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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衔枚轻轻搬开小苦儿掩在他口边的手,低声问:“怎么,是你的仇家?”

小苦儿怔怔的,似不知怎么答,半晌才点点头。

晏衔枚脸色便一怒。他是世家公子,平时不轻动喜怒的。可这一怒,虽年纪小小,却自有他的一种凛然气慨。只听他嘿声道:“小苦儿,你别怕。我姓晏的虽不爱武,可要真有人欺负你,我这十几年练的工夫可也不是吃素的。”

小苦儿怔怔地望着这个发怒中的小晏儿——晏衔枚虽出身武林世家,但生性厌武。晏家这些年虽家道中落,但祖传的‘列国剑’在他刚刚十六岁时可就传到了他的手上了。那‘列国剑’可是晏门的镇家之宝,功夫不到的话,哪怕他是晏府当代唯一正派玄孙,也不会那么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而晏世一门的声名,只怕江湖之内,还少有人不知。小苦儿与他相处三年,真还没听他动过怒。

晏衔枚一向凝定,虽修为有成,那一手剑法,却从未曾发硎初试。小苦儿心中感激,轻握了下晏衔枚的手,轻轻道:“谢了,小晏儿。”

晏衔枚拍拍他肩头一笑,心道:“难得你也有害怕露乖的时候。”

俩个少年虽低声说笑,可都是会家,从那三面传来的呼声中已可听出,来的可俱是高手。那一手风中传声、凝成一线、而又余音摇曳之术,只怕就是比昨夜见过的辜无铭、曾一得、周馄饨也未见得差到哪里去。那三面的声音成个三角形渐渐此呼彼应,似是连在了一起。晏衔枚脸色一变,低叫了声:“魔教?”

他已听说这呼叫的声音不是平白而发,而其中气息运用颇为妖诡,似为魔教异术。

小苦儿轻叹了口气:“不错,正是他们的‘蝠声寻物’之术。这三个人——这三个人,只怕要不了一柱香的工夫,他们三下里呼应相连,触物而返,就会寻到咱们的存身所在了。”

晏衔枚不再说话。他的眼却不望向小苦儿,而是直望向自己所乘之马,那马侧就挂着他的‘列国’长剑。胡家酒楼一夜,风起云涌,晏衔枚都捺得住性子,不肯出手。此刻,危及兄弟,他脸上却露出一分果勇之色。

那三面的声音果然越缩越近,看来真的锁定了二人的藏身之处,再过一会儿,只怕就会逼近百步之内。两人身形虽有雪堆隐藏,那两匹马儿却藏之不住的。晏衔枚握着小苦儿的手忽紧了一紧,一挺身。小苦儿一拉,没拉住,反被他拉着直身站了起来。只听晏衔枚开声清喝道:“济南晏某在。,是何方神圣,现个身吧!”

他一语落地,只见左、右、前三方,远远的百步开外,已冒出了三个人影。那三人俱着彩衣,年纪却颇老,那么一脸的摺子,却偏偏穿得跟群孩子一般,一身打扮与他们的相貌极不相称,晏衔枚不由一愕。

那三人见到他们俩,不由同时喜极一笑,互叫了声:“找到了!”说着,他们身法加快,直往这边赶了过来。

晏衔枚一带苦儿,人已跃至马匹前,右手一掣,已从马侧革囊里掣出了一柄三尺青锋,那正是他家传的‘列国剑’。他的‘周游剑法’已登堂奥。可不知怎么,小苦儿似极不愿与那三人朝相。晏衔枚一手握着小苦儿的手,另一手拨剑时大拇指已压住鞘上哑簧,‘锵’然一声,拨出的直接就是一柄裸剑。他握小苦儿的手却更用力了些。忽微微张唇,一口气就向那剑上喷去,只见那剑上青纹一闪,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雾气转眼冰凝,却见晏衔枚不看对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如止水,分明已动了调息的定力。晏衔枚生性觉稳,他虽性不爱武,可只要觉得是自己当做也必做的事,却极肯下功夫。所以他的‘定心’之术虽年纪小小,却修为极深。那面奔来的三人在奔跑中一见已俱微微一‘哦’,有一人低声道:“止水凝虑——真不错,小小年纪,居然已修为至此。”

小苦儿与他心意相通,忽伸指一弹,甲击剑上,‘铿’然长鸣。那面那三人已笑道:“苦儿,你该已在外面玩够了,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了。这次再不能由得你闹。咱们当时不是有言在先,平时随你,可只要那‘土返宅、水归壑’的妖词一出,你必要回去吗?”

小苦儿只是摇头。

那三人道:“江湖上,血雨腥风即时将起,你这次可真不能再浪荡了。快快快,跟我们走。你不知都有什么人赶来了,还不快和我回去?”

晏衔枚听那几人口吻,似又不似和小苦儿有仇,心下正自犹疑,只听小苦儿已在他耳边低声道:“少爷,我打死了也不想跟他们走的,咱们还是……逃走为上。”

晏衔枚的后背不由就一挺,就待开声一喝。忽见小苦儿注目远处,惊叫了一声:“不好!”

那边那三人似是早习惯了小苦儿的诡诈,并不回头去看。晏衔枚却从声音里已听出小苦儿是真的发急。他一抬眼,寻声望去,只见那他们本来以为已躲过的白毛风在左道不足数百丈的地方忽又平空地冒了出来,只见一堵雪墙又那么凭空立起,比刚才所见的声势还大。小苦儿天不怕,地不怕,却也当不得这天地之威。他刚刚逃得性命,怕极了这白毛风,只见他逼尖嗓子一叫:“风紧——你们都要不要命了?扯呼呀!”

他嗓子本尖,那声音一出口,竟象把这茫茫雪野抽出了一首鞭痕。只听那突然折返的卷地白毛这时也发起威来,只听得那千鼙万鼓、千军万马之声一起噪响起来。那逼近的三人也猛然一骇,回头一看,相顾失色。就在这一瞬,小苦儿与晏衔枚双后一牵,已俱上了马,小苦儿一拍马臀,百忙中不忙往晏衔枚座骑屁股后踢了一腿。两人两马顺着风势,已又没命地逃去。

可这一阵风却不比刚才。其猛烈疾迅已超过了两匹马疲累后的脚程极限。那马儿似是也知大限将至,虽疲惫已极,不待人催赶,只是亡命地奔着。两人跑出了不到两三里地,那风就已追上,把他们同时卷入了一片雪海之中。这时,那天竟不是天了,而是一片雪海,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入眼的只是雪,只有雪,里面还夹着冰岔儿。两人似在雪里游泳已快冻僵的鱼,开始还模模乎乎地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可转瞬就看不到了。晏衔枚与小苦儿彼此大叫,却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贯入耳朵眼里的只有风声。接着,豆粒大的雪籽儿猛然击来,打得两人睁不开眼睛。等睁开时,只见满天都是白垩垩的,明知对方就在不远,却已全不见影踪。小苦儿与晏衔枚口里大叫道:“小晏儿”、“小苦儿”,可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不说对方,就是自己也没听到一丝音响。小苦儿只有踢马疾奔,他还想找到他的少爷,可哪里看得到一点人影。他心里一悲——就这么、就这么,他要与他三年来朝夕与共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失散了吗?老天爷待人何等不公!他心里大起悲慨,人亡命地和那风雪挣扎着。座下的马儿也为他意气所染,居然也不肯认命,蒙头瞎眼地拚命在风中摇摇倒倒地乱窜而去。小苦儿心中一悲:难道、难道他和小晏儿就要这么葬身在这片白毛风中?

也不知挣扎了多少时间,小苦儿脑子里已没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那风似是一生一世永不会停息的了。忽然,他听得耳中风声渐弱,先还以为是幻觉,不敢相信,半天才睁开眼——刚才因为风大雪大,他一直闭了眼——只见那风却忽然停了,也不知又卷到哪里去了。而他——居然还活着。

那风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小苦儿放眼四顾,四周只有雪,除了雪还是雪,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地间没有了方位,没有了参照,没有了一切。他的心中也空茫茫的,有一种死里逃生,却不知余生可用来做什么的惶惑。他心里一急,眼中却没泪。他耐不住这片空茫,他从小就耐不住,耐不住姥爷家那么大个宅院,耐不住一宅里的人阴沉沉死板着的脸。他爱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人间之声,他爱那青菜下锅哧啦一下爆出的香气……所以他才会逃了出来。——可他好容易找到的一个玩伴,就这么失散了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适才还被小晏儿握过的,虽然冰凉,但象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暖在,于是他不由大叫道:“小晏儿,小晏儿……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呀,咱们不玩了,不躲猫了好吗?快出来呀!”

雪海茫茫,全无回声。——小晏儿他逃过此劫了吗?可是自己一意要拉他来这个该死的辽东的。小苦儿的眼中忽有泪流下,可那泪才冒出来,没等流到腮帮就被冻住了,成了冰珠。小苦儿抬起衣袖胡乱在脸上一抹,只觉双眼肿痛,知道自己的眼睛已被那白雪刺伤,自己跟自己低声道:“他不会有事的——和我小苦儿认得的人哪会那么没运气?我小苦儿可是根正命硬、福大命大,神来神避、鬼来鬼避的邪灵!我们只是一时失散了,总找得到的。”

然后他自伸了一只食指刮到脸上羞自己的脸:“多大的人了?还哭,羞死你,羞死你!”

他天性乐观,自唱自做了一番,心情居然真转好了些,接着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小晏儿你把我叫三遍,地角天涯好商量……”

他嗓子破,那歌被他唱得可真是毫无风致。可他的心热,那一曲唱罢,自己眼里的雪已不再是雪——似是自觉那被雪蒙住了的万物、山石草树都被他感动得咧嘴笑了起来。所以他也先咧嘴笑了,继续他那不成调的、自己又换了词儿的歪歌。唱着唱着,他下马辨辨方位,好让那马也歇歇,忽有一声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入他的歌声中。小苦儿先愣了一愣,然后猛地一拍大腿,直跳起来,叫道:“小晏儿!”

跳起来后他嘴还不停,在大风里嘶声笑道:“我的好少爷,你也太不禁折腾了,才多大点风,小苦儿连眉毛都没吹动一根,你居然都叫出小娘儿的声气了。”

他的眉毛确实也没吹动一下——因为、他眉毛早被那汗裹着雪籽儿给生生冻住了,冻死成两道反拧着的不服天不服地死快乐的纹路。

小苦儿听得那声音响在一个雪堆背后,他寻声找去,只见远远的地上僵卧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边还倒卧了一匹马。相距不过百步开外,那人影正自低低呻吟。小苦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淌着,口里不改玩笑边拍自己冻麻的腿边道:“嘿,咱们可真是铁打铁的交情,看起来,你真要当我一辈子的少爷,我真要当你一辈子的僮儿,这么大风也拆不散的了——可怜我小苦儿精明绝世,居然要被你欺压一辈子,苦呀苦!”

他口里叫着苦,若有人看见他这时的眼睛,只怕会觉得那笑意已跳得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扬汤沃雪得烫得人心口发热。那倒地的人身着淡色衣衫,领口露出些细软的狐毛,在这余风里蔌蔌地抖动。小苦儿先看了那牲口一眼,遥遥已知定已冻毙。他的眼被雪刺得肿痛,不大敢睁开,只眯着眼略辨形影地往前靠近。地上的雪太白,他不敢走近前,掀起那倒卧的人身子就向上一翻。他知道晏衔枚一向硬挺,如不是被冻昏了不会呻吟出声,也没细看,往那人脸上就轻拍了两下,然后伸手去探他心跳,另一手到衣后襟上去找备的药酒。口里还在道:“少爷呀少爷,你还不许我带酒,看看,现在指望什么暖你的命?呵呵,我小苦儿一向就先知先觉,比那卢半仙更灵。我早料到你会冻倒,更早料到了这场白毛风。”

他那手顾拿酒,另一只手忽觉触手处好软,口里不由咦了一下:“少爷,你怀里捅了什么,居然这么软,装小娘儿吗?”

心中好奇,但他双目肿痛,却并不睁眼,随手揉了两揉,感到那人侧着贴着雪的脸微弱地怒哼了两声,想来晏衔枚在恨他戏弄,口里不由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你现在有力气骂我吗?——有力气吗?不趁现在,哪找机会来贫我小苦儿这张天生的利嘴?”

他说说笑笑,心里却更觉又眼已为白雪刺伤得历害,真是肿痛难忍,只能几乎全闭着,借一点睫毛间微小的视觉搬起那倒地的人的头,抱入自己怀里。他不及先顾自己的眼睛,摸到那人的嘴就的掰,一大口酒就灌了进去。那人喉咙里咕咕连声,小苦儿只觉手臂里那人身体渐渐活泛了点儿,口里犹自轻薄道:“世家子就是不禁折腾,娇弱身子娇弱命儿,亏你还算练过武的。想我小苦儿……”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怀里抱着晏衔枚,心里忽生起些温暖,轻声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快点运气,咱们好找个背风的地儿歇着。”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探入怀里那人的胸口,就轻轻运起调息之力,灌入那人‘乳突穴’口,缓缓揉动。一股阳和内力轻轻泛入,那人似好受了些。小苦儿轻轻道:“小晏儿,别怪我,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到这见鬼的辽东来。我如果不是想找妈妈,也不会这样的。看来人真是有私心不得,一有,几乎害了最好朋友的一条小命。”

他因为抱着的人在半昏迷中,自己又刚历险境,心中情怀忽起,所以才吐出了他这一直没对任何人出过口的秘密。他的手伸入那人衣中,因为用功,加上又在动,这时也渐渐暖和了些,稍稍恢复了触觉。可触手之下,只觉轻软无比,口里不由惊‘咦’一声:“小晏儿,你胸口怎么软得这个……古怪!”

一语未完,怀里人象已能动,小苦儿大喜,猛力一睁眼:“你好了!”

可眼还没睁得全开,只觉一只手掌已重重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小苦儿都被打蒙了。他跟晏衔枚这么些年,小晏儿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他的。只听那人声虽微弱,虽怒意不止地吐了声:“你……!”

那不象是晏衔枚的声音!

小苦儿一惊之下,不顾眼痛,勉力一睁,抱的可不是一个陌生人?

只见那人虽男子打扮,可被风吹下了头兜,分明就是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小苦儿也大不到哪儿去。小苦儿的手不由僵在了那人怀中,那女孩见他还怔怔地见鬼似的望着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不由升起一丝忿红,微弱地怒声道:“还不把你的手拿开!”

小苦儿怔怔缩手。那人才喘了一口气,伸手又向他脸上打来。小苦儿下意识一避,他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心中只是在想:她不是小晏儿,那小晏儿在哪儿呢?我把他给丢了,我还是把小晏儿给丢了!他心里忽不由大放悲声——我把小晏儿给丢了!他要是现在也倒卧在雪地里,可有人救?

想着想着,他忽忿恨起来,见那人不识好歹居然还抬手想打自己,忽一巴掌就打在那人脸上,人已跳了起来,怒道:“你不是小晏儿!说,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那女子可能还是第一次挨打,被他都打得蒙了,也叫得蒙了,说不出话来。小苦儿抛下她,转身就走,一步步却说不出的沉重:小晏儿虽也习武,但体质偏弱,这时、他在哪儿呢?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耳里听到身后那人轻轻道:“回来……”

小苦儿没心思理,只想上马马上找到晏衔枚才好。他已走出了十几步,只听那人道:“是我不好,不该打你,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可、可……你的朋友,是也失散了吗?”

说起‘朋友’,小苦儿心头才似清明了点儿。他愣愣地点头,脚下忽觉好累,挪不开步,不由得站住了。

只听那女孩儿道:“谢谢你,救救我好吗?”

那声音温软娇柔,有一股哀求之味。小苦儿一愕,似是这才想起那里躺着的也是一条人命。他心里因想起小晏儿,想起自己的朋友,不由对这世界起了丝珍重感——如果自己好——自己这一向对人不那么好的人也对人好些,那这世上的好人不就说明会很多?——自己要是救了这人,那说不定也会有人肯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这么一想,似是有点希望活泛了起来,心里也由不得的微生兴奋。那人却不知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口里急道:“你救我,我肯定会谢你,我身边就带了好多好多金子的。”

——她要用钱财来打动小苦儿的心。

小苦儿猛然转身。那女孩子见他转身的决绝,心里不由起了一丝惊怕:他会不会谋财害命?太傻了——自己真是太傻了。却见那拧眉小子一步步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前,她吓得一闭眼,闭眼前只来得及见那小子双臂一伸,把自己一抱——他可真还很有点力气,抱着自己就向他的马儿方向走去。

那女子这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她似是本地人,低声指点,轻轻道:“你往左走,牵上马,不到一里路,那里就有个背风的山洞。那洞里还有打猎的人备下的柴火。”

那女孩子没有说错,不过一里之外,果有座小山,山脚下有个洞。小苦儿把她抱了进去,马也牵了进去。洞里也真还有柴火,小苦儿搭起柴,身上火绒却湿了,费了好大力才生上火。他把那女子丢在了火边,自己也觉得好累了,往火边一坐,当真‘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女孩儿见他把自己放在背风的地方,他自己却用后背向着洞口挡着风,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感激。

小苦儿跟这风斗了半日,身子确实也倦得不行,不由得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觉得有一丝温暖的鼻息靠近自己的脸前,那么柔,那么软——是妈妈吗?他心中忽似的一片光明敞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么些年压在自己心头的黑暗,似是已经忘记自己说起来也快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只觉自己的身子在蜷缩起来,一下变得好小好小,不用再顾面子,不用再怕伤痛,不用再怕这个世界,轻声唤道:“妈妈……”

那是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呀。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堕民呢?为什么姥爷不让我出家门,说出了这个家门,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会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们呀!”

一时,小晏儿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儿一见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朋友哎。”他一把拖过小晏儿的手,轻轻向那眼前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形貌的妈妈道:“他不会瞧不起我。只要他不会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说着,他轻轻握住晏衔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妈妈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爷他是个大坏蛋。一时他高兴,就说我即是他的外孙子,身份地位,无人可比,是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最好最好的尊贵人。一时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是野种。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当什么教中魔子呢,也不怕当野种。野种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呢!只是你为什么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几年了!还是小晏儿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们说堕民低贱,我才不管,我就要当个仆人,气死他,气死姥爷,气死他们身边的人。哼,当仆人好低贱吗?只有你心中贱,人才会贱,心里不贱,哪怕是个小仆人,你也不贱的。”

他叨叨咕咕说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乐起来,却忽又轻声哭泣:“妈妈,我真的是个野种吗?我们堕民,真的生来就低人一头吗?小晏儿要是知道了,他还会把我当朋友吗?……呜呜呜,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是不是?”

可梦里那个人影似就要去远了,小苦儿忽一声大叫:“妈妈,你别走。你别每次一出来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个我不知道也离不开的地方,但你走以前,亲亲我,亲亲我好吗?”

小苦儿似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嘤咛的低泣。他轻轻而温柔地道:“亲亲我……”

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温软的嘴唇轻轻沾在了他的颊上,那是一种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这幸福中又睡着了。

小苦儿醒来时,唇边还夹着一丝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先感到有点冷,一睁眼,却见火堆对面有个女孩子有些温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灵,才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他惭愧地发现,自己脸上微湿,好象还有泪痕。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梦里哭也还罢了,只怕那小娘儿也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对那‘小娘儿’不由就没好气儿。虽说他也重重地打过那女孩儿一巴掌,可他记仇,总还记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小晏儿,居然也就让她打了。想到这儿,他就不服气,开口就想骂——他甘苦儿什么时候被人打过?一转念,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话多。——对,自己就不说话,闷死她,等她先开口。

这么折磨人的念头一起,他就来了兴致,仿佛没看到那女孩儿似的,从马革囊里拿出了一大块冻肉。他爱吃,身边吃的东西总是带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块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边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来。”

那小姑娘也不开口,可不上一会儿,小苦儿已听得到她肚里饿得咕咕声了。他心下窃笑,更加翻来覆去地烤那一块肉,自己肚里虽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儿的涎水来,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时,直到那牛肉香已飘满一个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块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装着没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却在瞄着呢。果听得轻轻一声‘咕噜’,知道那丫头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乐,越发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听那小姑娘终于涩涩开口道:“嗯,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