不带伞了。”汤君赫撂下这句,推门就走。

汤小年穿着拖鞋就往外追:“你带上伞,不差这一会儿!”

电梯刚从7楼下去,汤君赫没赶上,又见汤小年追出来,只能折返回去,着急忙慌地接过伞就朝楼下跑。

“慢点,”汤小年朝他喊,“又不晚,有什么可急的?”

汤君赫一刻不停地下着楼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杨煊不等他先走了。

等他气喘地跑到楼下,四处看看,杨煊已经不在楼道了。他慌张地追出去,正看到那条绿茵小路的尽头,杨煊骑着车拐过去的最后一道身影。

那背影看上去闲适而自在,根本就没有刻意躲他的影子,反而像是后座原本就不该坐人一般。

汤君赫怔怔地对着那条小路站了半晌,等到一辆从小区门口驶来的车朝他按了声喇叭,示意他让路,他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杨煊没等他,自己走了,汤君赫失落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杨煊昨晚也没说过一定会跟他一起上下学——自始至终,他都没这么说过。一开始带他上下学,不过是因为周林的缘故,是出于他的好心和自己的乞求而已,汤君赫想,现在周林这个潜在的威胁消除了,杨煊确实没有必要再带他上下学了。

汤君赫从书包里拿出公交卡,攥在手里,孤零零地朝公交站走。

他失魂落魄的,公交也不会等了,错过了两辆,才上了车。等到了教室,早自习已经快结束了,班主任正抓紧最后的十分钟给班里的学生灌鸡汤。

“还有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心往上走的同学,什么时候开始发力都不晚,能进我们三班的同学都是全市的尖子生,大家在智力方面都处在同个水平线上——”正说着,汤君赫敲了敲门。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绝对是态度问题了,班主任横眉冷对地转过脸,刚想逮着门口的人训一顿,一回头看到了汤君赫,鼓到嗓子眼里的一肚子话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勉强平息了火气说:“快点进去吧。”

汤君赫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之前,他忍不住又朝杨煊看了一眼。杨煊正低头翻着什么书,对他的迟到仿若未闻,头也没抬一下。

汤君赫没说什么,坐下来,把书包放进桌洞里。

“怎么迟到啦?”尹淙低了低头,隐在小山般的课本后面,用气声问他。

汤君赫摇了摇头,没作声。

尹淙接着说:“不过你考第一,班主任不会对你说什么的。”

班主任刚刚那股被憋回去的气这时总算吼了出来:“尹淙!我刚刚说什么?”

尹淙睁大了眼睛,试图从脑子里面挖出一丁点有用信息。

前桌的男生侧过脸小声提醒:“学习如……”

尹淙立即大声接上了这句被班主任念叨过一百遍的老生常谈:“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班主任看着她叹了口气:“收收心吧,你们!”

意识到杨煊并不想和自己上下学之后,汤君赫便没再试图去招惹过他。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那晚杨煊看向他的神情在他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每过一遍,就足以让他激灵一下。

他觉得自己示好示过了头,杨煊真的开始讨厌他了。依他对杨煊的观察,杨煊是不会把爱憎表现得很明显的人,所以他不喜欢一个人,表现出来就是冷漠、平静、爱搭不理。

汤君赫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他害怕杨煊再次消失掉。尽管他们还在上学,但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杨煊想要消失,那谁也拦不住他。

汤君赫自觉把自己对于杨煊的占有欲控制到了最低的程度——杨煊可以不看他,可以不理他,也可以不跟他说话,但是绝不可以离开他的视野。

只要能天天看到杨煊,他就心满意足了。

进入高三的学生们都渐渐收了心,开始有人自觉留在教室上晚自习。由于学校实行素质教育,班主任虽然旁敲侧击地表示希望大家都能留下来,但明面上却还是没有下达强制命令。

汤君赫就是不上晚自习的那一小拨人之一,对他来说,在教室学习还是在家里学习,都是一样的。只要不分心去想杨煊,他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学习几个小时也不会分神。这似乎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天生“适合学习”的人,也许他可以位列其中。

九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汤小年正在厨房给汤君赫切水果,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冯博带头,领着王兴淳、陈皓和应茴敲了杨煊家的门。

来找杨煊是主要目的,还有就是,冯博和陈皓想借机看看那个把润城副市长迷了半辈子的“三儿”长什么样。

汤小年一开门,看到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站在门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是汤君赫的同学,便扯出热情的笑容,把几个人让进来。

“你们是君赫同学吧?”汤小年有些拘束地问,这还是第一次有学生进到家里来。

冯博一点也没打算给她留面子,抢先说道:“我们是杨煊的同学。”

一句话说得汤小年心里不太舒服,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应茴见她表情渐冷,伸手拍了一下冯博的胳膊,跟汤小年笑道:“他开玩笑的阿姨,我们跟杨煊君赫都是同班同学。”

正说着,正在书房用电脑的杨煊听到外面的动静,拉开门走出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来找你商量你生日的事情,”冯博卸掉脸上的敌意,走上前跟杨煊说,“我们打算去麓山办野炊,山上还能野宿,煊哥,你觉得怎么样?”

杨煊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问:“什么时候?”

“就国庆节放假抽两天呗,要提前预订的。”说是给杨煊过生日,其实是几个人打着过生日的旗号出去野两天,毕竟天天憋屈在课本后面,三天一小考七天一大考,纨绔如冯博已经觉得要闷出满身的霉味儿了,逮住机会就要出去放松一番。

杨煊知道他揣着这样的心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随便吧。”

汤小年已经退回了厨房,这时正偷偷地打量着客厅里的几个人。

不得不说,她有些嫉妒——都是同班同学,杨煊却明显比汤君赫更受欢迎一点。这几个小孩子,从衣着打扮上看,应该都家境不错。尤其是那个唯一的女孩儿,说起话来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再看看那眼神,自打杨煊一出来,就粘在他身上撕不下来了似的。

汤小年联想到汤君赫暑假时的表现——茶不思,饭不想,该不会就是对着这个女孩子动了春`心吧?而这个女孩又正好喜欢杨煊?汤小年在心里一琢磨,就脑补了一出三角恋。

这时,汤君赫从卫生间走出来,见到几个人,本来没打算打招呼,但收回目光的前一秒,应茴朝他招了招手,笑着说了声“嗨”。

刚刚在卫生间,汤君赫就听到他们在外面说什么野炊的事情,这时出于好奇,便借机问了一句:“你们要去哪儿?”

“去山上野炊呀,”应茴说完,还不忘出于礼节性地邀请他,“你也来吧?”

汤君赫想去,又不想去。不去的话,他就可能在那两天看不到杨煊了,可是去的话,他又觉得这几个人并不会欢迎他。

没想到汤小年这时候走出来了,拿着果盘端到应茴面前,先是客气地请她吃水果,又打听道:“就你们几个去?”

“好多人,到时候班上有时间的人都会去的,”应茴笑眯眯地说,“好不容易放一次小长假,还不用上辅导班,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会去的。”

“安全吗?”汤小年又问,这种新流行起来的聚会方式,她从来都没接触过。

“安全,帐篷都是景区提供的,山路也是定期会修的,我之前跟我哥去过一次,都办了好多年了,没什么不安全的。”应茴大大方方地答。

“你想去吗?”汤小年扭头问汤君赫,“想去就去。”

其实她是想让汤君赫一起去的。刚刚在厨房,她看看杨煊,又看看汤君赫,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平——明明年纪只差了一岁,但杨煊高挑结实,说话办事的时候身上也有了一些成熟的影子,可是自己的儿子却总是没长大似的。

论长相,汤君赫比这几个刚来的孩子都要出色,汤小年对这点很自信;论身量,汤君赫虽然长得晚一些,高一才开始拔节,现在也不过一米七出头,但他骨肉匀亭,纤细挺拔,自己站着的时候,在汤小年的眼里,那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可是一跟同龄人对比,尤其是跟杨煊一对比,似乎就显得太过幼稚了一些。

汤小年忿忿不平地想,汤君赫差的这点身高,全差在了被杨煊抢去的那些营养上。她就不信,如果汤君赫小时候也是在这种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还能差这一块儿个头?

这样一想,汤小年就愈发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满,把原因全部归咎到了杨成川和杨煊身上——如果不是杨煊当年把汤君赫的爸爸抢走了,汤君赫现在还至于这样内向、不合群、过度天真吗?

“去吧,”汤小年发话了,“跟同学放松两天也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进入九月,一向多雨的润城瞅准了时机,隔三差五地下了几场暴雨,天气迅速转凉,一中的学生们纷纷换上了深蓝色的秋冬季校服。

牵头野营的几个人凑在一起就开始谈天气,生怕预订好的那两日天公不作美,若是遇上封山,那这场忙里偷闲的野营就全都泡汤了。要知道十一假期的预订极其紧张,还是冯博托了几层关系联系到景区野营业务的负责人才拿下的。

第三十六章

好在虽然十一假期前几天一直阵雨不断,但真到了野营那天,阴沉沉的天空勉强给面子放了晴。

前一晚,汤小年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给汤君赫准备行李,那架势像是汤君赫要周游世界。

“带点水果吧?坐车的时候吃,别光吃零食,上火。”

“给你带点面包,还有这个饼干,你们那个野炊也不知道烤不烤得出能吃的东西,一群小毛孩子哪会做饭啊。”

“还有这个保温杯,明天给你装好热水你带上。”汤小年把书包拉上,拎了拎,自言自语道,“沉不沉啊?”又招手让汤君赫过来,“你试试沉不沉?”

汤君赫走过去,拎了一下,说:“不沉。”

“明天穿件外套,晚上天冷,”汤小年说完,正准备去汤君赫的房间给他找外套,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杨成川说,“这么多东西,明天叫司机送送吧?”

杨成川点头道:“我一会儿跟老陈说,你也别瞎忙活了,这些东西,孩子自己能收拾好。”

对于杨煊,杨成川一直实行“无为而治”的放养方式,虽然培养出的大儿子在他看来也不尽如人意,但他还是十分看不惯汤小年这种事事都要包办的教育方式。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还在吃早饭,杨成川的司机就早早地到楼下了。

“一会儿杨煊和君赫都坐你们陈叔的车去,”临行前,杨成川到底放心不下,也叮嘱了几句,“前几天下雨,山上路滑,到时候别乱跑,挑着修好的山路走。怎么说也是要在外面住一晚,你们俩要互相照应着,吃住都一起,尤其是杨煊,要照顾好你弟弟,听见没?”

杨煊没搭腔,吃完饭就回了房间,把自己的旅行包拎了出来。

杨成川叹了口气。虽然表面上,他总是说汤君赫比杨煊懂事,但是从内心来讲,他还是觉得杨煊要比汤君赫更省心一些。虽说杨煊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消失好几天,但他过一阵子又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所以对于公务繁忙的杨成川来讲,除了成绩,这个大儿子并没有什么太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汤君赫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跟在杨煊身后下了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楼道,杨煊径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汤君赫便坐到了司机身后。

司机正在车外抽烟,见到他们过来,赶紧掐了烟坐到车上,刚想启动车子,就透过车前镜看到汤小年追了出来。

司机把车朝汤小年的方向退过去,踩了刹车,降下车窗,边推车门边问:“什么事啊嫂子?”

“没事没事,你别下来了,”汤小年把手伸进后侧车窗,把手机塞给汤君赫,“我就知道你准没带手机,给你买了从来也不带。到山顶给我打个电话,听到没?”

“知道了。”汤君赫拉开书包拉链,勉强把手机塞进了缝隙里。

汤小年目送着司机把车驶出小区,这才放心地上了楼。

司机把车窗升上来,只留了一条缝儿,跟旁边的杨煊说:“去野营啊?”

杨煊初中时一直都是陈叔接他上下学,跟他不能说不熟,应道:“嗯。”

“是该好好玩一顿,也不能光学,”陈叔说,“而且兄弟俩一起出去,也不用你爸太操心。”

杨煊没说话,低头拉开杂物箱,从里面翻出了几张CD,抽出一张放到车载CD机里,然后按了播放键。

陈叔开车载他几年,自然明白他这样做,就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现在不想说话的意思。

临到目的地,陈叔才又开口:“你们俩带水了没?车上有矿泉水要不要拿几瓶?”

杨煊说:“带了。”

“君赫呢?”陈叔侧过头问。

汤君赫点头道:“嗯。”他的目光中含着隐隐的期待,这还是他第一次去山上野营,对于野炊和住帐篷这种事情尤其期待。

“君赫以前没去过吧?”陈叔看他这副神情,笑着问道。

汤君赫又点头:“嗯。”

陈叔觉得有些好笑,这兄弟俩长相有些相似,性格似乎也有些共通点,但看起来却天差地别。大的那个对什么事情都不冷不热,小的那个……虽然看上去时常冷漠,但偶尔神情中又会流露出异于同龄人的天真和好奇。

包下的那辆大巴车停在约定好的地点,汤君赫拎着重重的书包,跟在杨煊后面上了车。

一看到杨煊,冯博的精神头就上来了,大喊道:“煊哥坐这里,咱们四个晚上睡一个帐篷呗!”

杨煊坐过去,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汤君赫走在两列座位间的过道上,看到杨煊周围的位置全被占了,便扬起下巴朝后看了看,正准备朝一个空座位走过去,尹淙举着胳膊在他眼皮底下招手:“同桌坐这儿吧,给你占了座。”

尹淙和应茴坐在杨煊和冯博的后面,她给汤君赫占的座位,就在她们旁边隔着过道的那一排上。汤君赫低头看了看她放书包的位置,目测这个座位可以看到杨煊,便点头道了谢。

三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地都上车了,正如应茴那天所言,除了一小部分确实有事不能来的同学,大部分人对这次野营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毕竟以往的班级聚会都约在餐厅或KTV,根本没办法敞开了撒野,这次上了山没人管束,想来也会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野外经历。

还没开始发车,车上的人已经就着晚上谁跟谁睡一个帐篷的话题炸开了锅。友谊的坚固和脆弱在这个时候暴露无遗,关系好的几个人自然而然地抱团,剩下几个落单的人,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汤君赫就是那几个没定下的几个人之一,但与之不同的是,他并没觉得尴尬。不跟杨煊住一起的话,他跟谁住都一样,自己住也没什么不好——而显而易见的是,杨煊并不会跟他住一起。

人到齐了,班长清点了报名的人数,司机就开始发车了。

关于住帐篷的话题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落单的几个人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搭伴结伙,临时发展了一段亲密友谊。

汤君赫拉上兜帽,正准备靠着后座睡觉,有人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看到班长李黎要跟他说话,便摘下兜帽看着他。

“你跟我们一起吧?”李黎是个白净斯文的男孩,也是老师眼中绝对的好学生,在汤君赫转到三班之前,班里榜首的位置向来都是由他来坐。他指了指自己和旁边的物理课代表丁文英,“我们三个住一起,到时候找个三人帐篷,你觉得行吗?”

汤君赫看着他点点头。

李黎朝他笑笑:“那下车之后你跟着我们走吧。”

大巴车起先开在车流拥堵的市中心,晃晃悠悠走走停停,过了半小时才突出重围,上了高速,车速快了起来,不少人关上了旁边的窗户,把风声挡在外面,靠着座位睡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车上就睡倒了一大片,剩下几个精神头旺盛的人则小声聊着天,声音隐在汽车疾驰的嗡鸣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