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风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扑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更是暧昧之极。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鹿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此刻就算死了也是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支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矢,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这半年来,并未回汴京,而是在合州吴帅帐下暂任箭术教习——吴帅素有爱才之心,与朱家本是世交,又久闻飞凤峰射术通神之名,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来自朱家的飞凤峰弟子,自是不愿轻易放过。时近年关,军中也放了假,凤凰一得了空闲,便来巫山探望刚接了个棘手差事的五哥,顺路先去找了姬瑶花,探听姬瑶光译书的进程。所以现在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没想到我们来得还真是巧啊。若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实说方才她若不是挟带了一个小道士,身形滞重了不少,我那一箭,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姬瑶花微笑着摇摇头:“拦虽拦不住,要拖拖后腿却不是不可能的。朱大人虽然弃武从文,自幼练的一身功夫可并没有搁下啊。大人没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呢,就让阎罗王回头去找净坛峰的麻烦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观虎斗,多么轻松!”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姬瑶花竟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姬瑶花不待他回答便转向凤凰说道:“说不定朱大人心里还在怪凤姐姐你太笨,坏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凤凰明知姬瑶花历来牙尖嘴利不饶人,这些日子以来,早已学会对她的话只当听而不闻,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气噎,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方才还不是说,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阎罗王也不会怪罪净坛峰的小师妹,只会怪罪五哥这个县太爷未尽治安之责吗?”
姬瑶花一笑,伏在她肩头说道:“凤姐姐,我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朱逢春打断她们喁喁私语一般的对话,说道:“方才那位净儿姑娘,问阎罗王要什么‘冰心雪魄丸’,那是什么药物,居然值得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求到?”
凤凰皱起了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倒是姬瑶花答道:“那个啊,据说是阎罗王五年前专门为宫中妃嫔配制的驻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得来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献了九丸。”说着她嘻嘻一笑,“净儿师妹年纪轻轻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绸缪的心计啊。依我说,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为别人配制的那个劳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换了是我呀,我就叫阎罗王专门为我配制一种养颜药物才算数。”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巫女祠吧?凤姐姐一路辛苦,不如暂且回县衙休息,就让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凤姐姐你看,我知道你决不愿意去巫女祠,这不是很体贴地替你去了吗?”
凤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瑶花借这一掌之势飘然飞起,一边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见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长街尽头。姬瑶花方才那番话不无挑拨之意。甘净儿是否隐在暗处、是否已经听到了呢?对甘净儿来说,美貌永驻这件杳不可及的事情,真的值得她去开罪阎罗王吗?
但是无论如何,姬瑶花挑拨甘净儿去纠缠阎罗王,总比他这个巫山县令出面对付阎罗王要好得多。
姬瑶花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想如何阻止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

二、美丽传说中的仇恨

近午时分,朱逢春在起云街尽头的巫女祠前下轿之时,姬瑶花已站在祠前的神女坛前等着他了。巫女祠三面都是绿竹环绕,青瓦粉墙,殿堂小巧可爱,迥然不同于药王庙的巍峨。
姬瑶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坛前拈香礼敬,之后才缓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气寒冷,藤蔓却越发苍翠,夹杂着星星点点殷红如血的野果。微风轻吹,暗香徐来,只是那香气非花非草,甚是奇特。朱逢春心想,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虫豸。
姬瑶花的白罗软缎鞋轻轻踏在青石甬道上,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说道:“川江帮帮众之中,也有信药王与信巫女两派,所以春节大祭时不能派川江帮帮众来维持秩序。看来要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杜绝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危险,只能借助姬姑娘与令弟的聪明才智了。”
姬瑶花一笑:“不敢当,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处只怕更多啊。”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方才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庭院,因为他们的谈笑而冲淡了那种诡秘之气。姬瑶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朱逢春暗自好笑。姬瑶花也算是胆大包天了,却仍是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对那些无孔不入的虫豸有着天生的忌惮与厌恶。难怪她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一同人祠。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温侯。小温侯生具一种刚烈如火的气质,又贵为小侯爷,知交遍天下,如果有他在这儿,必定更能震慑阴暗中的虫豸与驭虫之人。要对付巫女祠,他其实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但是……
朱逢春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姬姑娘为何说凤凰不愿意来巫女祠?她的胆子大得很,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瑶花小心地避开甬道两侧伸出来的藤蔓,说道:“飞凤峰的箭术,源自射鱼猎蛇为生的巴人。朱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有否读过《山海经》这部上古奇书呢?巴人旧居之地有变,巴廪君务相率族人乘土船迁往他乡,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爱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说道:‘此地广大,水中出盐,富饶远过于他处,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虽然也欢喜盐水神女的美丽多情,毕竟别有心胸,留居十余日,便要离开。盐水神女能驭飞虫,于是化身为蠓,召来万千飞虫,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无法启航。”