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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廷烨眉头一皱,放下碗筷:“这么快?”

“早晚都是一样,何必叫人多些说头呢。”明兰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还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给太夫人请安。”就是一周一次,一月四次。

顾廷烨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还在眉心结起来了,他神色不悦道:“这又何必?平添许多麻烦,这样不远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兰知道不妥,只好温言劝解道:“因旁人犯错,自己也跟着犯错,直如弃珠玉而就草签,反而会叫自个儿也没嘴说人家。”

“这话谁说的?”顾廷烨把话咀嚼了两遍,兴味的问,“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兰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里腹诽,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话。

顾廷烨吃了一惊,轻笑道:“岳父颇有见地。”盛紘劝人的方式倒很实在,没说什么礼仪廉耻的虚文章,只从后果来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着茶盘和铜盆热水进来,明兰叫她们放下东西,自己下去,然后她一边笑吟吟的绞帕子递过去,一边道:“小时候,有一回大伙儿聚着去听庄先生讲见闻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脏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气,就趁着换衣裳,从厨房里偷了两块肥猪油来,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垫下……”

话还没说完,顾廷烨就把脸闷在热帕子里,嗤嗤的笑了起来,看明兰冲自己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连忙翘起大拇指,大声夸道:“干得好!”然后一把拉过明兰,放在自己腿上坐着,刮着她的鼻子,笑道,“后来如何?”

明兰红着脸,却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点是,齐衡也在场!素来以斯文为卖点的墨兰摔成了仰天蛤蟆状,齐公子当时张大了嘴的吃惊表情,墨兰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好长一段日子都没脸出现在齐衡面前!

顾廷烨呵呵直笑,看明兰忍着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圆润小巧的耳垂,笑着咬牙道:“你个黑心的小坏蛋!”然后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后来呢?可挨罚了?”

明兰老实的点点头:“好在有五姐姐作证,我和四姐姐各罚抄书三百遍,那句话就是爹爹那会儿训我的。”

她隐瞒了些许事实,其实如兰的话盛紘怎会全信?明兰本打算找长柏作证的,谁知齐衡一下课就飞快的去寻盛紘,委婉却明白的说清当时的情形,言明了是墨兰先故意欺负妹妹的,盛紘这才公允处罚了她们俩。想到这里,她心头微微一痛。

明兰一早就瞧出,其实齐衡从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兰的作为(平宁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过他自小受的教养,让他用优雅温煦的笑容掩盖住所有讥讽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兰始终不知,还一径的在齐家人面前装模作样。

明兰的笑容中带了一种莫名的怜悯,她圈着顾廷烨的脖子,轻声道:“我们和宁远侯府住的这么近,却不去请安,岂非我们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顾廷烨依旧沉着脸,勉强的点了点头;明兰微笑道:“你不要担心,其实我也是打过算盘的。像卢家,自卢老大人搬入御赐的宅邸后,卢大爷夫妇还留在老宅里看家,因路远,他们每五日去给父母请安一次;还有韩家,他家虽父母尚在,却已给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两个儿媳是半个月去请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们算是辟府另居的,可偏离的这么近,但又不是嫡亲的,索性就学了卢家的规矩好了。”

顾廷烨看她一脸精于算账的模样,不禁好笑,低声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浑水的,当初受赐宅邸时也没想这么多……”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歉意。

“别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兰调笑着,很深明大义的样子,“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儿能没有浑水呀。”

顾廷烨心头一片暖意洋洋,抚着明兰的脸颊,柔声道:“这句话别又是泰山老大人说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听说,明兰并非盛紘最宠爱的女儿。

明兰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觉得爹爹偏心,可我觉着爹爹是个好爹爹。小时候,给我的玉佩叫姐姐们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会给我枚大金锁做抵偿;不论多忙,他定是每月要来探问的……”

尤其是后来明兰搬入暮苍斋,盛紘见着明兰,总要问她过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么的——当着王氏的面,以示敲打。

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瞒下那一套,他从来不会听信王氏说‘孩子们都很好’就什么都不管了,但凡儿女们说哪个丫鬟妈妈有所怠慢,就要被换出去。早在姚依依穿来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争暗斗过几回合了,因这缘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长枫和墨兰身边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后换上自己的人。

当然,也只有林姨娘有这胆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约束下,盛家的庶出儿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有相对不错的待遇;虽然他常会偏心眼,但比起那许昏聩自私的多只管生不管养的男人,已是强上许多了。

在这个时代,他实是个不坏的父亲。

顾廷烨看着明兰怀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还含笑翘着,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严厉;我自小顽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兰吃了一惊,头一次听他提起过世的顾老侯爷,她轻声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吗?这也说不清。”顾廷烨顿了很长一会儿,才淡淡道,“老爷子最爱折腾责罚我,数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里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练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亲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点出错,便是一顿狠打,谁来劝都不听。”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兰轻问。

“大哥身子弱,不用说了,三弟是叫外院的护卫教的。”

明兰觉得不能昧着良心,便低声道:“公爹是为了你好,嗯……太夫人对你好吗?”其实顾廷烨心里明白的很,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极好。”顾廷烨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弯出一抹讽刺,“每回我和三弟争东西,她一定向着我,我要多少花销银子,她从无二话,我院子里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标致的,我做错了事,她定是头一个出来袒护我的。侯府上下俱夸她温厚慈和,待人宽仁。”

明兰暗自切了一声:老招数啦!没新意。

顾廷烨嘲讽的轻笑了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渐大了后就觉察出不对来,不过那时老爷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说不上几句就要吵。再后来,常嬷嬷来寻我,说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气息一阵急促,面上隐隐露出愤恨之色,“那时我才真恨起来!那么多年了,老爷子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后笑话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骂我时,总拿我母家说事!”

“……你气愤也是有缘由的。”明兰叹息道。

话一出口,后面说起来就容易了,顾廷烨自嘲道:“我在外头胡闹,老爷子知道后来训斥,我就对他冷笑,还说‘没我娘那笔银子,你这爵位还不定保不保的住呢,这全府都是靠着我娘才能风光至今,摆什么臭架子’。老爷子气倒了了,全家人都骂我不孝;不过,我气老爷子也不止这一回就是了。”

明兰揉着他粗硬浓密的头发,一言不发。

“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静静陈述着,他把头靠在明兰的胸口,温暖柔软的感觉,“三日三夜我不敢阖眼,累死了六匹骏马,还是没赶上。”

他的语气很淡,明兰却觉得一阵隐隐伤痛。

人类的情感可能是这个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因其无逻辑性,是以再精密的仪器都很难测算,顾老侯爷也许并不爱白氏,但他对这个次子却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后有家族的体面名声,他无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补偿。

明兰不是心理专业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柔声开解道:“公爹过世这些年了,我也没机会给他敬碗茶,你不如说些他的事与我听听。”

顾廷烨目光茫然了一下,过了半响,才道:“……鹅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岁吧,冻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窝去暖着,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我挥着白蜡枪杆,心里直骂娘。雪很大,簌簌落下来,积在老爷子头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个身子都白了,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招式。他说,你和你兄弟们不一样,你得靠自己。”

昏黄烛火下,他俊挺的面庞泛起一种奇特的怅然。

明兰还是只能叹气,两人坐了一会儿,明兰觉得有些犯困,正考虑是否让他一个人静静时,顾廷烨忽然轻轻笑起来,一室寂静中,这笑声颇有些渗人。

他脸上现出一种狠厉的神情,轻笑变成了冷笑:“哼哼,凭什么?!”

他转头朝着明兰,口气尽是讥峭冷峻:“凭什么我就得刀头舔血去挣日子!他们就比我金贵,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爵位上等祖荫?满门顾家人,都是靠着白家的银子才能体面至今,凭什么我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丧家犬般流落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