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姐很快赶到,为他们做好早饭。

再无须包姐喂饭后,方竹就没有理由一个人待在卧室用餐‘她的用餐地点改为客厅,何之轩也从厨房改来客厅。

他们偶尔交谈两旬,关于天气关于最近的新闻,气氛融洽。

吃完早饭,方竹整理了包内的钱包和手机。她常用的斜背包和双肩包还是何之轩从亭子闻带回来的,他没有落下一样她所需的日用品。

包姐同何之轩:“何太太—个人去医院行不行?

方竹赶紧说:“没问题。”

何之轩望着她笑了:“她能处理的她的伤口愈合迅速,愈合到已无须旁人协助的时候,他就由她独立处理。

这天是他加班几日后的调休日,但是他并没有提出带她去医院。方竹对此是悄悄松口气的。

她先去医院换药,医生说:“下个礼拜不用过来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超过预期。”

方竹问:“对今后写字打字做家务什么的不会有影响吧?”

医生说:“开始几个月可能还是会有点疼和不利索,不过所有的伤口都要经过疼痛的愈合,不然也好不了是不是?”

医生的心灵鸡汤让方竹发笑,她尝试用力拳住手掌,有略微刺痛,但是可以攥紧,于是心底缓缓淌过一股暖流。

走出这家医院,她又去了另一间医院。

在受伤以后,因为行动不便,她就没有再去看望过父亲。期间张林不时给她电话通报父亲的近况,她晓得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

她想看看好转后的父亲。

一直走到父亲的病房前,她还在想,如果父亲醒着,她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父亲果真醒着,病房门半掩,房间里有人声,好像人还不少。

方竹站在门外,没有想好第一句话怎么说,但是她仍旧准备敲门。这时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个局你倒设得巧,年轻人心思缜密,比得我们老朽了。”

有熟悉的声音在答她的父亲:“是您谦让了,这盘棋乱了点,我下得太冲动,让您费神不少。还是别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缓缓放下了手,镇定地站在门外,发呆。

“你的项目做得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公司找的代言人有些小情况?”

“您太劳心了,那些都是小情况。”

“小子,别学丫头片子老把问题搁心里惹我生气,长辈是关心你们。”

“谢谢您。”

“算了算了,你小子天生话不多,我们还是下棋,看我解一解你这个乱局。”张林的声音插了进来:“唉,如果小竹在的话就好了。”

方墨萧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嗯,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们养了儿女,就真正晓得好歹了。”

方竹没有把门推开走进去。

她走出医院,顺势坐在路边车站的候车长椅上。她的对面有个活泼的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人行道上的方砖跳房子,一下两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女孩的爸爸在叫:“跟你说了不能再这种地方乱动,再跳要跳到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纪幼小,正是任性时候,转头囔:“你们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们管。”

刚刚说完,她一脚落空,从人行道摔倒了马路上去。方竹一惊,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说:“看到没有?跌痛了活该。”

口里这样说着,早已把女孩报在了怀里,女孩使劲甩着双脚,不肯领情,一个劲儿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车来了,父亲夹着女儿上车了。方竹目送他们直到公交驶离。

仿佛是下了决心,方竹又折回医院,但是走到住院部的大门就停住了。

她无意瞥见由病房区大楼下花坛不起眼的侧边匆匆行出的男子,男子头戴棒球帽脸上架着墨镜,但是身影很眼熟。

方竹快走几步想要看个清楚,男子脚步很快,转出医院就迅速跑到马路对面,方竹却被亮起的红灯拦住。

让气馁地想要折返回医院内,却意外又看见一位熟人,可不正是同杨筱光把绯闻闹上报纸,她还莫名其妙署上大名的那位秀场新秀。

方竹试探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大约还记得她是记者,招呼道:“方记者,你好。”

看着对方脸上审慎的表情,方竹连忙澄清:“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出租车停下来,潘以伦向她道个别,管自上了车。

方竹再回头看向马路对面,哪里还有那人身影。她思忖,应该不会看错,而且对方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起来。

她决定回一次亭子间再翻找些资料。当时跟着何之轩住到他的公寓楼,把就近常用的资料都带了过去,但收拾的时候她心烦意乱,后来在何之轩家中在检阅资料时发现还是遗漏了一些东西。

十分意外的说,亭子间里整洁一如当初,窗帘拉了起来,光线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连胡乱堆放的报纸都收拾了个整齐,书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一切物品都各就各位。桌台椅子上没有积灰,床铺上罩好了床罩。

何之轩连这里都没有忘记,他是何等的缜密?她自愧不如。

方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外头的阴云渐渐散了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学习包书皮,他的妈妈手把手教他,一边说:“就要上学的人了,要自觉,要对自觉有清醒的认识。”

是的,须得有清醒的认识。

方竹重新关好窗,把旧时的通讯录翻了出来,她翻到记者阿鸣的电话,以及曾经介绍她同阿鸣认识的中间人的电话。旧的手机摔坏后,连带通讯录里很多人的联系方式都暂时缺失,她差些就忽略了这些关联。

方竹给老莫拨了电话:“我想伤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阿鸣,我今天好像看到他了。”

老莫说:“警方最近在调查你近一两年做的几个要紧报道的相关嫌疑对象,目前没什么进展。如果确定就是那个人,就有方向了。”

方竹肯定地说:“当时出事的时候就觉得其中一个人很熟悉,但是一时头脑很乱,没有关联起来。”

老莫说:“那好,你把你这边资料给我,我和警方沟通。我们关于援交少女的社会调查报告已经做好了,我和我爱人最近联系了一些部门对这些孩子进行干预,还是希望能帮她们脱离泥淖。如果因为这个报告牵涉到你的人身安全,我们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方竹说:“老编忙着都是职责所在,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晓晓失足。”

老莫讲:“我也是。”

结束通话,方竹在小亭子间内静静坐着。阳光渐渐透过窗户照到她身上,她很暖和。

手机振了振,杨筱光短信邀约:“今朝领导调休,你没有被领导霸占吧?有没有空和老友一道吃个午饭去?”

方竹回复一个“OK”。

杨筱光约的地点不远,在两人居所中间一家叫“午后红茶”的茶馆。

方竹抵达时,杨筱光已经到了,且已经喝掉一杯西冷茶,叫了一客三明治午市套餐放在面前,却没怎么吃,整个人望着窗外走神走得厉害。方竹直走到她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方竹扫视老友上下,问:“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没什么精神。她等方竹坐下来,点好了单,才问道:“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朝她苦笑:“我只试过这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又问:“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杨筱光第三问:“一个男孩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颇为惊讶,立即联想到那晚慈善晚宴上看到老友和秀场红人的情形,她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好大忧愁,她说:“我们以前当文艺女青年的时候都喜欢仓央嘉措的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是影响到你和莫北的那一个?”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竹子,我胆子很小。”

也只有面对现实中真正难以取舍的感情,才会让一贯能快乐起来的杨筱光没办法快乐起来。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有你一半的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她问,“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惜没有如果,方竹想。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梦醒了一切亦空或者是我天生多情方给爱情戏弄同你在追逐一个梦梦境消失岁月中唯有在爱中苏醒时方知爱情非自控……张国荣鼎盛时期的清澈声音似极天籁,也全赖有好的音响可以呈现。

方竹突然醍醐灌顶般招来服务员,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Acoustic?”

服务员惊讶:“小姐,您是内行?”

她问:“在哪里买的?不好意思我冒昧了。”

服务员礼貌地答:“是从南市旧货市场淘来的,我们老板很开心捡到意外正宗的好货。”

杨筱光问:“竹子,你问这些干吗?”

方竹没有答。

陈年的踪迹旧影就这样一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已经不会再去回避。

当年离婚以后,是何之轩先离开的他们的小屋,方竹终于能有勇气去收拾旧物时,看到表哥送的那套高级音响还在屋内,摆得好好的,簇簇亮。可是她的婚姻已经破碎。

睹物之后,心痛难抑。她同何之轩关系破裂的导火索有很多,这台音响亦是其中之一。

不是不恨的。方竹想把东西送回给表哥,但也晓得按表哥的为人,必不肯回收。她就随便拨了附件旧货市场店家的电话请人家上门收货。

店家看到好货色欣喜不已,她没有心情同店家讨价还价,寥寥草草就把音响卖掉了。

只有从小的养尊处优才能让她又这份不知柴米贵的潇洒,在后来独身生活,真正负担了自己的人生之后,她时常后悔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冲动。

就像她随随便便处理掉自己的婚姻一样。

方竹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包扎。

伤口看似狰狞,可真要痊愈,速度这样快。

同杨筱光用完午餐后,方竹依旧赶回父亲住的医院。

她在门口稍稍站了一站,门闭着,她看不到里头父亲的情形,也不敢敲门,只能选择坐在外头走廊的长椅上。

不一会儿,门开了,张林走了出来,看见方竹,十分惊喜,几乎想立刻推门进去告诉方墨箫。

方竹把食指竖在唇前。

张林点点头,低声问:“你的伤都好利索了?”

方竹摊开手掌给他看:“快全好了。”她主动地坦然地对张林说,“我们下去走走,好吗?”

张林跟着方竹下了楼,一路欣喜地告诉方竹:“你爸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方竹没有接腔。她带着张林到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园内找了石椅绿荫葱郁,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她问张林:“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张林长长叹一声,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当初小何家里出亊,你爸派我送了笔钱给小何,你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可是小何不肯要这钱,又和你离了婚,你父亲心里有多伤心和愤怒你知道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把头低了下来。

张林说:“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有多担心。而且小何和你都是傲气人,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瞒着你爸不给招呼,结婚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肯定不高兴啊!有一回你爸在外头办事遇见小何,他正在面试,工作不稳定,你爸怎么能放心?小何见着他也是木头木脑,什么都不主动交代。后来小何连着三回带着父母上门,你爸其实口风已经松了。最后那天,他在房内透着窗户看了你们很久,看到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找时间约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没两天就出了那件不幸的事情!”

方竹只觉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问:“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张林有一点负气:“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讲过,你错怪你爸了,你听我的吗?”他见方竹垂头难受,便将口气缓和下来,“大半年前吧,小何回来找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帮着我一起照顾到现在。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后悔的,当初我们对小何的为人缺乏了解。你们偷偷结婚那阵,部队里上一个信息系统的大项目,上亿的投入让他责任和压力都很大。等项目完了回到家,听到你结婚的消息,能高兴嘛?况且当初的你是死活不肯和你爸多说一句话的。那时候我跟你讲什么不都是白讲?”

方竹惭愧难抑。她能想象那年那刻的何之轩和父亲都傲岸地站立在两个不同立场,不容让对方分毫。她亦然,她从未为拉近他们的距离而努力。

张林说:“小何来找你爸那天,正好你爸病发,又吐又泻,我叫的救护车还没到,他很利落地就都给收拾了。后来在救护车上,你爸对他说,你不需要这样。他对你爸说,你是方竹的爸爸。我看到你爸笑了,这些年我看到他头一回这么轻松地笑。”

方竹低低道:“他做得比我好。”

张林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上去看看你?小何还没走。”

方竹点头,可是跟着张林走到病房门口又没有勇气进去。

张林着急:“怎么走到这里又别扭了?”

方竹只是摇头,眼圈都红起来。

张林见她如此,除了理解也别无他法,他说:“小竹,我觉得你当初是犯错误了。你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许多事情你不尝试就随便下结论,这是要不得的。”

他说得对。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条道走到黑,可转一个弯,先明是这么容。

这会让她越想越内疚,越想越惭愧。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病房的门被推开,何之轩走了出来,见到她站在门外,并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知道她还不敢踏入这扇门,所以他对张林说:“小张,我先带她去吃个饭。”

方竹近乎感激地想,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何之轩更广解她呢?

张林只得同意。

何之轩带方竹去了医陕附近的川菜馆,这时是下午四点半,菜馆虽然开了晚市,但是客人不多,他们选了临窗的座位,莱是何之轩点的,有方竹爱吃的鱼和牛蛙。

方竹看到菜单上菜式照片光泽诱人,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伤了以后,一直吃得清汤寡水,好久没有开荤了。这副模样看在何之轩眼里,令他忆起好多年前在学校大食堂对着小炒算饭票的女大学生。

她当年为了给他买一套西装,从南区跑去北区做家教,回学校顿顿吃芹菜炒肉丝,偶尔看到炸猪排,眼睛都能冒绿光。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后来与她的同学们聚会时,中午吃自助餐,叶嘉影玩笑了一句:“哎呀,难民终于能吃肉了。”

方竹横了地的同学一眼。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许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里琢磨。其实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一琢磨亊情就会皱着眉头发呆。

方竹琢磨半天,还是说:“你……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何之轩给她倒了茶,然后微笑。

这教她怎么说?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轩说:“你爸下周就能出院了。”

她所不知道的他知道,她无言以对,自愧不如。

何之轩说:“方竹,我当初不应该答应离婚。你冲动,我也跟着冲动,这样不对。”

方竹扭着桌布,绞在手指上。她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心,说:“你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继续表达。

“你爸也为你做了很多。你的表哥、你的姑姑虽然不赞成我们,但是也没有过分干预,他们充分尊重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何之轩轻轻笑一笑,有点像自嘲,“方竹,从我们谈恋爱开始,我就有点嫉妒你。怎么说呢,你不知道你的亲人有多爱你。也许你对这些爱已经习以为常了。”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