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泻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父亲说:“回来就好。”

方竹不知伏在父亲床头啜泣了有多久,后来又是如何被何之轩送回公寓,早上醒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而昨天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做梦。何之轩问她:“今天去不去你爸那边?他明天就出院了。”

方竹知道已经制止不住自己的渴求:“我去。”

方墨箫的病房里有客人,表哥徐斯正伴着姑姑、二叔和父亲说笑话。

何之轩陪着方竹进门,徐斯笑道:“哟,今天巧,一家人都到齐了。”

方竹在这些年头一㈣碰上家里长辈们齐集一堂的情形,她身边的何之轩只是淡淡一笑。

长隼们并不排斥何之轩的在场,且他还更为熟练地为在场诸位倒茶切水国,俨然是主人摸样。方墨箫看着何之轩微笑。

姑姑将方竹拉到病床边坐下,说:“方竹,很高兴在这里能看见你。”

方竹羞愧。

二叔笑道:“还是女儿在身边好,有人照顾。”

方墨箫对自家兄弟说道:“哪里好?养得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方竹的肩头。

方竹用眼睛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上一次还是他特地赶去饭店看望她的。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在她背后为她解决了多少问题?

她一直是晓得的,就是不肯去承认。

她望着父亲,白天光亮,能让她看淸父亲脸上的沧喿,沟壑分明更甚从前,她心内莫名一恸。

二叔笑道:“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都去了七八年也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何之轩将热茶递到方墨箫手内,他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聿了表来看时间。方竹看得淸楚,是同表哥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一下子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她—抬头,看见表哥在同她眨眼睛。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也是操不完的心。”他伸手抚摩着放在枕上的蓝色围巾,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亲戚们都体贴,寒暄几句便告辞,都希望留他们父女二人多些时间私聊。

徐斯离开时问何之轩:“有没有空抽一支烟?”

何之轩跟着徐斯一块儿出了病房。

方墨箫说:“他俩如今关系不错。”

方竹晓得父亲指的是什么。

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由着她,自顾自看着报纸。

几年的隔阂和误会好像从来没有在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

方竹小心削着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爸爸,我错了。”

父亲抖一抖报纸,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忽然说:“姓何那小子跟我讲,他现在经济条件可以了,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嫁给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涌,他一来鱿大大方方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儿,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扑嘛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然你哪会自己削苹果?“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方竹,人不能任性一辈子。”

何之轩敲门进来:“方竹,凶手自首了。”

方竹说:“我要去见他。”

方竹在拘留所再次见到失踪已久的阿鸣,差点没认出他。

对方憔悴了许多,可见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并不好过。

阿鸣冲方竹流里流气敬个礼:“方记者,对不住。”

方竹问:“阿鸣,我没得罪过你。”

“显然的。”

“那么是谁?”

“我都给瞥察交代掉了。”方竹认真看着他。

阿鸣挠挠头:“你每次给我的线人费还挺高,伤了你这亊我也觉着不大道义,不过拿人钱财给人消灾。方记者,你是不是和李晓认识,才对她的亊情这么热心?”

“和李晓有关吗?,”就是她的老外恩客。“方竹大为震惊:“为什么?”

“你查李晓的事情査得太紧,还发过报道砸过他们公司的场子,他以为你要勒索他呗!当时出了高价要废你的手。”

“呵?”方竹冷笑,问阿鸣,“李晓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亊,你知道吗?”阿鸣说:“那傻姑娘以为和老外上床躭能帮她爸买下什么牌子呗!她老说她爸是企业家,倍儿成功,我们老笑话她如果她是千金小姐何必来混这行。不过你查过这行是知道的,这些雏儿有些家庭条件不差,下水的都是玩叛逆的。这老外还是她主动招惹上的,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人家和她爸的生意有点瓜葛,就托行内的熟人牵线认识,结果后来玩得过了头,两人闹了起来,她还威胁人家。具体威胁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老外找上我们老板,他们一合计打算吓唬吓喊这姑娘。别看这些姑娘玩叛逆敢下水,真跟她们说把她们做的那些烂亊往学校和家长面前曝光,个个都会害怕。这老外有拍照的嗜好,就拿艳照反威胁了这丫头吧,让我们老板娘带话,如果她胡说八道,就把照片贴到她爹的公司大楼去,让她企业家老爹的脸都丢光。李晓大概是被吓到了,才会自杀吧……”

或许阿鸣因为间接的愧疚,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声音都没了。

方竹难过地站起来。

阿鸣说:“方记者,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李晓?”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她走出拘留所,天色暗下来,有雨丝飘落。

何之轩站在车前等着她。

他们隔着丝丝雨滴,互相望着对方。何之轩的手抚到她的脸颊上,方竹才感到温暖。

她钻进车里时,纪凯文给她打了电话,“我姑父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他进去之前要我一定给你个电话,要我谢谢你对晓晓一直以来的照顾。”

方竹说:“我受之有愧,在晚晓最需要人格伴的时候,我没有帮到她。”

纪凯文说:“你这么说,会愧煞我们,,她顿了顿,又说,”晓晓小时候最軎欢小何哥哥和小方姐姐,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有一次我问过她,为什么总是要幻想你们俩能谈朋友,她对我说,她觉得你们俩在一起,再带着她,她感到很幸福。“纪凯文把电话挂断。

方竹告诉何之轩:“李总病危了。”

何之轩把车子发动起来,过了好久,他才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就到‘孔雀’实习。李总那时候就想把‘孔雀’重新做到解放前的规模,让晓晓可以为他骄傲。现在他做到了。不说了,我们回家。”

一路无言,他们抵达目的地。

何之轩把车直接开入车库,在停车位挺好,转过头来的时候,望见方竹一脸的泪。

他把手伸过去,立刻就被方竹牢牢抓住,他探身过来,伏在他的肩头,号啕大哭起来。

尾声知道爱李润的葬礼在一个雨天举行。

他的墓穴买在李晓身边。遗照摆得一高一低,父女俩有相似的笑容。

纪如风没有参加葬礼,李润去世后,她跟着病倒。这一家的全部重担都压在纪凯文身上。

纪凯文衣衫得体,尽女主人之责,十分出色。

方竹时常想,如果当初何之轩爱的是她,也许不会有后来的许多苦痛经历。

何之轩站在她都身边,她已经不用再望着他的背影就想逃离。

他们携手离开墓地,等待何之轩拿车的时候,方竹在墓园门口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晚报。社会版通篇报道了一篇社会调查报告——《援助交际现象的反思》。她和老莫的名字都署在标题下面。导言是她写好的。

“涉案的女孩并不是天生的罪犯,不能单纯用‘寡廉鲜耻’评价她们的行为。从某种角度看,她们也许是以自己特定的方式追求着她们心目中的‘幸福’,或者逃避着她们生活中的‘困扰’,又或者是排遣着她们精神上的‘孤独’。在闭锁扭曲的世界里,她们用自己主观的理解解释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能客观地自我正视和自我反省,让堕落和进步都只在一念之间。”

阖上报纸,何之轩的车已在她面前:“去你家?”

方竹点头。

方墨箫已出院在家病休,每日在军区大院的操场旁打太极拳成为风雨无助的项目。

何之轩还要去上班,‘孔雀’项目之后,他忙碌依旧。

成功的产品发布会后,又平地起了波澜。谁也没想到,阿鸣的案子还牵涉到了给‘孔雀’代言的选秀新人——那位十三号潘以伦。有记者拍到潘以伦和经纪人到警局配合调查的照片,潘以伦曾进过少教所的往事被抖搂出来,舆论顿时哗然。

这已经不仅仅是件巧合了。

方竹问何之轩:“一切都太巧合了,就像上次我发的那篇报道。”

何之轩很轻描淡写:“我们有应对方案。”

于是方竹便放下心来,她也准备去报社销假,整装待发重新投入职场。

她没有决定是继续住在何之轩的公寓,还是住回军区大院,抑或依旧住在自己的亭子间。

方竹在操场旁的梧桐树下等待父亲一套太极拳打完。

方墨箫不紧不慢将动作做完,走到女儿身边:“你们什么时候重新领个证?”

方竹搀着父亲:“还没想好。”

方墨箫摆手:“随你们去,你们的事情我越管越烦。”

方竹说:“爸爸,我还没去过呼玛,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城市。”

“呼玛在大兴安岭附近,靠近俄罗斯,是出金矿和黄芪的地方。”

“我都不知道。”

“要不要去看看?”

方竹再点头。

方墨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丢给方竹:“小何给我的钥匙,是他新买的房子,在浦东,两百多平方米,够大的。”

方竹错愕。

“你有空去看看,他忙,管不了装修的事。”

方竹捧着钥匙,她仍矜持着、迟疑着。

好友林暖暖的婚期终于确定,把方竹和杨筱光请过去看新拍的婚纱照。

林暖暖的妈妈贺苹从澳大利亚赶回来,翻阅着女儿的婚纱照,脸上满足得如梦如幻,照片上的汪亦寒和林暖暖笑容迷人。

一对璧人,外加心满意足的母亲。

方竹语塞:“这应该是妈妈最欣慰的时刻。”

杨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妈妈也会欣慰的。”在一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我,怎么也不能让我老妈欣慰。”

这一下换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妄自菲薄。”

杨筱光咕哝:“听说何领导在浦东买了新房子,九子啊世纪公园边上,你去看过了吗?”

方竹忽而想要寻些勇气:“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杨筱光、林暖暖都说好。

汪亦寒驱车把她们送过去,刚下车,杨筱光就喷喷轻叹起来。“果然好地段。”

此处绿化繁茂,环境清幽,多层一梯两户的居家房型有着十分居家的感觉。

方竹开门的时候,轻微地抖了抖手,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件坏事。

打开房门,不出意外的是全部装修一新,三室两厅双阳台,采光良好,再无亭子间的逼仄阴暗。

亮堂堂大客厅的一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音响。方竹一眼扫过去,明显愣了一愣。

杨筱光捅捅她:“你怎么好像不认得自己家?”

方竹笔直走到那台音响前面,轻轻抚摸。

林暖暖看到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方竹失神片刻,说:“以前结婚的时候,表哥送了这套东西给我们。”

林暖暖爽直地说:“我倒是觉得那是伯伯在刺激你们。”

“年轻的时候,尝尝自不量力,还会自以为是。”方竹说。

杨筱光叫:“你的小自行车。”

可不就是她的小自行车?如今正静静靠在宽大的阳台一角,车把手、车后座甚至每一条钢丝都被擦得闪闪发亮。

“好在领导把该找回来的东西,全部一样一样找回来了。”杨筱光弹了一个响指,说:“这才是圆满的结局。”她往房间里一转,橡木地板,隐蔽式橱柜,家电齐全,虽然风格简洁,但处处都符合家庭的温馨。尤其是卧室里头正对大床的一面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竹林图。

方林望着此图发呆。

杨筱光和林暖暖认为其中必有缘故,她们没有打搅好友。

方竹在这一晚没有早睡,一直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着肥皂剧。她在等何之轩,等到很晚,他也没有回来。她已有倦意,关上电脑,就睡在沙发床上。

何之轩最近经常晚归,有时会带着酒意。

但是他一定会回来。

不知道了凌晨几点,门咔哒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

是何之轩,也许又喝醉了,往门边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里看清他的动作,他靠了很久,想来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后弯腰脱了鞋又脱了很久,才想起来锁门,在脱下外套,他想要开灯了。

整个顺序是混乱的,又尚留着一丝条理。

方竹趁着他未开亮灯,借着暗色,撑起这份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头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触,他就有了回应。

黑暗里的软玉温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觉,睽违已久的激情。

何之轩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上上下下地抚摸,又痒又热。她这样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绪都能崩溃。

他从小性格冷静内敛,成绩优异,一直当着班长,进了大学没有一年就竞选了学生会主席。他想他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前,他对父母说:“爸妈不用再为我的学费操心,上海地方大机会多,我先自立。毕业后再辛苦几年,到我三十岁,不管是去上海还是留家乡,一定不会让两老失望。”

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后来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实践的承诺。

他遇见了她,爱情来得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孩,会爱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计划全部搅乱。

方竹问过他:“何之轩,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噘嘴:“抄袭奥斯汀。”

他笑笑,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发现熟悉,原来是奥斯丁写的,不过确实是他的感受。

她甜蜜地告诉他:“我也是。”

他们的想法总是不谋而合,合拍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这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离婚时,他也仍相信这句话。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缝,不是有灵犀就能抵过去。且正因这灵犀,他们几乎都在猜测对方的态度。他知道父母的意外并不能全怪她,可是在那个时候,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怨恨她。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许会相看两厢厌,让洒脱少年人的日子蒙尘,过上狰狞而沮丧的人生,怕总有一天让对方嫌弃,抑或恨对方如同死敌,成为遗憾的怨偶。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

但,退一步,并不是海阔天空。

他由杜日晖介绍去了香港工作,他以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逃离过往,或许能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