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汤君赫说:“要回去取篇论文。”

麦泽哭笑不得:“不是吧,你都喝成这样了,还取什么论文啊?”

“明早要给薛老师的。”汤君赫说。

“我天,本来我还有点可惜中途转行,”麦泽说着,打了一把方向盘,转到医院的方向,“但现在看到你这样啊,我真的是感到庆幸。”

车停至医院门口,麦泽解了安全带跳下去,扭头问后座的汤君赫:“在哪儿啊,我帮你上去拿,你别下去了。”

“在……”汤君赫努力集中精力回忆,奈何酒精让他的大脑反应十分迟缓,最终只能放弃,“想不起来了,我和你一起上楼吧。”

“……就你现在这记性晚上还要继续写论文?”麦泽说着,开了车门下车。

后座的汤君赫也迈腿下来,身体晃了晃。麦泽走上前扶住他:“您老可留心点,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啊。”

车门“砰”的合上,汤君赫忽然叫了声“哥”。

麦泽只当他喝高了瞎叫,应了声:“哎,别跟哥客气,”又开玩笑道,“再叫一声爸爸听。”

没想到汤君赫不作声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神怔怔地看着前面某个方向。

“走啊?”麦泽说着,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然后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操,不会惹上麻烦了吧……”麦泽低声道。

话音刚落,杨煊已经走到他们身前,低头看着汤君赫。

“哎哥,不好意思啊,”麦泽看出他不太好惹,赔着笑,“我朋友喝高了,瞎叫呢……”说着扭头看汤君赫,“以前没发现你喝高了喜欢认哥哥啊?”

“我送他回家吧。”杨煊开口道。

麦泽愣了一下:“啊?”

杨煊并不多话,伸手接过汤君赫,看着他的眼睛问:“走么?”

“哎,不是,哥们儿,你是谁啊……”麦泽试图拦下来。

杨煊看他一眼,眉宇间有些淡漠,语调也是冷的:“刚刚他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的神情令麦泽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真的跟汤君赫有些像……麦泽猛地记起几天前的那则新闻,原来那不是杜撰的么……但他从来也没听说他同屋八年的室友还有个哥啊!

“你等等,我对对新闻上的照片……”麦泽伸手去摸手机出来。

“已经被删了。”杨煊说着,低头看向汤君赫,“你自己说,我是不是你哥?”

第八十六章

麦泽转头看汤君赫的反应。但汤君赫却只是有些滞愣地看着杨煊,眼睛一眨也不眨,半晌才道:“我还有论文要取。”

麦泽顿时破功,扑哧笑出声:“喂,他到底是不是你哥?”

汤君赫不作声,只是微仰着下颌看杨煊。

杨煊则平静地问:“论文在哪儿?”

“在办公室。”

“我陪你取。”杨煊用手指扣住汤君赫的手腕,拉着他朝电梯走。

“哎——”麦泽短促地拦了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你是麦泽吗?!”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女孩——从过于激动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粉丝。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女孩抬手捂住嘴,“太开心了吧,能给我签个名吗?”

“哦,可以。”麦泽说着,扭头看向汤君赫的方向——他们已经拐到了电梯门前的那个过道。

“我可喜欢你们乐队的歌了,尤其是《鲸落》那张专辑,每一首都喜欢……”女孩低头翻着包里的纸和笔。

电梯门合到一半时,一个小护士匆匆踏进来,看到汤君赫,她有些怯地打招呼:“汤医生。”

汤君赫点了下头,醉酒后有些站不稳,他朝后挪了挪,后背贴着墙壁。

也许是因为汤君赫不穿医生服的样子实在少见,小护士频频看向他,又偷偷地瞄向旁边的杨煊——汤医生和那天送来急诊的帅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不佳,多年未见,这是普济医院上下皆知的八卦。

汤君赫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杨煊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的食指触碰到他手腕的皮肤,只需再靠下一点,他们就可以牵手了。

电梯停到三层,小护士走出去,逼仄的电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汤君赫收回了目光,有些出神地盯着对面光洁的电梯墙壁。

电梯门又一次缓缓合上,杨煊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松开,朝下探了探,握住汤君赫的手,然后收紧手指,将汤君赫的手指全都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汤君赫觉得自己醉得厉害,心脏跳得很快,大脑却混混沌沌地转不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朝着那只手涌过去。

他由着杨煊拉自己走下电梯,走到办公室。已经很晚了,黑漆漆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杨煊抬手摸索着墙上的顶灯开关。

开关并不在门边,要靠里面一些,汤君赫朝前走了一步,他的一只手被杨煊握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摸开关。在他侧过身,面对着杨煊的时候,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刚想伸手撑着靠门的那张办公桌,杨煊抬手揽了他一下,扶住他,手掌落在他的脑后,在他耳边微微叹息道:“长高了……”

汤君赫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离杨煊太近了,他不舍得动了。他微抬着下颌看杨煊,隔着浓重的夜色和他对视。

变得又何止是身高?他想再叫他一声“哥”,可是那个字在喉咙里滚上来又落下去,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年少的勇气似乎都在十年前分别的那一刻,顺着眼泪流光了。

他有些无力地垂下头,额头抵在杨煊的肩上。勇气退缩了,欲望和迷恋却毫不打怯地卷土重来,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门一合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抱住杨煊,就像现在这个姿势一样。

他想像以前一样搂住他的腰,但还没抬起胳膊,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楼道工作人员的声音随即响起来:“怎么不关门啊……”随即阿姨快步走过来,探进身来看,“有人吗?”

汤君赫有些惊慌,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杨煊的房间里,他们拥抱,然后被汤小年发现。他下意识在脑中搜寻理由,说取作业还是拿课本?

“来取东西,一会儿锁门。”杨煊镇静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原来已经不是十年前了。理智稍稍复位,他下意识挣开杨煊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不开灯啊?”阿姨仍不走开。

汤君赫勉强清醒过来,抬手按开了墙上的开关:“阿姨,是我。”

“哦……汤医生啊,”阿姨这才放下警惕,“我还以为门没关,外面的人进来了。”

阿姨走后,汤君赫低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翻找论文,找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早上并没有把论文塞到抽屉,而是放到了桌面的资料夹里。

他把论文从资料夹里拿出来,杨煊问:“找到了?”

“嗯。”汤君赫说。他有些不太敢看杨煊,少年时代的杨煊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眉目间总是隐约流露出不耐的神情,他有意避开看他,害怕在如今的杨煊脸上再次看到那种神情。虽然在他翻找的过程中,杨煊并没有开口催过他,只是一直看着他。

麦泽带了口罩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等着,见他们走出来,他拉下口罩走上前问杨煊:“你送他回家?”

杨煊说:“嗯。”

“好吧。”麦泽有些无奈地应道。他跟汤君赫同屋八年,知道他一向为人戒备,以往就算喝醉了,也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今天实在有些反常。他看着杨煊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吧?沿着门口这条路直行,第一个红绿灯右转,很近的,就是这个小区,我找给你看……”他低头在手机上搜出导航给杨煊看。

杨煊将屏幕上的地图放大看了看,把手机还给他:“知道了,谢了。”

“没什么好谢的,”麦泽有些不放心,看着汤君赫叮嘱,“到家记得打电话报平安啊。”

汤君赫点点头。

“真不知道有没有醉傻。”麦泽低声嘀咕。

杨煊开了车门,将汤君赫扶上副驾驶座,然后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汤君赫的手伸到后面去摸安全带,拉到肩膀时,杨煊坐稳了,侧过身,伸手帮他将安全带拉过来。一直默不作声汤君赫突然开口了:“那人是谁?”

杨煊正低头帮他把拉过来安全带扣上,随口问道:“哪个?”

“那个照顾你的女人。”

杨煊的动作稍顿,抬头看着他。汤君赫正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前些天一直低垂着,有意避开他,这时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看上去跟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战友。”杨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然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汤君赫睫毛微颤,眨了一下眼,转头看向窗外。

杨煊收了手,靠回驾驶座,发动车子上路。

威士忌后劲足,坐在车上,街边的霓虹灯逐渐晕成一团,被摇晃的树杈搅动成一片混沌。

汤君赫突然觉得像是在做梦——燕城的深夜,他哥哥杨煊开车载着他回家。做梦也没有这样异想天开过。

第八十七章

车子驶进小区,杨煊打着方向盘问:“几号楼?”

汤君赫这才回过神:“6号。”

小区有些绕,楼号排列得并不明晰,杨煊绕着小路往前开:“租的房子?”

“嗯。”

“不介意我上去看看吧?”

他问得直接,以至于汤君赫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汤君赫的头倚在座椅靠背上,盯着前方看了半晌,直到车子停至6号楼前。

他想问杨煊是以什么身份上去看看的,是出于哥哥的关心还是旧情人的介怀,但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解了安全带说:“没什么介意的。”

他开门下车,酒精麻痹了大脑,走起路来脚下不稳。杨煊从另一侧车门下来,走过来扶住他。

他们进了电梯,杨煊没收回胳膊,仍旧是搭在汤君赫的肩膀上。汤君赫的后背靠着电梯,侧过脸定定地抬眼看向杨煊。杨煊抓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带着他往自己的身侧靠,也许是因为汤君赫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太过不加掩饰,几秒钟后,他也侧过脸看向汤君赫。

汤君赫醉酒后的眼神让杨煊觉得有些熟悉,无辜而引诱,那两片嘴唇则被烈酒烧得红透了。像熟透的果实。当年青涩的少年也熟透了,变成了游刃有余的汤医生。

“谁教你喝酒的?”杨煊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些哑。

汤君赫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久违的欲望,不只是他对杨煊的,还有杨煊对他的——他见过杨煊情动的样子,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能分辨出他哥哥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下,到底是冷漠还是情动。

“好多人教我,”汤君赫看着他,很慢地说,“麦泽、丁黎、蒋正朔……”

全都是陌生的名字,杨煊眉头微皱:“这些都是谁?”

汤君赫扯出一点笑:“你猜啊。”他看着杨煊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丁点十年间在乎的痕迹,可是杨煊却在此时转过了头,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没有了,汤君赫迟缓的大脑有些钝钝地想,情动没有了,欲望也没有了,好像搞砸了。

他看着杨煊,可是十年后的杨煊仍旧要比他高一些,当杨煊转过脸时,他就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了。

下了电梯,他走在前面开了门锁,拉开门进去,伸手开灯,一居室的开间,四十几平,一个人住刚刚好。

窝在沙发上的猫轻巧地跳下来,迈开爪子朝汤君赫走过来,但在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不速之客时,它警惕地看着杨煊叫了一声,“喵——”。

“你先坐,我去洗把脸。”汤君赫说完,将论文放到茶几上,走进洗手间关了门。小猫试图跟在他后面进去,被堵在了门外,抬起爪子挠了挠门,里面没反应,只好悻悻地调头往回走。

杨煊低头看着那只猫——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橘色家猫,很小一只,有些怕生,会故意绕开他走,右后腿似乎有些跛。小猫走到墙角,低头用爪子扒拉着空了的食盆。

汤君赫拧开水龙头,俯下身用凉水泼了几下脸,眩晕感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他直起身,后背靠到一侧的墙上,冰凉的瓷片透过衣服的布料贴到他的脊背上。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卫生间明亮的顶灯,想到杨煊就在门外,心脏就止不住地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喝醉了,这一点不光他自己知道,杨煊心里也一定很清楚,那他还跟自己上来做什么?

天知道在杨煊搂着他上楼的时候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关于欲望和荷尔蒙,关于曾经的肌肤相亲,关于十年前那场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悖德之情。他总是避免去想这些事,可是关于它们的记忆却丝毫没有减退。

当年的杨煊说得没错,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

醉酒后的欲望和渴念极难克制,它们像是混在了酒精里,跟随着血液进入心脏,然后渗入四肢百骸,蠢蠢欲动地翻涌着。

自打十年前杨煊走了之后,有几年汤君赫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从那之后,他的欲望开始变得极其淡薄,偶尔几次的自渎也不过是出于生理需要而草草打发自己。

而现在杨煊回来了,他的欲望似乎也来势汹汹地回来了——真是奇怪,已经十年了,汤君赫有些发怔地想,那现在的欲望是关于十年前的那个杨煊,还是门外的这个杨煊的呢?

或许醉酒后可以做一些荒唐的事情,就当是完全喝醉了——事实上他也的确喝醉了,只不过离不省人事还差一些而已——反正酒精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而至于明天酒醒后会怎么样,那就等酒醒后再说吧。毕竟人这一生,清醒的时间太多了,糊涂的时间却只有片刻光景而已,难得糊涂啊。

汤君赫抬起胳膊胡乱擦了脸上的水,刚想伸手拉开门,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看,是麦泽。

接起来,那边问:“到家了没?”

“到了。”汤君赫说。

“那真是你哥啊?”麦泽挺感兴趣地问。

“嗯。”汤君赫又靠回墙上。

“没听说过你有个哥啊!我还以为你突然开窍,趁着醉酒放飞自我呢。”

“你以为我要搞一夜|情?”

“哈哈哈哈也可以不是一夜|情啊,可以是好多个夜么~对了,你哥看上去还挺酷的,下次给我们几个介绍介绍,一起吃个饭呗,要不还真不太敢搭话。”

“下次再说吧。”汤君赫低着头说。

门外的客厅里,杨煊走到小猫面前,半蹲下来看着它,然后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小猫立刻如临大敌地弓起了背,畏惧地朝墙角缩了缩,圆圆的眼睛紧盯着他。

杨煊的手一下又一下抚过它的头顶,小猫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随即是汤君赫说话的声音,杨煊听着门内传来的声音,有些分神,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一直绷紧脊背的小猫这时瞅准了时机,伸出爪子,迅速在他的手背上挠了一下。

杨煊这才回神,垂眼看了眼自己的手背——被挠出了两道血印子。

他抬眼看向小猫,小猫朝后缩了缩爪子。

汤君赫打完电话,从卫生间走出来。杨煊正半蹲着背对他,小猫在墙角畏缩着。

听到脚步声,杨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被挠伤的手抄到兜里。

小猫这才敢离开墙角,走到汤君赫的脚边缩成一团。

“它有点怕生。”汤君赫俯下身,将小猫抱起来。

“多大了?”杨煊问。

“不知道,楼下捡到的,四五个月吧。”

“叫什么?”

“十三。”

“十三,”杨煊重复了一遍,又问,“怎么会叫这个?”

“十三号那天捡到的,就叫十三了。”汤君赫垂眼看着猫。

“跟你挺有缘的。” 小猫在汤君赫怀里老实下来,杨煊伸手在它脑袋上摸了两下,然后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汤君赫抬眼看着他。

杨煊忽然笑了笑,意味不明,然后用那只摸过猫的手揉了揉汤君赫的头发,收回手,走到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

汤君赫站在客厅,看着门合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怀里的猫小声地叫了一声,他俯下身将猫放到地面上,看着它跑走了,自己坐到沙发上,头后仰靠着椅背,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愣神。

第八十八章

醉酒后本应倒头就睡,但汤君赫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地失眠了。十三倒是睡得很香,雪白的肚皮翻到一侧,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躺到半夜,汤君赫从床上起身,把枕着他胳膊熟睡的十三抱到一边,趿着拖鞋去药箱里翻出安眠药吃了,又拿出其中一个药盒,翻过来看背面的说明——是之前吃过的抗焦虑药,已经过期了。

他把过期药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躺回床上继续睡下,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意很快浮上来。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他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人和事,周林被车撞死的那声急厉的刹车声,等在校门口做毒品交易的小混混,杨成川临死前盯着他的空茫的眼神,他们就像在水中沉寂许久的海藻,被杨煊的到来一搅动,又全都幽幽地浮了上来,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次日清晨,汤君赫被闹钟叫醒,坐起来,脑袋疼得像是要炸掉。全身很乏,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泛着乌青,宿醉的痕迹一览无余。

他捧着水朝脸上泼,忽地记起昨晚自己也是这样俯下身洗脸,而杨煊就在门外。清醒之后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愈发觉得像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回到现实,想到昨晚脑中出现的想法,又觉得实在荒谬。他哥哥杨煊一向比他成熟,时隔十年,自然不会允许当年的荒谬再次重演。

临出门前,汤君赫蹲在地上给十三喂食,麦泽又打来电话,调侃着问他昨晚论文写了没有。

“只是薛老师要改几处细节而已。”汤君赫侧着头,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摸了摸十三的脑袋,然后一只手拿过手机贴着耳朵,站起身来朝外走。

“牛逼,喝成那样了还不忘改论文,薛老师平时是有多周扒皮啊?”

“你回来试试不就知道了。”汤君赫出了门,反手落锁。

“那可不成,他已经把我逐出师门了。”麦泽听到锁门的声音,问,“这就去上班?”

汤君赫“嗯”了一声。

“你哥昨晚没在你那住啊?”

“没。”

“哈,感觉你们跟普通的兄弟真是有点不一样,是你亲哥吗?”

“同父异母,”汤君赫说完,顿了顿又问,“我昨晚叫他‘哥’了吗?”

“叫了啊,”麦泽有些莫名,随即笑道,“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叫我呢,还想着,怎么突然这么懂事。”

没想到汤君赫没理这句玩笑话,反而沉默下来。

“怎么了?”麦泽问。

“他听到了么?”汤君赫又问。

“这谁知道啊,当时隔得不远不近的,怎么了?”

“没什么。”

出门有些晚,汤君赫从路边打了辆车去医院,平时如果正常出门,他通常走路过去,不到四公里的路,走得快的话,半小时就到了。外科医生平时忙,没什么多余的时间锻炼身体,上下班这段时间步行,就当做当天的锻炼份额了。

到了医院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汤小年。

汤小年洗漱完,正要吃周阿姨买来的早饭,见汤君赫过来,她抬头问:“又走路过来的?”

“打车来的,出门晚了点。”汤君赫低头翻看着汤小年的病历本。

“去年就让你买车,你怎么还不买?上班多不方便。”

汤君赫盯着病历本上不太乐观的指标看,漫不经心道:“挺方便的,住得又不远。”

“又不是没钱,润城那个房子你回头卖了去,以后你也不回去住,留在那也没用。”汤小年把早饭拎起来递给汤君赫,“这个你拿去吃。”

汤君赫不爱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代后事,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道:“卖了你回去住天桥下面?”说完拿着病历本就往外走。

汤小年赶紧示意周阿姨把饭送出去。

周阿姨提着早饭跑着紧追了两步:“汤医生,早饭你拿着吃,现在还不晚,我再去买一份。”

汤小年坐在病床上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低声道:“我还回什么去啊。”

尤欣把资料找齐,从网络上传给杨煊,敲过来一行字:“队长,只要来了一小部分资料,剩下那些属于密级,上面不给。”

杨煊回过几个字:“嗯,我先看看。”

尤欣发过来语音消息:“那截断指暂时还没查出受害者是谁,但是血检结果出来了,受害者死前一个月内吸过毒,我觉得嫌疑人很可能跟毒贩有关系。”

“知道了。”

“我跟郑锐回忆了一下咱们接触过的毒贩,也整理了一份资料,但现在还没锁定目标,队长你也看一下吧。”尤欣说完,又传来一份文件。

杨煊接收了,回了个单字“好”。

跟毒贩有关的话……杨煊陷入沉思,回想起自己几年前的那段卧底经历。

汤君赫下午没做手术,去了门诊部坐诊。临到下班,前来看病的病人少下来,他便低头在办公桌上写病程。

写着写着忽然想到,杨煊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门口?

没到拆线的日期,显然也不是过来看病的,那为什么会来医院,还恰好遇到醉酒晚归的自己?

正想着,又走进来一个病人,他回过神,制止自己继续多想下去。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汤君赫一向下班很晚,如果不是几个月前在楼下捡了只猫,每晚几乎要在医院待到十点之后才会回家。

写病程、看手术案例、修改医嘱、发论文……做医生就是有这点好处,如果不想闲下来,那就永远都会有做不完的事情。汤君赫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他需要把自己的生活填满,越满越好,直到没有一丝空隙去想杨煊。只有这样才无暇焦虑。

从大楼出来,还差十几米到医院门口时,汤君赫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身后的方向。除了刚下班的医生护士,视线里再无其他人。

“汤医生又这么晚下班啊,”一个护士恰好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朝后看了一眼,“看什么呢?”

“好像有人跟踪我。”汤君赫看向停车场的方向。那里路灯明亮,但车与车的空隙间却是黑黢黢的,正适合藏污纳垢。

护士吃了一惊:“啊?谁在跟踪你?”

汤君赫摇了摇头:“也可能是错觉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感觉应该不会出错。年少时他曾被周林断断续续跟踪六年,对于这种被跟踪的感觉再熟悉不过。

“对了汤医生,昨天断指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汤君赫收回视线,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一闪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杨煊。

杨煊正倚着车门,似乎也在看向那个方向,下一秒收回目光,直起身朝他走过来。

“汤医生,你哥来接你哎。”护士看向杨煊的目光充满好奇。

汤君赫很低地“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看着杨煊。如果说昨晚是巧合的话,那今晚总不会又这样巧。

杨煊走过来,神色自然地说:“这么晚才下班。”

“汤医生总是走得最晚的,今天还算早的呢。”护士接话说。

汤君赫看着杨煊问:“你怎么过来?”

“来接你回去。”

一来一回间,两人都神色如常,一时护士并没有看出什么十年纠葛,在一旁笑道:“汤医生,你哥对你可真好。”

汤君赫垂下眼,密密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情绪:“那走吧。”他看到杨煊手里捏着一支烟,完好的,没有被点燃过。是没来得及点燃还是根本没想点燃?汤君赫想到自己那天早上下过的医嘱。

一旦旁边站着旁人,两人就都表现得克制而平静,谁也没想把当年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秘密泄露出去。

走到门口的那段路,护士很好奇地问:“汤医生的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话是问汤君赫的,但汤君赫并不清楚杨煊的过往,有些悲哀的是,他对杨煊的过去十年知之甚少,无异于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之前在部队。”杨煊的回答替他解了围。

“啊,”护士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身手会那么好。”

车子临时停在医院门口,护士过了马路,汤君赫站到车边,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向杨煊:“你也看到了刚刚那个人吧。”

“嗯,”杨煊眉头微皱,“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人是因为我,才冲着你来的。”

汤君赫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继续平静地问:“为什么会是因为你?”

杨煊看着他的眼睛,那支烟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上了车告诉你。”

汤君赫垂眼想了想,没多言,转身走到车身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平稳启动,微凉的夜风顺着半开的车窗吹进来。驶至主路,杨煊开口了:“因为那个人在躲我。”

汤君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不只是问这个。”

他说得不甚明晰,但杨煊却听懂了:“我以前在部队出任务的时候,沾过几条人命,也做过卧底。”他开着车,语速稍慢,“上次那篇报道,把不能说的全说了,很有可能是有人认出我,然后过来寻仇。”

眼见着不远处的红灯过不去了,车速慢下来,杨煊继续说:“而寻仇最常见的方式,第一种是报复到本人身上,第二种就是找最亲近的人下手。”

汤君赫沉默了片刻,说:“就像当年你想报复汤小年那样?”

红灯。杨煊脚下踩了刹车,车停稳了,原本闲适地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陡然握紧了,指节泛白,小臂上的青筋凸出来。

红绿灯旁的数字渐次减少,几秒钟后,杨煊说:“对,就是那样。”

第八十九章

这话说完,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直到要转弯时,杨煊才又开口:“发生过的事情没办法改变,如果对你来说这是一道坎……”

他话还没说完,汤君赫转过脸看向车窗外,声音很低地打断他道:“对我来说,这不是一道坎,是一扇门。”坎是会迈过去的,而门却是他自己亲手锁死的。

半晌,杨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臂上暴起的青筋过了好一阵才悉数隐下去。

还差一公里到小区门口,手机铃声响起来。因为连接着车内的音响,铃声在逼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杨煊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电话是尤欣打来的。车子驶进小区,杨煊放慢车速,接起电话:“我在开车,没有要紧事一会儿再打过来。”

“哎队长,先别挂,跟案子有关的!”

“说吧。”

“监控这次拍到了一点侧脸,刑侦科根据嫌疑人的面部特征做了一个模拟肖像,想让你来辨认一下。”

“我一会儿到。”杨煊把车停在汤君赫楼下。

“等等——队长,汤医生在你旁边吗?”

见杨煊在打电话,汤君赫解了安全带,拉开车门,刚想起身下车,杨煊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汤君赫的动作停下来,回过头看他。

杨煊抬眼和他对视:“先等等。”又对着电话说,“他在,你有什么事?”

“要不你让他一起过来认一下?毕竟医院白天人来人往的,嫌疑人在医院里出没过也说不定。”

杨煊看向汤君赫,话却是对着手机说的:“你自己跟他说吧。”说完将手机递给汤君赫,另一只手松开了他的手腕。

汤君赫先是垂眼看了看手机屏幕,又抬眼看着杨煊。

“关于案子的。”杨煊平静地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